静悄悄的房间里,白子清脆地叩响了棋格。
张云江将手中快被捂热的棋子落定,终于想好了这一步该怎么走,称得上是关键一手,总算能扭转局势。
哪怕是暂时的。
可老人刚抹了一把虚汗,心头才生出一点骄傲,目光期待地朝对手望去,就发现对面始终没有什么表情的年轻人,几乎同时收回了原本看着别处的视线。
他垂下眼眸,微卷的黑发在额前漾开,遮住了那双异色眼瞳中的情绪,静默地拾起手边棋罐里的黑色云子。
大约只过了几秒钟,在张云江震惊的眼神里,漆黑的云子被定在了一个他完全没想到的落点。
他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好不容易扭转的局势,在这一瞬后,又全盘垮了下去。
并且是再也无法挽救的败相。
老人来不及惊叹,旁边已传来一声情不自禁的低呼。
“这也行?!”
是啊,这也行?!
张云江在心里附和了一句,黯然轻叹道:“唉,我输了!”
他出声认输的同时,好奇地向刚才那道声音看过去。
……居然是郁白那个言行颇为古怪的侄子。
方才还勉强老实坐在蒲团上的小男孩,当下激动地直起了身子,稚气的面孔上写满了惊讶与赞叹。
张云江都没注意到他们三个是什么时候过来的,见此情景,不由得笑了起来:“小航,你也懂围棋啊?”
而且懂得挺多。
至少,刚才这一手,在场的人中,恐怕只有他和郁航看懂了,其他人都云里雾里。
不然,他们也一定会惊呼出声的。
老人问得无心,原本神情兴奋的小男孩却一下子紧张起来,下意识用手肘去碰一旁的郁白,嘴里本能地求救:“小€€€€小白叔叔!”
“……”
被突然叫到的郁白轻咳一声,连忙收起手头幼稚的动作,转过身来,若无其事地帮侄子解围。
“对,小航会下围棋。”他信口开河道,“就是因为看他下棋有趣,我才对围棋产生了兴趣。”
袁老头的这声叔叔真是叫得越来越熟练了。
他管袁玉行叫叔叔,袁玉行也管他叫叔叔。
辈分各论各的,总之互为叔叔。
……真神奇。
郁白这样想着,重新看向棋桌旁的两人,忍俊不禁道:“这局结束了吗?”
“是啊。”张云江长叹一声,坦然地摇摇头,“我已经输了,输定了。”
一局终了,第一次真正跟谢无€€对弈的老人,忍不住暗暗跟下午时看到的那一盘棋局作起了对比。
在那一局里,对方模仿了他与老袁的对局走势,让本就掉以轻心的后者渐渐以为胜券在握,却浑然不知自己早已跌入了陷阱。
棋风多多少少会反映出奕者的性格与习惯,或刚或柔,或攻或守。
不过,除了最后那一手堪称天外飞仙的妙棋,那盘棋不能算是谢无€€自己的棋局,他只是复刻后又破解了而已。
“先前我还以为,你会是比较迂回稳健,讲究布局的风格。”
张云江回忆着这惊心动魄的一局,感慨道:“没想到,你居然是这么直接的攻杀型,步步紧逼,一刻都不让人喘息,实在是看不出来。”
但仔细一想,其实跟对方异常坦率的个性很吻合。
有了郁白帮忙掩护,会下围棋的小男孩郁航总算敢大胆发表看法了。
“棋风真凶啊,咄咄逼人的,而且落子那么快。”他长出一口气,脱口而出道,“我光是在旁边看,都看出了一身汗。”
白子全程都被压着打,偶有的挣扎反扑也很快被掐灭,小小棋盘上,漆黑的云子来去随心,有种目空一切的凌厉与霸道,仿佛容不下任何多余的棋子,要将每样不容于此的异物都驱逐殆尽。
而执棋之人的棋艺,倒也衬得上这份霸道。
闻言,张云江笑了起来,随口道:“你小小年纪,居然能看懂这么多,真有灵气。”
小男孩自知失言,慌忙闭上嘴巴。
幸好这会儿张云江的注意力不在这里。
老人盯着这方已经落败的棋局,十分意犹未尽,踌躇了片刻,还是没按捺住心头的冲动,有些不好意思地问谢无€€:“先休息一下?不知道你累不累……”
由于这近乎碾压式的凶猛棋风,这局棋结束得远比想象中要早。
可他这会儿正在兴头上,哪怕是输,也想再多输几把,因为实在是精彩又痛快。
张云江问坐在对面的年轻人,而他却将视线投向了一旁的看客。
郁白也正看向谢无€€,替神情踌躇的老人把话问出了口:“这局结束得好快,你要再下一盘吗?”
谢无€€语气平静地说:“我已经确定我学会多少规则了。”
面露期待的老人怔了怔,回忆起此前对方主动提议下棋时说的话,立刻明白了这是拒绝的意思。
他说是想找自己下棋作为练习。
所以这就练习完了?
