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无名 第92章

费薄林把头埋在他怀里,一言不发。

温伏一下一下顺着费薄林的头发,顺出了那些零散的木屑。他不清楚费薄林去了哪里,也不清楚对方是怎么回来的,只察觉到费薄林身上有一种深深的疲倦与无力,这股无力弥漫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非数日足够清除。

温伏知道,最沉闷漫长的夏天要来了。

外头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雨点打在窗台上,有悠悠的雨丝顺着窗户缝飘进来,吹起墙面的窗帘,打湿了温伏的手背。

他的手护在费薄林的后脑,雨点砸到他的胳膊上,温伏注意到费薄林身后的盒子也要被淋到了。

他微微起身,把骨灰盒往床头推了推,刚推开,屋外的雨骤然下大起来。

雨声哗啦啦倾泻如注,温伏蓦然发觉自己的腰湿了一片。

怎么会呢?

他盯着外头的大雨发怔,雨怎么下到他腰上来了?

片刻后他听见怀里一声极小的呜咽。

费薄林的脊背在发出细微的颤抖,没多久,双肩也几不可察地抖动起来。

温伏有一瞬间的手足无措,无措过后他又镇定下来。

还能怎么样呢?费薄林最差也就是现在这副模样了。

他们两个脏兮兮地抱在一起,躺在家里唯一一张床上,费薄林一身的泥沙,温伏也跑得满身尘土,风把窗户吹得来回拍打陈旧的窗框,数不清的细雨飘到他的身上,温伏做过最可怕的噩梦也没有这样。

他想,日子最差也就是这样了。

他抱着费薄林的头和背,忽然意识到自己两只手也能把费薄林的肩膀圈住,原来费薄林的身体并非他想象中如此高大宽厚,费薄林的背也是单薄的,他摸得到他细细的一节一节的脊骨,摸得到他刚刚剃完不久后又在脑后长出的刺刺的头发,费薄林也会哭,一个人睡觉时也会绻缩得像只虾米。

温伏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费薄林只比他大了不到一岁,原来一岁的差距也并非想象中那般遥不可及。

不知雨是几时停的,温伏在它们尚未结束时抱着费薄林睡着了。

再醒来是半夜,他热得满头大汗,口干舌燥,正准备下床打开电风扇时,费薄林的手机又响了。

温伏察觉到费薄林因此惊醒,他快速地拿起手机准备挂断,忽然注意到这串来电跟白天连续两次打来的一模一样。

难道诈骗团伙也不休息吗?昼夜不息地盯着一个人骚扰。

温伏想干脆接过去让他们不要再打过来,并警告他们再打就报警€€€€虽然他根本不会。

于是他按下通话键,还没来得及开口,那边就问:“请问是,费薄林……”

对方斟酌了一下用词:“同学吗?”

温伏沉默了。

他低头看向费薄林,费薄林此时也看着他,显然是想他快点挂断之后接着过去抱着他。

温伏决定再多问一句:“有什么事吗?”

“终于联系上您了。”那边长长叹了口气,做起自我介绍,“抱歉,事不得已,原谅我一直用境外号码打给您,我是费董事长€€€€也就是您父亲的律师,我姓张……”

温伏说:“你等一下。”

他把手机递给费薄林。

费薄林接过,放在耳边。

“喂?”对方试着呼喊,“费薄林同学,你在吗?我的时间非常有限,希望您快点做出应答。”

费薄林动了动嘴唇,用涩哑地嗓音问:“有事吗?”

“是这样的……”

温伏屈起膝盖靠着墙壁坐在床上,安静等着费薄林打电话。

他们通话时间兴许没有很久,但十分漫长。温伏看见费薄林慢慢从床头坐起,听筒里断断续续传出一些陌生的词汇,诸如“监听”“英国”“病情”“邹先生”“架空”之类的话,那声音传到温伏耳朵里嘤嘤嗡嗡的,像蚊子叫,他听了没一会儿眼皮就开始打架,后来撑不住了,干脆身子一歪,枕在费薄林腿上睡了。

睡得迷迷糊糊的,温伏感觉自己被人抱了出去。

费薄林抱着他走得很稳,温伏意识波动了一下,很快又陷入沉睡。

中途温伏做了个乱七八糟的梦,梦见自己变成野人不着寸缕地在山里乱跑,远远地看见山头树上结着果子,正要摘来吃,猝不及防被兜头浇了一瓢热水。

温伏浑身一颤,险些原地跳起来。

一睁眼,发现自己坐在卫生间的小板凳上,靠着费薄林的胸口,浑身脱个精光,头发湿淋淋的,是费薄林拿着淋浴在给他洗头。

温伏懵了。

他仰头看着费薄林,头发上的水滴一串一串往下滴:“几点了,薄哥?”

