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边都是主子,主子的左手跟右手打架,他们这些外人如何拦得住。
阁主和姬小戈同时道:“没你的事。”“忙你的去!”
水荇君欠身退去,阖上了问天阁的门。
姬小戈打量着坐在机关椅上的阁主,目光在他空荡荡的衣摆处扫过,感叹道:“你这样子看着怪可怜的,终日被困在此处,很是无趣吧。”
阁主说:“我不像你,渴望莫名其妙的自由,左右不想出门,就算安了双腿又有何用?”
“你是生来受限的残次品。”
“是啊,原本只是用来代班的,现在倒好,不得不常驻了。”阁主斜眼看他,用毫无起伏的语调抱怨,“我最怕麻烦,还要天天给你们这些到处闯祸的收拾烂摊子。”
“把完美躯壳整没了的是江故,你们硅基自己骂自己,有意思么?”
“你一个碳基在外头快意江湖,开宗立派搅得天翻地覆,还不知道怎么弄出来一个子嗣,有什么资格指责我们?”
“……”
“……”
“咳,还是说点要紧的吧。”两副躯壳拌了几句嘴,姬小戈转移话题,“我的经历你也知道了,这些年有没有与左年相关的消息?”
“没有。”阁主回答。
“没有?怎么可能一点都没有?”姬小戈不信。
“我说没有,本身就是一个线索。”
“什么意思?”
“你总是以为,自己喜欢肆意洒脱地征服江湖,别人也会喜欢。但那个孩子或许只是与你长得想象,内里的个性截然不同。你忍受不了的寂寞,他可以淡然面对两百多年,这世上没有什么是真正能留住他的,除了你。”
姬小戈心中微动:“这十三年来,他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是因为自我死后,他就从来没有入世,再去做别的事情?”
阁主颔首:“对他来说,那些都了无生趣吧。或许他找个无人之地寻死去了,也或许……”
姬小戈已然有了决断:“他不会寻死,因为这样的肉身很难死,也没有别处可去,所以最有可能的是,他回卓荫山的那座山洞里了,那是他的家。”
阁主不留情面地评价:“姬凭戈,你欠下的因果太多太多,合该你自己去清偿。”
姬小戈冷哼:“行,我知道了,那你就放出消息,说魔教主君重归江湖了。那些陈年旧账,我这次带着徒弟一并解决。”
“我很欣慰,你终于肯干点正事了,不枉我纵容你那么多年。”
“纵容我?我需要你的纵容?”
“按规矩,除非事态紧急,不允许两副躯壳同时外出行动。你脱离多罗阁,做了那么久的例外,都没有被我强行回收芯片,该知足了。”
“我怎么觉得,这些都是你刻意为之?”姬小戈隐约察觉了什么。
“……”阁主没有回答。
“罢了,懒得跟你计较这些。”姬凭戈申明,“反正我一直不觉得自己跟你们是一路人。”
“我也不觉得。”阁主难得说出自己的想法,“我们这些硅基躯壳从不需要自己与自己对话,所有的事同步之后就心知肚明。但是你不一样,我永远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也是唯一一个会欺骗我的躯壳。
“姬凭戈,你是个愚钝的、失控的、新生的我。”
***
在姬凭戈离开多罗阁的时候,稷夏与克林国的和谈出了结果。
克林国黔驴技穷,在“秘宝”一事上自乱阵脚,栽了个大跟头,不得不做出退让。双方经过三年的拉锯,最终签下了休战国书。
为表诚意,克林国归还了旌北城,退守境内。稷夏也承诺恢复两国通商往来,不再给边境设卡拦阻,征收高额关税。
一切都恢复了平静,人们抚平伤痛,开始了新的生活。
如今已无人再提起当年发生在封寒城的惨案,被屠戮的凛尘堡上下七十六口人,一个尸骨无存的蒙眼侠客,还有那场地动山摇的湮灭。
但曹肆诫还记得。
战乱结束后,他便自请卸任守城将领一职,回归凛尘堡经营家业。朝廷原本就是临时征召他抵御外敌,也更看重凛尘堡在兵器上的供给,于是给了策勋厚赏,准了他的请求。
这段时日,曹肆诫只专心应对两件事:给姬小戈打造一苇戟,以及做好寻回师父的准备。
正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听到了江湖上的传闻€€€€