……真是可怕的天赋与学习速度。
张云江深感遗憾,但也不好强求,正想主动说先下到这里,免得旁人为难,忽然听到一道手机铃声响起。
郁白停下了原本想说的话,从口袋里摸出叮铃作响的手机,看了眼屏幕,立刻站了起来:“抱歉,我去外面接个电话,你们先下。”
“谁啊?”旁边的严€€好奇地凑过来,然后啧了一声,“天哥怎么这么爱打视频电话?”
“可能因为职业习惯吧……活要见人?”
郁白一边应声,一边往外走去,不想打扰棋室里的清净。
在棋室里坐得快睡着的严€€见状,像是找到了逃走的机会,连忙一溜烟地跟上:“好久没见天哥了,我要跟他打个招呼,嘿嘿,你们继续啊。”
郁白任他跟上来,懒得揭穿,思索着孙天天打来电话的原因。
肯定是来关心他的。
“我都忘了,阿强他们还在局子里,我又被警察追了一通。”
他喃喃自语着,严€€就很熟稔地接上他的话:“我记得这时候的天哥在外地出差啊,他不会连夜赶回来找你吧?”
郁白有点发愁:“……很有可能。”
毕竟未婚未育的单身汉孙天天,一直致力于当好一个慈爱的父亲。
悠扬的铃声中,两人说着话离开了棋室,声音渐行渐远,直到再也听不分明。
仍乖巧坐在棋室里的何西看着他们离开,好奇地问身边的小男孩:“天哥是谁呀?”
“不知道啊。”袁玉行第二次听到这个很有大哥气质的名字,但还是一头雾水,“你得问小白……咳!叔叔,好像是个跟他很熟的朋友吧。”
只是跟着郁白出来几个小时,就见识了不少新鲜事物的小女孩想了想,很是羡慕地说:“小白哥哥有好多朋友呀。”
有能一拳打晕父亲的严€€哥哥,有家里像园林的张爷爷,有听上去很厉害的天哥……还有来人间旅行的神。
“是啊,好多。”袁玉行随口感叹道,“我估计之后我们还会认识更多叔叔的朋友呢。”
也不知道小白到底是干什么的,感觉身边什么样的人都有。
张云江倒没太在意这个小插曲,正想收起散落的棋子,主动结束今晚的棋局,就听见耳边响起一道有些冷冽的声音。
“再下一局。”
老人愣了一下,顿时喜上眉梢,没注意到对方的语气,连声答应,生怕他反悔:“好啊好啊,太好了!”
旁边的小男孩当即结束了闲聊,眼巴巴地在蒲团上坐好,小女孩也跟着安静旁观。
十分钟后,跑去外面接电话的郁白尚未回来,静美的棋室里仍然只有这两大两小。
房间里陈设未改,被灯光笼罩着的盆景枝条疏朗,叶片浓绿,却不再像诗意盎然的盛春,更像是让人心慌意乱的炎夏。
因为身处棋局里的张云江已经满头是汗,被对面的黑子打得毫无招架之力。
蒲团上的小男孩也汗涔涔的,神情与他如出一辙,简直不敢呼吸。
小女孩则眨着大眼睛,既好奇又瑟缩地看着那方不断变幻的棋盘。
漆黑的云子一次又一次地,被白皙有力的指腹定在那个最恰如其分的位置。
每次落下,都会让张爷爷惶然地抹一把汗,再令围观的袁爷爷眼睛一亮,同时紧张地攥紧拳头。
棋盘之外,黑发蓝眸的大哥哥手执黑子,一言不发,美丽得不似人类的眼睛里映出那片近在咫尺的暖黄棋格,又或是别的什么。
何西渐渐觉得,她好像也能看懂一点袁爷爷口中的棋风了。
真的好凶哦。
她怯生生地想。
……比刚才还凶呢!
第048章 异时14
明月高悬,素净雅致的棋室里,气氛焦灼紧迫。
而同样的夜色与月光下,偌大庭院中另一处有人影晃动的角落里,也没好到哪去。
捏在掌心的手机一直响个不停,离开棋室的郁白一路走得很快,目光掠过两侧陌生的屋子和风景,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他一边找,一边低声地问刚才好歹逛过这片园林的严€€:“我得接天哥的电话,你知不知道哪里能……”
郁白问得匆忙,又有点语塞,因为一时间也不知道到底该怎么描述。
但旁边跟着他逃出来的严€€,一听他的语气,又看一眼屏幕上天哥打来的尚未接通的视频电话,瞬间了然。
他当即拽着郁白往另一个方向走:“去那边的房间!我刚才看到好大一个电视,还有游戏主机呢,阿伯说了可以随便用的!”
严€€可是早早想好了晚上要做什么的,为此在逛庭院时很有目的性地四处观察,要不是之前袁玉行非要拉着他俩作掩护,去看那个无聊透顶的围棋,他早就跟何西一起快乐地吃着点心看电视打游戏了!
郁白顿时松了口气,往那个房间跑去,赶紧催他:“你快去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