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神为邻 第111章

街头繁华嘈杂,霓虹灯光闪烁,高楼外墙的巨型屏幕上流动着彩色的讯号,面目模糊的人们步履匆匆,却几乎在同一时间停下了脚步,或恍然或惊怔地仰起头,看向漫漫夜空。

今日的新闻鼓噪不断,席卷每一块持续亮起的电子屏幕,有关全球天空异象的讨论尚未结束,又有出乎意料的寒潮突然降临,引发种种关于末日和灾难的猜想,喧嚣了整个星球。

但今夜的群星却不再关心这些。

短暂的怔然失语中,为雪花驻足的行人与周遭素不相识的人们交换目光,写满惊叹的视线在雪里相撞。

美丽的城市在一霎那的寂静之后,变得格外热闹欢欣。

“是下雪了吗?”

“我们市竟然下雪了!”

一条条讯息和一段段声音开始传递,在城市上空织成一张透明磅礴的网,串联起无数种与雪有关的心情。

街边摆水果摊的老人睁大了眼睛,同原本在挑选果子的顾客一道,在寒冷的空气里颤巍巍地伸出手,新奇地去接天上飘落的雪。

格子间里的年轻人松开手里的鼠标,转头愣愣地眺望窗外,半晌回过神来,慌忙举起手机,将雪花的影像通过透明信号,递送给此刻不在身边的人。

房间书桌前的孩子站起来凑近了窗,稚嫩脸庞上满是惊喜,丢下手中的作业和笔,兴奋地对身后客厅里的父母喊:“妈!爸!我们下楼看雪吧!”

“等等,你作业还没€€€€”脚步声紧跟着响起,伴有同样兴奋的笑声,“算了,先去看雪!”

洁白雪花如羽毛飘零,落进刻满皱纹的苍老掌心,很快融化成一滴水珠。

书房的玻璃窗被打开,一头银发的老人站在窗边,亲眼看着手中接下一片又一片雪花,却仍有几分不真实的感觉,仿佛置身美丽幻境。

走廊上传来匆忙的脚步声,极短促的敲响一声后,步伐矫健的老人迫不及待地推开门,探头进来看他。

“我就知道你在这里!”管家阿伯的语速急而快,“云江,外面居然下雪了!”

“是啊,居然下雪了。”书房里的张云江收回了停在半空的手,慨然道,“多少年没见过这样的雪了。”

月光皎洁的幽美庭院里,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是真真正正的下雪天。

“我想想,早些年倒是下过几场小雪,但小得都留不过夜。”

年迈的阿伯记性很好,掰着手指细数起来:“我印象里上一回正儿八经的下雪,得是四五十年前了!”

他说着,不禁笑起来:“那时候你都还是个孩子呢!我们一起打雪仗来着,你记不记得?”

张云江便被带进了久远的回忆,同样笑道:“当然记得,但我那时不算孩子了,是十七岁吧?少年人了。”

“对对,你高一些,富贵矮。”阿伯立刻点点头,话音生动,“他十四岁,真是小孩子,抓起雪就敢往老师的后衣领里塞,气得人把棋盘一掀,拿起鸡毛掸子到处追着要揍他!”

张云江下意识地接话:“本来老师正担心是不是训他训得太重了,这下倒好,反过来懊恼先前骂得还不够。”

“哎哟,也就富贵有这么大的胆子,你可不敢!”

雪夜月光下,泛黄陈旧的回忆翻涌上来,两个老人都笑得开怀,眉梢眼角都是岁月的气息。

“那时候真好啊。”阿伯说,“我都才二十来岁,能跟你们俩打一下午的雪仗呢!”

“是啊,现在我们都跑不动了,也没有再下过能铺满大地的雪了。”

笑声渐渐淡去,留下宁静的感怀。

温文儒雅的老人注视着窗外纷飞的白雪,轻声叹道:“真是异常的时令啊。”

“异常点也好。”阿伯爽朗的笑容依旧,“我这辈子快到头了,能再见着一次这么漂亮的雪,也算好事一桩!”

更年长一些的老人看过了雪,目光掠过书房桌上摊开的笔记本,笑吟吟地问后生:“难得他们过来看你,怎么不再多聊会儿天,又闷在这里写棋谱?”

“我看他们都像是有心事,就先不吵他们。”

张云江语气平常地应了声,一道看向桌上摊开的棋谱,转而道:“这不是新写的,还是昨天默下来的那盘棋,趁这会儿没事,我就琢磨一下。”

阿伯闻言,特意走过去看了眼,他也懂些围棋:“还是昨天你在公园里下的那盘棋啊?”

“对。”

“你不是说那个很有天赋的年轻人已经解出来了吗?”阿伯有些纳闷,“是一手天外飞仙的妙棋呀!”

这原本是两个老人的残局,急躁的黑子即将败给沉稳的白子,却在初次习得围棋的年轻人手中,奇迹般的反败为胜。

张云江先是颔首,接着,又摇了摇头。

“他是解出来了,很厉害,也很精彩。”老人沉吟道,“但我反复看这份棋谱的时候,隐隐觉得,除了那个走法,应该还有一种破局之道。”

阿伯一听,当即要往外走:“那你先琢磨,我不吵你了!”

