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林远宜临终时留给他的,当年她久卧病榻,小卖部暂时抵押给了吴姨,她一次次地叮嘱费薄林不要恋旧,吴姨是好人,等事情过去会把小卖部还给他,但好人不该因此就一次次被当垫脚石。日后需要用钱又把那个店面卖掉时,就不能让吴姨再还了。地是不会跑的,人要走得越远才越好。
费薄林一直记得这句话,幸运的是后面的日子过得越来越好,他没有再穷困潦倒到砸锅卖铁连饭都吃不起,自然也没再动过卖小卖部的心思。
可现在不一样了,不管是他自己还是温伏,短期内都不会再回去经营小卖部。于费薄林而言,去英国那一趟,赢了就是盆满钵满,输了就是满盘皆空,无论是哪一种情况,几万块的作用都微不足道,拿给温伏却是很有必要的。
冬天的天黑得晚,费薄林坐在家里两个塞得满满当当的行李箱前,捏着一直在充电的手机,分别给房东和吴姨打了长达一个小时的电话,从傍晚打到月上中天,说得口干舌燥,温伏都还没回家。
去浙江的机票早就买好了,明天就是启程的日子,到了浙江当晚温伏就要跟着Stella坐上去国外的飞机。
时间紧迫,费薄林跟房东软磨硬泡了很久对方才答应今晚给他的银行卡打款退租金。而吴姨的五万块则需要明天一早去银行打给他。
处理完这一切已是晚上九点,费薄林打完电话捏捏鼻梁,感觉一个钱字快把他压得喘不过气。
这时他四处环顾,才发现家里少了个温伏。
一起消失的还有温伏那把吉他。
他正打算打电话问人跑哪去了,就听到门外走廊传来很欢快的脚步声。
温伏背着吉他,手里拿着个长长的白色包装盒进来。
“薄哥。”十二月的深冬里,温伏跑得一头汗,连跑带蹦到费薄林跟前,递出那个盒子,两眼闪闪发亮,“给你。”
费薄林低眼一看,是时下最新款的手机。
不仅新,还是很出名的大牌,上个月才发布的,基础款市价都要五千多,温伏给他的是顶配版。
费薄林怔住。
他盯着温伏手里的包装盒看了半天,并没有接,而是用听不出情绪的语气问:“你买的?”
温伏想了想,觉得勉强也算,于是点头。
费薄林第一次在面对温伏送到眼前的礼物时没有欣然接受,甚至连笑脸都没有一个。
“我的手机能用,不用买新的。”他对此表态。
温伏认真地反驳:“可是很久了。”
费薄林的手机用了太久了,一天一半的时间都在充电,用什么软件都无比卡顿,点个QQ消息都能闪退几次,早就该换了。
“拿去退了。”费薄林转过头,淡漠地收拾行李箱里的东西,没有多说一个字。
温伏的手悬在半空,愣愣道:“不能退……”
“拿去退了!”
