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底的南方城市正处在多雨的季节,费薄林一路下了五楼,踏出教学楼前他撑开雨伞,就着斜风细雨和昏暗的校园路灯一步步走向校门。
戎州一中坐落的位置比较偏僻,远离市区中心,学校新大门尚未修好,旧校门前是三条马路的交叉口,一到周末车水马龙,时常造成交通拥堵。
过完马路就要顺着书店旁边的岔口穿过一条幽深的长巷,这是费薄林每天上下学的必经之路,也是周末校外几十家小吃摊躲避城管的栖息地。
好在今天周五,又是晚上,费薄林出校出得晚,连小吃街的商贩都因为雨天而陆陆续续收摊。
他生来是四肢修长的高挑个子,几步穿行过马路后,便轻松踏进了那条小巷。
这巷子两侧是老式居民楼的背面,每隔几步就有一处下水道,地面常年湿滑,费薄林避开的水洼上总泛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油光。
今天下雨,本就空气不流畅的巷子里漂浮着雨水与下水道油污的气味,费薄林加快了速度,刚走到拐角处,忽听见前方传来一道低低的声音:“把刚才的钱拿出来。”
说话人的嗓音在滴滴答答的雨声中显得十分轻缓,但吐字却很清晰。别说站在对方对面正被打劫的那两个人,就是十步开外的费薄林也听得很清楚。
这是浑然天成的一副好嗓子,发声时像吉他上轻轻拨动的琴弦。
费薄林脚步一顿,不动声色地退了半步,站在拐角处的墙壁后,将视线穿过墙壁与电线杆的缝隙,捕捉到前方的场景。
两个穿着一中高中部校服的学生单肩背着空瘪的书包,一人撑一把伞,空出来的手上各捏着根没有点燃的烟和一卷揉乱的纸币,看起来有一块、十块和五十的面值,总之不会过百。
他们对面的人穿着简约的黑色冲锋衣,戴一个鸭舌帽和口罩,浑身被雨淋湿,只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露在外面,微微低垂着,乌浓的睫毛被水打湿,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
而这个人的左手,正拿着一把短短的水果刀。
刀面微微一晃,折射出森寒的月光。
这就是费薄林与温伏的初见。
这个一场秋雨一场凉的夜晚,他撞见他在抢劫。
两个高中生面面相觑,虽然从人数和体格上来讲,形单影只的温伏毫无胜算,但他们明显惧怕温伏手中那把利器,最后在权衡之下把钱交了出去就匆匆逃离。
温伏也在片刻之间消失在雨夜里。
雨水很快冲刷掉夜幕中的一切痕迹,巷子归于寂静,费薄林撑着伞走出拐角,当作什么都没发生,照着原来的路线往家的方向走去。
出了巷子再过两条马路就是费薄林住的小区。
这一片属于老城区范围,小区房子类似于群居的筒子楼,近些年每个单元门都安了防盗锁,只是房屋依然老旧,居住人员混杂,楼梯窄得上下的人经过转身都能擦到肩。
“邻家小卖部”就位于小区内部一栋单元楼的底层铺面。
费薄林收伞踏入小卖部,坐在收银台后的中年女人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正准备招呼,一见来人是费薄林,便笑道:“薄林放学啦。”
“吴姨,”费薄林微微扬唇,放下书包,礼貌性地点点头,“您回吧。”
吴姨“诶”了一声,拿起柜子下的饭盒绕过收银台,往门外去:“你也早点休息。”
“好。”
这是费薄林妈妈去世前留下的小卖部,由于他忙于学业,店面又不好租赁,费薄林不愿直接空着,干脆以一个月三千的工资请了自己楼上退休的吴姨帮忙照看。工作日白天吴姨负责看店和进货,费薄林放学就来接替,平时放假多数时候也在这儿呆着。
小区的小卖部收益本身就不错,加上费薄林在这住了好些年,对谁都礼貌友好,大家又对他知根知底,左邻右舍都愿意多照顾他的生意,如此一来,他每年的生活费和学费都有着落。
吴姨走出去没两步又回来,在门外探头道:“薄林啊?”
