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云山沉声说:“那就这样认为吧。”
“不过是做几场戏给崔氏看。”方喻有几分诧异, 不明白纪云山为何如此抗拒,斟酌着道:“也不是真要你对我刀剑相向。”
纪云山仍是神色冷淡:“你才刚入朝堂, 就和崔氏绑在一处, 即便是假意接近, 之后崔氏倾覆, 你也一样落不着好。崔氏的目标不过是我, 你没必要将自己卷进去。”
“况且,”青年将军视线移开,远远落在院子一角的花树上,语气平静, “就算是演戏,我也做不到对你狠下心。”
他脸上的红晕已经消下去了, 取而代之的是坚石般亘古不动的决心,一双黑眸里沉静如水,昭示着没有任何再商量的余地。
方喻把手里剩下的白子都丢回棋奁里,看着纪云山站起身,若有所思。
“我走了。”纪云山嗓音平平:“今夜过来,只是为了告诉你一句, 我不会再配合你的计划。此后你走你的仕途, 崔氏那边, 我自会对付, 用不着你操心。”
说完这句话,他似乎又觉得太过生硬,稍微柔和了语气:“……我是兄长,没有让你一个晚辈以身犯险的道理。”
“但云山哥哥,”方喻将手从棋盘上收回,拢在袖中,也敛了面上漫不经心的笑意,静静看着纪云山,“我不得不这样做。”
“崔竹给我下了毒。”
方喻像是在说今夜月色不错,慢慢道:“我已经请过几次大夫来看,但依旧没能发现什么异样。要想取得解药,只能从崔氏手里拿。”
纪云山脸色倏然大变,要往外走的脚步急停,转过身一把攥住了方喻的手腕,沉声道:“什么时候的事?”
他按住方喻的脉把了一会儿,只觉气血虚空,没有发觉任何问题。
“应是刚与崔竹相识的时候吧。”方喻一手撑在石桌上支着头,懒洋洋地回想了片刻。
至少在进入任务之前,否则崔竹不会有机会下手。
由此看来,崔家这位少爷实在是心思歹毒难料。其他人或许以为两人的结识乃是偶然,但实则在初遇之前,就早被埋下了草蛇灰线步步为营的真相。
纪云山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嗓音低低道:“你怎么知道被下了毒?身体可有什么不适?”
方喻心说连被下毒都辨认不出来,那业务能力是会被管理局批不及格的程度。面上还是一派淡然,只说:“前段时间我每日嗜睡,而如今则食欲减退,味觉不灵……”
纪云山凝视着方喻的眉眼,确实觉得比之前憔悴了些许,但因容色实在殊艳,那点病气还没能到让人能瞧出来的地步,就被秀丽的外表掩去了。
纪云山冷声道:“崔氏在朝多年,前朝后宫皆有无数势力,要私藏宫廷秘毒实在太容易不过。”
他俊秀侧脸在月色下泛着玉石般的光晕,眉眼凌然,显然是动了杀意:“我在边境有几位相熟的名医,明日我便带你启程前去。崔氏那边……”
纪云山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等把你身上的毒解了,我再收拾他们。”
没想到方喻却道:“我不去。”
“你……”纪云山一愣。
“云山大哥,”方喻淡淡道,“崔竹在我身上下毒,却短时间内不欲置我于死地,是因为我还有用处。如果我们二人一同前往边境,脱离了他的计划,这毒也许就会瞬时爆发,等不及离开京城多远,我就会身亡。”
纪云山紧紧抓着他的手腕,胸膛随着急促的呼吸起伏了几下,低下声道:“对……你说的在理。”
“是我一时心急,忽略了此事。”他松开方喻的腕,下意识想用指腹揉揉被握得发红的地方,意识到什么又顿住了,收回手背在身后。
“为今之计,最好的选择是继续与崔竹斡旋。”方喻并不在意,说:“纪将军,还得难为你……与我做做戏了。”
*
十日后,天子邀突厥大王子呼延昭赴京郊外的皇家御林,进行春猎活动,并命数位臣子随行。
纪云山则没有去,天子倒也表示理解€€€€纪将军没有把呼延昭一刀斩于马下就不错了,哪还能一同围猎?