费薄林没等他把话说完就打断,用加重的腔调把话咬着在嘴里重复了一遍。
这一句呵斥突如其来,可费薄林几乎是维持着最后一点冷静,把语气里的愤怒降到最低,实际上人此时已气得满脑浆糊,血气上涌。
他不是气温伏的不懂事,更不是气温伏没眼力,不是怀抱着“我在这里为了几千块钱焦头烂额而你转头就买上万的手机”的想法发这一通火,这些情绪统统都不属于费薄林。
他从没希望过温伏懂事,更不希望温伏有所谓的眼力见,在他眼里被他养大的温伏本就不该生出这些看人眼色唯唯诺诺的能力。
他只是没料到温伏从没为自己的以后打算过。
一万块的手机说买就买给他,全然没计划过这些钱够温伏自己在国外吃多少顿饭,过多久的生活,似乎温伏总觉得万事有他费薄林就够了,有情饮水饱,有费薄林就有靠山,有费薄林就不必规划,不必操心一个人独自的以后。
只有费薄林知道,他陪不了温伏多久了。
温伏的满腔雀跃彻底被呵斥得一哄而散,人也木在了原地。
费薄林冷着神色,为了几千块钱跟房东东拉西扯一个小时的焦灼情绪和看见温伏手里将近一万块的手机的震惊交织在一起,呈现到肢体上就变作了麻木而机械的动作,一遍一遍清点整理行李,把温伏晾在一边。
温伏的手渐渐放下去,但没放完,以一个似举非举的姿势朝他的方向递着,还在试图让他接受:“真的不能退……”
“不能退?”费薄林蓦地看过来,愠怒到底反而彻底冷静,他气极反笑,“那以后在国外吃不饱饭了你就吃手机好了。”
他不是一个对谁都客气的人,牙尖起来甚至偶尔会很毒舌。可不论什么情况,费薄林从没用如此刻薄嘲讽的语气同温伏说过话,即便以往有被温伏招惹的时候,费薄林也是能好好说就好好说,说不了就直接上手拎人,他的尖牙和毒舌从来都是对准外人,面对温伏时,自来是一句重话都舍不得压过去。
今天真是被一个手机逼得急了,不分轻重就把难听的话说出来。
费薄林别开脸,望着窗外沉默无言。
到底是在气温伏,还是在气自己,他说不清楚。
温伏没见过这样的费薄林,他的脸上划过一刹茫然的神色,随后才听懂费薄林话里的意思。
是在怪他花了很多钱。
温伏放下手,望着费薄林的后脑勺,无措地摸了摸衣角,目光不知道往哪放,语气和声音都低沉了:“这是川音比赛和抽奖送的,我都是一等奖,一个送手机,一个送钱……两个加起来,能把手机升级成最好的版本,我就同意了。”
费薄林没有回应,他的背影冰冷漠然,温伏解释完,等了会儿,见他不吱声,也赌气似的,拿着手机掉头就走。
温伏没有走出家,只是放下吉他,走到了客厅外那个四平米的小阳台上,对着窗户和手机一言不发。
家里的气氛冷到了冰点,两个人都不肯再向对方低头,一股莫名的烦躁的空气蔓延在这个家里,传染着他们。因为离别将至了。
不知过了多久,费薄林走到客厅,对着阳台上那个抱膝而坐的背影冷硬地说:“行李收拾好了,你过来看看,还有什么没带上的。”
他不想这么冷硬,他也想说些软话,他也知道自己该说点软话,否则温伏的委屈就没地儿安置了。早在温伏解释完费薄林就想回头重新好好说话了,可人不是机器,不能说降温就降温,前脚才吵完了架,一身血液还沸腾着,后脚立马又跟无事发生一样有说有笑,费薄林自己都不敢想自己会笑得有多难看。
他缓过气了,冲上脑门的热血冷下去,就坐在沙发上静静看着温伏慢吞吞地检查他给他整理的行李。
两个人之间氛围诡异,一场架吵出又亲密又遥远的距离。
行李里什么都准备好了,什么都很周全,费薄林自认为毫无遗漏,结果温伏起身,打开床头的柜子,半个身体探进去翻翻找找,把他们俩的毕业照找了出来。
他的包裹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属于费薄林的东西。
于是温伏生着气,并在生气的同时地把自己和费薄林唯一一张合照相片塞进了旅行箱。
这一夜他们都没有再说话。
关灯以后两个人躺在床上,温伏故意翻身背对着费薄林。
以往睡觉不管睡没睡着都要在床上翻腾半天,今晚温伏蜷缩着一动不动。
费薄林盯着黑漆漆的天花板,在难以分辨时间流速的深夜,听见旁边吸鼻子的声音。
他偏头,看见温伏在来来回回地揉眼睛。
费薄林在一瞬间肠子都悔青了。
什么软话说不得呢?什么和解非得梗着脖子来?明明明天就要分开了,为什么今晚还要生出点芥蒂来?
温伏明天上了飞机就是跟他天各一方的人了,还不值得他低头吗?