魔教主君姬凭戈现身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整个江湖如同烧开的滚水,到处波澜起伏,沸反盈天。消息经过多罗阁的验证,多半是可信的,然而姬凭戈为何消失十三年,又为何毫无征兆地重出江湖,眼下身在何处,要去做什么,却都没人能说清。
在众多谣言中,有一种说法极为引人瞩目。
这个说法是无相门的人传出来的,他们声称,魔教主君姬凭戈当初是走火入魔了,不得不退隐江湖,在休养期间遇见了一生所爱,娶妻生子。然而其妻不堪忍受他的暴戾无常,执意抛夫弃子离家出走。姬凭戈为情所困,再度入魔,疯癫之下差点失手杀了自己儿子,并再度失去踪迹。直到近期出现,定是满腔恨意难以遏制,要大开杀戒、血洗武林,报魔教被围之仇、众叛亲离之仇,以泄心头之愤。
本来这个说法跟“遭遇追杀不慎坠崖,闭关修炼神功大成”之流的可信度不相上下,可架不住真有无相门的弟子见过那个“姬凭戈之子”,而且封寒城中的乞儿帮、戍卫营也印证了有关“鬼娃子”的相貌特点,这下由不得人不信了。
很快,越来越多的人笃信姬凭戈有个儿子。
那么且不管姬凭戈是不是真的癫狂了,是不是真的要四处寻仇,只要抓到那个侥幸未死又酷似他的孩子,岂不是就能握住他的命门,多一个制服他的筹码?
有了这个方向,江湖中各大门派开始蠢蠢欲动。
曹肆诫:“……”
他已经看不明白了,姬小戈怎么回事,怎么回了一趟多罗阁就对外暴露了身份?跟多罗阁闹翻脸了?孩子不孩子的他倒是不在乎,在他看来那都是姬小戈胡编乱造的,在荒冢里躺了十三年,哪可能造出什么孩子来。
话说回来,要真有个孩子,按照姬凭戈与自己师父的关系……这孩子也算是师父的血脉吗?算他半个小师弟?
啧,没影的事,无相门真是碎嘴子,以讹传讹。
***
周清带着手下巡视玄微门前几日刚置办的酒楼产业。
鼎润楼位于曙岭城最繁华的市口,称得上百年老字号,以“酒香浓菜味美”闻名遐迩,从前生意好得令人眼红,整条街上没有哪家敢于它争锋的。况且了解内情的人也知晓,这酒楼背后可是有诛我宗撑腰,哪有不长眼的轻易招惹。
然而自诛我宗总坛被毁,宗主下落不明,鼎润楼就走了下坡路,好厨子被人挖了墙角,连酿酒方子都被人偷了去。靠山成了自身难保的泥菩萨,下头的产业也是墙倒众人推,如今鼎润楼再难支撑下去,便被周清低价盘了过去。
说起周清,也不是个一般人。
他出身于武林世家,家传绝学“劈元枪法”,当年也是个在江湖中叱咤风云的人物,两三年就混入了千代境高手之列,然后在他最是意气风发的时候,遇上了姬凭戈。
姬凭戈一招打趴了他,遇到嘲讽地对他指指点点,极尽羞辱。等他回过神来,却发现对方竟是在给他改良枪法,还顺道传授了他一种另辟蹊径的调息功法,最匪夷所思的是,按照他所教使出的枪法,比原先更加适合周清,威力也更加惊人。周清没有做太多挣扎,很快自愿归顺了诛我宗,并且一路坐到了太微使的位置。
诛我宗的太微使,可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颇得姬凭戈的信重。但凡姬凭戈想撂挑子不干了,总览大权的都是他。那真是他的人生巅峰,至今回想起来都令他意气风发。
直到姬凭戈离奇失踪,一切都乱套了。
诛我宗分崩离析€€€€
折威护法孙佑文向无相门出卖宗门,被他亲手斩杀。顿顽护法安建木心灰意冷,卸任归隐,从此不问世事。天市使宋白、酒旗护法孔晋鹏和积薪护法翁承安倒是愿意继续留守宗门,但这三人各怀心思,借着宗门大难,暗中培育了自己的势力,把本就岌岌可危的诛我宗搞得更加人心涣散。
当然,周清自己也负有很大责任。他很明白,就算自己从前再怎么总览大权,宗门内能够服众的也只有宗主一人。那是种常人难以企及的魅力,是极致的强大、极致的狂放造就的神明般的偶像,只要跟随了他,哪怕被世人视为邪魔外道也无所谓。
他自认做不到,也无法管束天市使和两个护法,只能选择离开诛我宗,另立门户。