“许容哥哥。”崔竹从马车上下来,又转身拉住方喻的手,乌黑的杏仁眼弯弯:“快过来与我挑一匹良马,我们一起去围猎。”
方喻一手掀起帘子,一边任由崔竹牵着他,缓步走下来,闻言懒懒嗯了一声。
今日阳光正好,明亮的日色映得他肤如羊脂玉,眉眼秀丽风流,淡红的唇轻轻翘着,神色虽有几分恹恹,也依旧风姿独特,气质卓绝。
附近有望过来的人,只扫了一眼,又慌忙将视线挪开,不敢细看。
原因无他,不过是这个名叫许容的年轻臣子,如今已是人尽皆知的崔氏一派拉拢的新宠,崔竹崔公子现下的心头好,不管到哪儿都要带着许容一起。
而听闻许容还曾是纪云山的儿时旧友,但因二人政见不合,不久前还在下朝的路上大吵了一架,二人关系降至冰点。
三日前,许容夜半与崔竹在留花楼饮酒赏歌,失手将一个酒壶从窗口抛了出去,正正巧砸到了路过的纪云山马车的灯笼。
马车被大火烧成了灰,而纪云山拔剑怒上留花楼,一刀斩在许容寻欢作乐的软榻上,许容受了些轻伤,两人就此反目成仇。
崔竹撩开方喻长及指尖的衣袖,看了眼腕背上那道浅浅的血痕€€€€那是被纪云山剑气所伤。
“许容哥哥,”少年轻轻抚过那道已经结痂的伤痕,长睫掩住眸中神色,“还疼吗?”
方喻摇头道:“一点小伤而已。”
崔竹蹙着眉,似是十分忧心:“我那晚不该留你在楼里那么久的……纪将军如今见你如仇人一般,是不是我的错?”
“怎么会是你的错呢?”
方喻用另一只手勾了勾少年的下颌,似笑非笑道:“我与谁在一处是我的自由,纪云山素来干涉良多,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如今彻底撕破脸,也落得清净。”
崔竹垂着睫,一时间没说话。
他原本确实是计划让纪云山疏远许容,这样他才有可乘之机,但€€€€也不是要这两个人决裂啊。
纪云山如今与许容势同水火,反倒让崔竹的计谋寸步难行。现在这情势,别说是用许家胁迫纪云山,怕是自己就算绑架了许容,纪云山也根本无动于衷。
崔竹直觉有什么地方超出了他的控制,但事至如今也是他一步一步推动而成,实在是令人费解。
少年抿着唇,摩挲着那道伤痕,指尖正要用力,方喻却忽然抽回了手,道:“不是要挑马?”
崔竹抬起眸,深深看了方喻一眼,微微笑了起来:“好。”
罢了,若是柔和的手段行不通,那只能必要时……见点血了。
崔竹亲手给方喻挑了一匹性情温和的红枣马,自己则随意选了匹,换上骑装,与方喻一同策马往林子深处去。
晋国天子和呼延昭在一柱香前就已经进林围猎,前后跟着不少护卫,泥地上还残留着纷乱的马蹄印,方喻留心瞥了一眼,大致辨别出他们所去的方向。
崔竹换上利落的鹿皮戎衣,乌黑的头发高束在脑后,一手牵着缰绳,是个俊秀至极的少年人模样,朝方喻看过来时,杏仁眼里含了比日光还亮的水色。
“许容哥哥。”
他这样叫,驱使马匹靠近方喻:“你猎术如何?”
方喻伸手遮了遮林叶间落下的阳光,漫不经心回答:“不如何,一般吧。”
“其实不难的,”崔竹把缰绳在手上绕了几圈,眨眨眼提议,“我和许容哥哥比一场吧?”