费薄林正坐下打开书包,听到喊声又抬头:“怎么了,吴姨?”
他生得眉清目秀,鼻梁高挺,鼻梁侧有一颗很小的痣,是很英俊的三庭五眼的长相,抬眼看人时,目光总是平静温和的,加上人长得白净,举手投足总有种不沾烟火和市井气的感觉,是家长们最喜欢的那种好学生。
吴姨有一双儿女多年外出打工,人在家里,最是想念孩子。此时她看着费薄林耐心询问等待回答的模样,心里的疼爱又多了几分,不自觉放缓语气道:“天气冷啦,记得多加衣服。”
费薄林仍是点点头:“好。谢谢吴姨。”
“早点休息啊,不要太累。”
“嗯。”
吴姨走后,费薄林拿出在教室没做完的模拟卷,继续埋头填写最后几道物理大题。
大半个小时过去,费薄林对完了参考答案,正准备收工,小卖部迎来了一位客人。
此时临近十二点,整个小区几乎除了保安亭几乎没人出没,费薄林心里略带疑惑地抬眼,与不速之客的目光撞个正着。
冤家路窄,又是在校门外打劫的那位。
温伏还是一身黑色的冲锋衣和牛仔裤,戴着压得极低的鸭舌帽与口罩,进门时朝收银台淡淡瞥了一眼,长而浓密地睫毛遮盖住他的眼神,没来得及让费薄林看清他的眼睛,便径直往速食那一栏货架走去。
费薄林愣了愣,随即低下头,再度翻开已经被自己合上的模拟卷,低头假装对起答案来。
两分钟后,一根火腿肠和一盒方便面被放到他眼前。
费薄林迟疑一瞬,看向温伏。
对方还是那样的神色,即便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也看得出眼神相当冷淡漠然。像在巷子里那样,总低垂着眼睛,避开与人的视线接触,仿佛没有任何情绪。
于是费薄林对温伏的第一印象便只有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很漂亮的眼睛,睫毛又长又黑,费薄林透过那两扇密密的羽毛似的眼睫看进温伏的眼底,像撞入两颗冰冷的黑色玻璃珠。
对方等了一会儿,见他迟迟不肯结账,便出声问道:“多少钱?”
又是那样秋水生澜的声音。
费薄林拿起扫描仪在泡面和火腿肠的条码上扫过,又扯了一个塑料袋把东西装好:“三块。”
温伏从侧边衣兜里掏出一把纸币。
钱都揉成了纸团的样子,很杂乱。
其中一个一元硬币落到桌面,温伏瞟了一眼,又找出两张纸币放下,随后把钱揣回兜里,提起袋子转身离开。
他的动作很快,可能是急着离开,所以其中一张纸币误给成了十块钱也没注意到。
等费薄林发现要把人喊回来的时候,温伏已经不见了。
费薄林在凳子上坐了片刻€€€€其实他刚才的想法是如果对方从店里拿了食物不付钱直接离开,他就装作没看到。
毕竟那个人看样子年纪不大,甚至似乎刚刚进入变声期,兴许比他还小,说不定也是某个学校的学生。既然选择冒雨在校门口打劫高中生,又在深夜来店里买最便宜的速食,很大可能是父母不在身边,生活上遇到了困难。
如果不是这种情况,那对方小小年纪在并非生活所迫的境遇下就敢持刀打劫同龄人,也是很骇人听闻的行径。
这是个攻击性很强的人,无论哪种情况,费薄林都犯不上招惹。
如果当做不知道,把这十块钱收下,是最省事的。对方就算后来发现丢了钱,也很难联想到是在小卖部付错账的缘故。
最麻烦的选择是追上去把钱还了€€€€找不找得到人都另说,就怕那人防备心重,再牵扯出别的误会。
几秒钟后,费薄林起身,关上小卖部的门,在寒风中把校服拉链拉到最高,追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年少时期是以费薄林的视角展开,文中所有猫塑都是费薄林的想法,与作者无关(滑走)
第24章