很多人都说姬凭戈已然走火入魔而死,他是不信的。在他心里,一直觉得宗主不可能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了,终有一天他还会重出江湖。
若真有那么一天……
“门主,这是清算出来的账目。”手下递来账本,语带抱怨,“这酒楼的前东家实在不上道,欠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债务不说,店里的东西被伙计偷盗变卖了都不管,连这桌椅都被抵押给赌场了,账目更是乱得没法看,难怪这么便宜就盘给咱们了。”
“哼,我真是一点都不意外。”周清道,“酒旗掌管的酒楼,还能剩个空壳子就不错了,赌场和欢场才是他的心头宝。”
他跟几个手下坐在二楼雅间对账,打算把整个酒楼重新修缮一遍,去去晦气。
如今鼎润楼尚在交接中,还未正式歇业,即便生意不好,也还是有些来吃酒菜的客人,一楼大堂零星坐了三四桌,大多是不清楚内情的外乡人。
手下在拨算盘,周清翻过三本账册,一时有些烦躁,便走了会儿神。
他想起近来江湖上的传闻,说魔教主君姬凭戈再度现身了。
这明明是他深信会发生的事情,但听人提起的时候又觉得都是胡扯。这话都传得人尽皆知了,那位要是当真现身了,江湖上还会如此平静?早就该掀起惊涛骇浪了好吗!
多半是某些不要脸的门派搞出来的伎俩,想借着拉踩诛我宗给自家造势。
尤其是那个无相门,简直是正道之耻,跟块牛皮糖似的总黏着诛我宗不放,当年就是他们污蔑诛我宗窃取三大门派绝学,带头打上总坛,如今又造谣宗主为情所困,说什么亲眼见过宗主的儿子……
呸!他认识宗主这么多年,从没见他对女人动过心思,扎扎实实的一个武痴,怎么可能为情所困,还会有个孩子!
正当他在心中唾骂无相门时,只听楼下忽然传来一声曙岭城口音的哀叹:“真是可惜了嗦!好好的鼎润楼给那些瓜娃子糟完咯!”
周清倚着二楼阑干,下意识朝门口望去。
一个小小身影映入眼帘€€€€
他蓦地怔住。
第95章 重逢
周清凝神望去,那是……
只见那有着曙岭城口音的青年领着个八九岁的孩子落座,抬手招来跑堂小二,张口就点了几道鼎润楼的名菜,花炊鹌子、螃蟹酿橙、萌芽肚€€,又问身边的小孩要吃什么。
小孩俨然十分懂行:“再来一道沙鱼脍,要开背薄切,一道鹅肫掌汤齑,胡椒多放点,齑子要煮软烂……嗯,差不多了。”
像,太像了。
周清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边,这孩子实在跟宗主太像了,不仅仅是样貌,就连神采气度都如出一辙。方才他暗自腹诽的那些话,在见到这孩子的瞬间就动摇了。
莫不是宗主失去音讯后当真娶妻生子了?或是宗主本家亲戚的孩儿?他对鼎润楼的菜品这么了解,是曾经来过?还是宗主与他讲过,带他吃过?不,若是宗主回过曙岭城,以诛我宗在此地的根基,加上他玄微门的耳目,怎会毫无察觉?
他心中纷乱,还未想个通透,就见楼下那孩子骤然抬头朝他看来。
那眸光淡漠犀利,只轻轻扫过,似是对他盯着自己的警告,看样子并不认识他。周清却惊得站了起来,把一旁算账的伙计吓了一大跳。
就这一眼,令他心头巨震。
那是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仿若顷刻间将他拉回了从前,当年初见姬凭戈时,他就是被这样一双眼激起了好胜心,以至于自不量力地去挑衅。就算这孩子不认识他,就算这孩子什么都不知道,他也绝对与宗主有关!
难不成……真的是少宗主!
手下茫然地扶着算盘:“门主,怎么了?”
周清强自镇定,坐下喝了口茶水:“没什么,你们两个继续盘账,你们两个,看到楼下那桌大人带小孩了没有?等他们吃完饭,小心跟着些,看他们在哪儿落脚。不要惊动他们,跟到了地方就赶紧回来告诉我。”
这几名手下俱是他的心腹,办事谨慎,他比较放心。
手下也没有多问,只往楼下瞥了两眼,确认了要跟的人是谁,便应了下来。
周清心不在焉地饮茶,注意力也始终落在那二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