方喻兴致缺缺,不过也没有拒绝。
崔竹将青色长弓背至身后,弯腰从腿侧的竹筒里取出了一支箭,细长手指拂过箭头,试了试锋利度,而后说:“就比猎物的数量吧,不管大小,两柱香内,谁射中的猎物多,谁就获胜。”
方喻晃悠悠骑在马上,半点看不出对这场比试的热情,可有可无道:“行吧。”
两人于是往不同方向而去。
方喻对射杀几只小兔子没有兴趣,他顺着泥地里的马蹄印,不紧不慢地往晋国天子和呼延昭的方向而去。
前几天,晋国天子在朝堂上应允了突厥互市的要求,接下来就是指派专人负责此事,要彻底打通马市,估计还要几个月的功夫。
而互市的目的达成,呼延昭也没有长时间留在大晋京城的理由,这场春猎过后,应该很快就要启程返回突厥了。
朝堂上一众臣子巴不得这个煞神早点离开,呼延昭那天扬言带了一万精兵的情形还历历在目,这段时间,京城内外稍微有一点风吹草动,就引得人心惶惶。
不过方喻则觉得呼延昭不会这样乖乖回去。
若只是为了互市一事,何必千里迢迢来到晋国京城?呼延昭是突厥大王子,同时也是战场重将,他来一趟晋国京城,不比晋天子去一趟突厥的风险小。
而既然愿意冒如此大的危险,就一定想要取得同等的收获。
方喻猜测呼延昭早晚会有动作,而这场春猎无疑是最好的机会。
不过半盏茶功夫,方喻很快就听见了不远处传来的人声。
其中呼延昭的声音尤为突出,带着笑意:“圣上这手射术实在是出神入化,本王自叹不如。”
方喻望见呼延昭高坐于马上,一袭突厥骑装,腰身劲瘦有力,微卷的浅褐色碎发在风中晃动,执着缰绳的手青筋微凸,整个人散发出非常强烈的侵略气质。
而一旁的天子,一手拉着长弓,瞄准着远处的灰色野兔,专注至极。
方喻扫了周围一圈,蹙起眉。
之前那些护卫呢……都被呼延昭借口支开了么?晋国天子可真是个蠢货。
呼延昭往前望了一眼,前边已经是这片御林的边沿,再向前走,是一道险峻的陡坡,足有百米深,其下雾气朦胧,看不清有些什么。
他的视线又轻飘飘落在旁边这个愚蠢软弱的晋国天子身上,一手按在腰侧剑柄处轻轻摩挲。
刚入春日不久,这片林子里的猎物还不算多,天子逐渐围猎起了兴致,竟然顺着呼延昭的意,命令那些护卫们分散开来,去四周驱赶野物到此处,供他亲手射杀。
呼延昭的红眸里掠过冷厉的光。
就在此时,他突然听见身后传来马蹄声,猛地回过头,发现是方喻。
呼延昭神情讶异一瞬,又很快恢复正常,自若地开口道:“许大人怎么也过来这里了?”
晋国天子一松手,箭射而出,落在野兔脚边,没能射中,反而把兔子惊跑了。
天子甩了甩酸痛的手腕,觉得有些尴尬,瞧见方喻过来,忙出声:“你是那个许……”
“臣许容,见过圣上。”方喻坦然道。
“是了。”天子细细打量面前人的模样,寻回了当初殿试时惊鸿一见的回忆:“朕记得你是许侍郎的长子。”
“打猎成果如何?”天子又问。
“臣射术不精,一只猎物也没猎到。”方喻摊了摊手,笑吟吟道。
天子稍微缓解了窘迫的情绪,心道好歹朕还射中了几只小兔子,于是龙心甚悦。
“平日里倒少见你说话。”方喻的到来让天子心情颇好,不禁朝他招了招手,开口说:“到朕这边来,让朕看看今年的新科探花郎。”
方喻策马往晋国天子的方向走了两步。
然而就在这和乐融融之际,剧变陡生€€€€
细微的破空声自后响起,方喻迅速反应过来,猛地一拉缰绳把马头调转,余光瞥见一支利箭从远处急射而来,直直冲着三人的方向!
有刺客!
晋国天子脸色大变,张口欲呼,座下马匹却倏然猛地发狂,一把将他摔到了地上。
三人都原以为那支箭会落到天子身上,不料眨眼间,箭身却一个俯冲,射到了方喻那匹枣红马的后蹄上。
枣红马吃痛发狂,嘶鸣着疯狂甩蹄,方喻一扯缰绳,耳畔听见远处传来慌乱的救驾之声时,就见枣红马高高扬蹄而起,而蹄下,正正对着倒地昏迷的晋国天子!
这一马蹄下去,不死都得丢半条命。
电光火石之间,方喻意识到这番变故的针对目标,不是天子,而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