费薄林说:“四点。”

温伏:“下午了?”

费薄林:“早上。”

温伏:?

费薄林挤了一把洗发露抹他头上,一边洗一边说:“身上太脏,洗了再睡。”

温伏把头低回去,揉了揉眼睛,对着卫生间的瓷砖醒了半晌的神,忽然问:“刚才有人给你打电话吗?”

“嗯。”

温伏又问:“你好些了吗?”

费薄林给他揉头发的手顿了顿,没说话。

温伏等了片刻,没听到他回答,于是说:“你要去英国了吗?”

他听到电话里的内容了,纵使模模糊糊断断续续,可温伏总归能猜到些什么。

费薄林说:“不去。”

他的双手放在温伏头顶,抹了一把快从额头流到温伏眼睛里的泡沫:“至少现在不去。”

“以后要去吗?”温伏问。

费薄林的手指不轻不重地挠着他的脑袋:“不知道。”

接着又不说话了。

温伏扭头,瞧见费薄林在对着虚空沉思。

费薄林的脸上仍旧是没有一点笑意,也没有表情,他盯着瓷砖前的虚空就像在思考一道数学题,无波无懒,平静沉稳。

温伏在他平静的眼底发现了闪烁着的一点阴沉沉的影子,那点影子像一团模糊不清的翳,遮盖住大把大把直欲滴血的恨意与燃烧的怒火。

察觉到温伏的目光后费薄林把视线收了回去,他拧过温伏的脑袋让温伏转身坐好:“不管去不去,到哪去,都会带着你的。”

“真的吗?”

“真的。”费薄林说,“只是去了别的地方,可能也要吃苦。”

“我不怕吃苦。”温伏拿起香皂,自己在身上毫无章法地到处抹。

费薄林又说:“可能吃了苦回来还是穷光蛋,比现在更惨。”

“那我带你去睡我以前睡过的桥洞。”温伏手里搓着泡泡,“我来养你。不让你吃苦。”

第73章

刚说完这句话,卫生间里响起一声嘹亮的“呱”。

温伏的肚子叫了。

费薄林看着温伏。

温伏仰头看着费薄林。

费薄林揉了揉温伏瘦瘦瘪瘪的肚子。

“饿了?”他问。

温伏点点头,想了想又摇头:“薄哥不饿我不饿。”

现在是凌晨四点,费薄林今天并不开心,如果让费薄林在难过的时候还要凌晨四点坚持给他做饭,温伏也是吃不下的。

费薄林快速给他冲干净头发和身体,拿着浴巾把温伏浑身一裹:“穿好衣服去厨房烧水吧,我也吃一点。”

四点半,两个人围着客厅的小餐桌埋头吃馄饨。

馄饨是前一天晚上费薄林包好的,温伏最喜欢的牛肉馅。费薄林本打算考完试就在家里煮好馄饨等温伏回来,没想到这顿饭直到第二天凌晨才吃上。

二十来个馄饨,温伏几分钟不到唏哩呼噜吃个精光,连汤都没剩。

吃完就安安静静坐在桌子边,看着费薄林慢慢吃。

费薄林吃了一会儿,忽然开口:“不问我今天怎么了?”

温伏说:“不问。”

问了费薄林就要把遇到的事再说一遍,再说一遍就再伤一次心,他不想费薄林伤心。

等到费薄林愿意讲的时候,就是伤口结痂,剥落下来也不疼的时候。

他和费薄林还有那么多时间,可以吃那么多次晚饭,不是非要在这顿饭就知道一切不可。

费薄林放下勺子,用缓慢的语速说:“我们可能,不能读一个大学了。”

温伏愣了愣。

他第一反应是费薄林考得太好,至于他的成绩无法追上。可温伏自认这次发挥也不错,除开考试时因为心慌而无法全神贯注的英语,即便是最难的语文,保持平时一百一到一百二的水准也没问题。就算费薄林要去北京,去清华,以温伏自己给自己估算的分数,只要不是最顶尖的专业,卡着录取分数线,他还是有很大把握能进的。

他与费薄林的差距只有语文那十多分,费薄林并不是非清华不读,两个人都能彼此迁就,那十多分根本不足以把他们分隔在两所学校。

除非……

“薄哥考得不好吗?”温伏问,“很不好吗?”

费薄林低头舀了一勺馄饨,没放进嘴,点了点头:“大概五百五十分。”

温伏说:“我去你的学校。”

“不行。”费薄林像是早料到温伏会这么做决定,彻底放下碗勺,“告诉你这件事,不是让你去向下将就我。小伏,你值得最好的,就一分都不要浪费。”

温伏还想挣扎:“我可以选最好的专业……”

“再好的专业也耗不上一百多分。”费薄林打断他,不给他任何一点商量的余地,“小伏,你要先对得起自己的努力。其次才是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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