温伏不住这个片区,费薄林在此之前对这个人并无印象,加上对方离开时是朝外边大街的方向,所以他也一路朝外跑了出去。
这一片建筑密度很大,道路两旁都是居民楼,大多数人都已入睡,几乎没几户人家的灯还亮着。
雨停了,街上空无一人,只有尽头的路灯下有一个漆黑的背影在徐徐前行。
费薄林认出对方手上装着方便面的塑料袋,刚要出声喊住,又担心扰民,于是直接迈步追上去。
不过一个眨眼,那个背影就拐进右边的支巷里。
费薄林轻轻叹了口气,快步往前赶。
追入那条巷道前他顿住脚步€€€€里面看起来是通往另一条大街的小路,没有一盏路灯,月光也照不进去,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费薄林攥紧手里那张十块钱的纸币,打开手机的照明,慢慢踏入那片黑暗。
他的手机很旧,照明灯发出的光相当微弱,最多只能照亮脚下两三步以内的视线范围。
纯白的运动鞋上溅了雨水,他的双脚在光晕内避开水洼一步一步往前走着。突然,视野里出现了一双帆布鞋。
费薄林以为对方察觉到身上少了钱所以回来了,正要把手机往上照向对面的脸,就猝不及防被迎头一撞!
他锁骨被撞得生疼,手机也因此摔到地上。
费薄林发出一声闷哼,还没来得及看清状况,对面又用尽全力把他推向一旁,飞快地跑了出去。
这一推可卯足了劲,费薄林眼睛一花,往侧方摔过去,跪倒在墙角的花坛边,下巴正好花坛瓷砖的棱角上。
有什么锋利的东西刺破了皮肤,划出一道口子,费薄林的鼻息间传来一股铁锈味。
他下意识摸向下巴,大滴大滴温热的液体顺着指尖流到手上,这下说不清那到底是铁锈味还是血腥气了。
费薄林小心翼翼撑着花坛起身,从积水的地面捡起手机,用校服领口擦了擦下巴,发现血还是流个不停。
钱是还不成了,对方显然把他当成了跟踪尾随的变态,故意引他到巷子里来,趁他不备发起了这场攻击。
也不知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防备心竟然这样强。
费薄林往暗巷的出口深一步浅一步地走着,小腿裤子几乎被地上的水全部打湿。
家里没有消毒药,今晚还少不得要去一趟医院。
费薄林想到这里,鬼使神差地停了下来。
一秒过后,他转过身,举起手机走回花坛边,找到自己刚才磕伤的位置,用照明灯仔细检查。
花坛的砖缝里斜插着一根生锈的铁钉。
现在铁钉上还留着点点血迹。
这正是刚才刺破他下巴的东西。费薄林微微皱眉。
看来还得去打破伤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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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一点,费薄林在急诊室处理伤口。
医生打完了针,正给他下巴贴纱布:“缝了两针,注意一个周内不要碰水,饮食清淡,拆完线一个月以后可以来打第二次破伤风。”
费薄林安静听着,头抬得高高的,方便医生包扎:“好,谢谢医生。”
出了医院,回到家里,已是凌晨两点。
家里没有其他人,为了省电,费薄林的房间里习惯性地只开一盏昏黄的台灯,摔倒时打湿的外套和裤子黏在身上,他坐在书桌前休息了几分,低头看着手里那张十块钱的纸币,夜里这场无妄之灾简直使他累得有些恍惚。
他提了口气,撑着去卫生间洗完澡,再把弄脏的衣服放进洗衣机,还没等到衣服洗完,就靠在床头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