张云江却摆摆手:“没事,今天肯定是想不出来了,喝多了酒,脑子一片糊涂,估摸着还没小郁医生清醒呢。”

想起那个喝醉后话变多的年轻人,阿伯就止不住笑:“那你别琢磨了,索性安心看雪,我去弄点醒酒茶来!”

热气腾腾的茶汤在夜里漾开清冽的香味。

雪花飘过清透的玻璃窗,与画面闪动的电视机荧幕遥遥相望。

独自待在房间看电视的严€€呆立在窗前,半晌才回过神来,连忙将手头吃到一半的点心猛地塞进嘴里。

他急匆匆地空出双手,举起手机对着夜空一通乱拍,然后低头打起了字,手指和腮帮子都动得飞快。

[小白你还醒着吗?要是醒着就快出来玩啊!!]

[下雪了我草!!!!]

透明电波静静穿过偌大庭院,在雪夜里轻快地飘荡。

暖黄棋盘上错落着数枚黑白云子,桌子两端的蒲团仍残留余温,棋室外的古朴长廊中,两道小小的身影并肩坐在屋檐下。

梳着两支麻花辫的小女孩,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接雪,稚气的声音里满是新鲜:“我第一次看见下雪!”

比她稍矮一点的小男孩坐在一旁,抬头望着落满庭院的鹅毛大雪,目光里有相似的新奇,亦有淡淡的怅然。

“要是能下一整夜,明天起床,你就可以跟人打雪仗了。”

“可以打雪仗吗?我只在课本上见过这样的插图!”

年幼的孩子满心满眼都是憧憬和快乐:“真好,雪真美啊。”

另一个孩子恍然地应声:“是啊,真美。”

“袁爷爷,你以前见过下雪吗?”

聪明的小姑娘如今只在周围没有外人的时候叫他爷爷,还没有露过馅。

“见过。”袁玉行说,“刚好,也是在这里看到的。”

何西惊讶地咦了一声:“是在你小时候学围棋的那些日子里吗?”

两个爷爷都说她有学围棋的天分,今晚是袁爷爷偷偷领着她来了棋室,教她下棋。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天分,但听得很认真,无论是那些复杂陌生的围棋名词,还是那些与棋有关的往事。

她刚刚才知道,原来两个爷爷的小时候,就是在这座宽阔典雅的庭院里学的围棋。

“对。”小孩模样的老人点点头,感叹道,“真巧啊,明明是在另一个时空了,居然能坐在这里看到雪。”

一样黑白交错的棋盘,一样美丽轻盈的雪花。

却是不一样的学棋孩童。

和错落开的生死。

老人面露轻怅,孩童却神情天真,接续着落雪前未竟的话语,好奇地问他:“那你和张爷爷一起学了多久围棋呀?”

“我学了三年多,他应该是四年吧。他比我天赋高,也比我坚持得久一些。”

何西惊叹道:“好久呀!”

对年仅八岁的小女孩来说,这是很久很久了,加起来已是她一生的长度。

“学完了以后呢?”她懵懂地问,“去参加比赛,跟别人比谁更厉害吗?”

小男孩却听得笑了,他笑着摇摇头:“反了。”

“什么反了?”

“是因为知道比不过别人,才不学了。”他语气平常地说,“围棋是一门很看天分的学问,如果梦想是一辈子当个棋手,只靠热爱是不够的。”

“但是,你可别学我半途而废啊,你比我小时候有悟性多了。”

何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哦了一声,问他:“袁爷爷,你是因为觉得自己的围棋成绩不好,所以不学了吗?”

她学不会老师教的那些知识的时候,也常常生出不想再上学的念头。

“嗯。”

“那张爷爷为什么也不学了呢?”她茫然地问,“你刚才说张爷爷有天赋呀。”

“他啊,是比我有天赋,但情况特殊,所以即使是那样的天赋,也不够他再学下去的。”

“什么情况特殊?”

“他是独生子,家里条件又不一般。”袁玉行用时下年轻人流行的方式说,“除非学成了天下第一,不然就只能回去继承家产咯。”

他语气轻松,像在开玩笑,何西却没有笑,稚嫩的脸庞浮现出郑重之色。

她喃喃地说:“不能继续学围棋了……那时候的张爷爷一定很难过。”

小男孩怔了怔,没有说话,抬手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苍老的目光变得分外柔软。

何西感受着发顶传来的体温,又小声说:“袁爷爷,你决定不学了的时候,应该也很伤心吧。”

即使是她也能看得出来,两个爷爷到了白发苍苍的年纪,依然那么喜欢围棋。

从前只会更喜欢。

“……不伤心。”小男孩别开脸,声音很轻地说,“我没天分,家里还穷得叮当响,哪能一直把时间耗在这东西上面,放弃也是应该的。”

他说得又轻又快,话音淌进寒冷的夜,像一片悄然融成了水珠的雪花。

雪仍在下。

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安静地看着雪,掌心已接过无数朵纯白的花。

她看见管家阿伯从不远处的长廊上匆匆走过,目光相遇时,笑着对她点点头。

何西就也笑起来,朝路过的老人招招手,然后问身边的小男孩:“对了,袁爷爷,他们为什么叫你富贵呀?”

她已经弄懂了大致的来龙去脉,知道管家爷爷和张爷爷口中的那个富贵,就是袁爷爷。

可袁爷爷的名字明明是袁玉行。

是个很好听的名字。

“那是小名吗?”小女孩有点羡慕地说,“我就没有其他的小名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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