明明是他先决定把人送走的。
谎言还没揭露,倒先把人伤了。
费薄林侧过身,把手穿过温伏的肋下,不动声色地把人圈住:“对不起。”
穷苦人家事事忧,他变成了扫兴的大人。为了不清不楚的误会,獠牙外露咬伤了自己养大的猫。
费薄林垂首,脸埋在温伏颈窝后,低低地道歉:“妹妹……对不起。”
温伏不理他,还在跟他生闷气。
其实谁都没错,他舍不得温伏没钱用,温伏舍不得他为一个旧手机浪费时间。
只是他们在一起太久,长出了同一颗心脏。自己活得挣扎匆忙,爱起彼此来却很大方。
这个分别的前夕像冬夜的冷风吸附在温伏的某截腿骨,每个伴随着生长疼痛醒来的夜晚,他都会想起自己没来得及回应费薄林的这一句道歉。
费薄林也成了他身上经年阵痛的伤。
第85章
差不多一夜无觉。
费薄林天一亮就起个大早,把温伏的吉他和厚棉被打包再联系了国际寄件快递员来取,随后才走到小阳台,把温伏昨晚丢在那里的新手机捡起来拆开。
手机包装盒在阳台吹了通宵冷风,费薄林摸着盒子,却好像还是能感受到温伏回家递给他那一刻存留在上面的炽热体温和兴奋劲儿。他小心翼翼把外包装放到地上,取出里面崭新的手机,撕掉上面一层硬膜时,不注意在漆黑光亮的手机屏幕上留下了半道指纹。
大抵是太久没习惯自己拿着这么贵这么新的东西,他赶紧把手拿开,用袖子擦擦指纹,没擦干净,屏幕上留下一抹毛刷般的痕迹。
费薄林借窗外虽有如无的晨光对着屏幕看了会儿,又回头,正撞上温伏扒在门框边观察他的视线。
他自知昨晚不得理,此刻便笑笑,用调笑的俏皮语气说:“手机很好,谢谢妹妹。”
温伏还不肯原谅他,不吃他的笑,看他接受了礼物就扭头回房了。
飞往浙江的航班是中午十二点,温伏盘着一条腿坐在床上,看费薄林忙里忙外,几乎把整个家搬空收到了要陪他出国的那两个行李箱里。明明昨晚就整理好了,今天费薄林还是在东看西看,总琢磨着能再塞点有用的东西让温伏带走。
他漫无目的地忙着,状态很不对劲,好像手里必须找活儿来做,一秒都不愿意让自己停下。
温伏看在眼里,忽然开口,跟费薄林说了从昨晚到今早的第一句话:“我不想去。”
费薄林忙碌的背影一顿。
随后跟没听见似的接着收拾,也不知要收拾什么。
温伏又重复:“我不想去了。”
天还灰蒙蒙的,太阳没出来,只有熹微的青光。房间里开着取暖器放在温伏脚下,桌上亮着那盏他们从高中用到现在的台灯。
温伏第三次开口:“薄哥,我不去了。”
费薄林停止了没头苍蝇似的乱转,回来蹲在温伏床前,耐心地问:“你知道我们签合同了吗?”
温伏说:“我知道。”
“知道我们答应Stella了吗?”
“知道。”
“知道公司已经给你买好去国外的机票了吗?”
“知道。”
温伏回答完一切,反问:“你知道我不想去吗?”
费薄林哑然。
他盯着温伏黑白分明的眼睛,身后台灯的光照着温伏的额头和眼珠,费薄林在温伏脸上看到一种黯淡的颜色,那颜色里蒙盖着一层灰暗的天空,天空上是几颗分部散乱的星星,天空下是坐在戎州家的阳台上从星星里寻找各自母亲的亡灵的他们。
费薄林认出那片天空属于去年的某个夏夜,那个夏夜暴雨如注,温伏曾悄悄把自己吃完的西瓜籽埋到他的芦荟花盆里,在雨后的夜空下远方夜明星稀,温伏靠在他的旁边,问他长大的代价是否名叫失去。
那时他像今早一般耐心地回答着温伏的每一个问题,最后谈论到二人的别离,他也像温伏一样发出一句反问:
“鸟会离开天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