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海啸 第21章

那时候韦嘉易什么都不懂,只是很听话,就不再回去,住在这座呼吸都要付费的超级大都市,没有了属于自己的房间,生存困难,每天都为开支发愁,平时不是在上课,就是在街头、公园、大桥边,背着柔光板和反光板,给各个客户拍人像照。后来韦嘉易毕业,工作赚了些钱,有段时间父亲来找他,说生意不好做,拖欠了银行贷款,问韦嘉易能不能帮帮忙,韦嘉易把当时攒下的收入都打给他,又多租了两年房才买房,再之后就几乎完全没有往来了。

他愣了愣,接起来,父亲在那头静了几秒,说很久不见了,问韦嘉易现在过得怎么样。

韦嘉易说不错,父亲说弟弟妹妹在网上看到他的作品履历,都很骄傲,也很想他,继母也问他,今年过年要不要回去过。

“过年啊,应该得工作吧。”韦嘉易说完,好像精神闪回到十一岁,刚和父亲搬去继母家的那段时间附近,胆怯温顺,他们要他做什么,家务整理、修墙推草坪,他都努力做到最好。虽然那都没用。

“过年前后要是有空也可以来坐坐,”父亲说,“我们搬家了,一会儿我把地址发给你。”最后才说弟弟想做一个摄影项目参加比赛,有些不懂的地方,想让韦嘉易帮忙。

韦嘉易说:“你让他发邮件给我,我看看。”

挂了电话,韦嘉易看了看时间,发现赵竞那边已经十一点了,心里有点愧疚,给赵竞发:“我忙完了,要视频吗?”

等了几分钟没回,觉得他大概睡了,韦嘉易就先去洗澡了。没想到从浴室出来,看见赵竞给他打过两个视频电话,他赶紧回过去,赵竞一接起,韦嘉易立刻道歉:“我刚才去洗澡了。”

赵竞满脸不高兴,穿着睡袍,应该是躺在卧室的床里,灯光昏暗,他盯着韦嘉易,过了几秒才说:“不是说今天会早点找我吗?”

韦嘉易没说话,赵竞又说:“算了,你有时差。”突然之间安慰起自己来。他拿着手机,坐起身一点,脸在视频里稍稍摇晃,眼睛一直盯着屏幕不放。

他眼神有些形容不出的奇怪,韦嘉易转移话题,外加推卸责任:“我本来要再早十分钟找你的,我爸突然给我打电话了,说搬了家,弟弟妹妹想我了,问我过年要不要回去吃饭。”

赵竞稍稍挑了挑眉,冷冰冰地说:“平时不是不联系吗?我看不止过年吃饭。”

他的语言很无情,判断很准确,韦嘉易“嗯”了一声,赵竞问:“找你干嘛?”

“帮我弟弟看一下参赛项目,”韦嘉易说,“怎么都是把我养大了,帮点小忙是应该的。”

赵竞面无表情,像是不太赞成韦嘉易的说法,好在并没有评价,而是单纯地指出问题:“他大学没有继续供养你吧,你的胶卷和软件不都从教授工作室里拿的?还要拍人像赚生活费。”

“……”

韦嘉易每次都会被赵竞相机式的记忆和直接弄得失语,现在已不会觉得被冒犯,只是比较贫乏地解释:“他给过一年学费,而且因为大学已经成年,就是大人了。”

“哦,是吗?”赵竞不置可否地说,显然对这说法不屑一顾,看着韦嘉易:“看不出来,你挺好欺负的,难怪能免费给李明冕拍照。”

赵竞一聊这些客观的话题,就变得精明,给人很强的压迫感。韦嘉易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便说:“也还好吧。”突然想起:“不是拿了他一台相机了吗。”而后想到了赵竞从李明冕手里截下相机的画面,便笑了笑。

赵竞看了他一会儿,神情莫名缓和了一些,他刚想说什么,韦嘉易的房门突然被人敲响了。赵竞眼神立刻变得非常警惕:“怎么了?这么晚?是谁?”

韦嘉易本来一惊,见赵竞在那头突然坐直,差点笑了,说:“应该是小驰吧,我去看看。”

“你要挂吗?”赵竞理解错了,眉头皱起来,声音也大了,“我还没睡。”

“不挂,你等我一下,”韦嘉易将手机放在床上,浴袍拉整齐些,想起赵竞从前捣乱的累累恶行,重新拿起手机,叮嘱,“但是你不要突然说话,好不好?”

赵竞不情愿地点点头。为了以防万一,韦嘉易在心里随便道了几个歉,还是偷偷把赵竞那头静音了。

韦嘉易的房间不大,从床经过浴室玄关,便是房门。他又不是什么富豪,不像赵竞需要保障自己的人身安全,毫无防备地打开,站在外面的是潘奕斐。

潘奕斐换了一身休闲服,看到他,也愣了愣,说:“嘉易,你还没睡吧?”

这声音不大不小,韦嘉易床上还放着个在视频的手机,赵竞被他静音了不能说话,但是能听,他吓得想把门甩上,潘奕斐推住了,压低声音,微微着急地说:“嘉易,别关门,你不回我消息,我只能来找你了。”

他又往后看:“你也不想被拍到吧,我进去说,说完就走。”

韦嘉易不知道赵竞能不能听到他们说话,怕他只听了一星半点,误会更难以解释,实在没办法,后退一步,让潘奕斐进来了。

往里走了几步,韦嘉易把潘奕斐拦住了,没让他进卧室:“你在这儿说吧,找我有什么事?谁给你我的房间号的?”

“嘉易,”潘奕斐避开了他的问题,只是露出了很惯常的恳求神色,对韦嘉易说,“我知道我这几年对你有很多忽视,我先和你道歉,你消消气。”

韦嘉易以前觉得潘奕斐是很温和专心的人,科班出身,那么努力那么爱演戏,永远演不到想演的角色,和自己一样有点倒霉。但是现在只觉得他很烦,说的话都全没有用,靠得又太近,韦嘉易后退了一步,防备地看着他:“你如果有事,能不能直接说?”

几乎也想不起当时为什么愿意答应他给李明冕拍婚前照片了,其实是应该拒绝的。但是如果拒绝,可能不会再碰见赵竞。不知道是好是坏。

终于意识到韦嘉易完全不想和他叙旧,潘奕斐才说:“娴姐说约不上你的时间,你是不愿意再给我拍照了吗?”

“如果约不上,应该就是单纯的约不上吧,”韦嘉易勉强地按捺着情绪,装作不知道经纪人的拒绝,疑惑地问,“这事不能电话说么?”

“我不想你误会我,”潘奕斐说,“那些通稿我让娴姐删干净了,以后也不会有。你找公关公司花了多少钱,我还给你。”

“不是我付的,”韦嘉易说着,忽然想起赵竞说他好欺负,顺便加了句,“我问问他再告诉你。”

潘奕斐大概也没想到韦嘉易会这样说,顿了顿,说“好”,又说:“那你现在还生我气吗?”

“我没什么好气的。”韦嘉易不明白潘奕斐究竟为什么一直求证他的态度,觉得迷惑,想了想,告诉他:“你要是没做不好的事情,就不需要总是觉得我在气什么,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我本来就不爱生气。”

潘奕斐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向他靠近了一小步。

韦嘉易实在不喜欢潘奕斐这样,往后退了退,腿跨进了卧室里,余光可以看到手机屏还亮着,心里更烦了,维持不住好脸色了,不耐烦地问潘奕斐:“但你能不能别靠这么近,没事我要睡了,以后别突然不通知就到别人房间敲门,很没礼貌。”

潘奕斐微微一愣,后退了些,忽然笑了笑,说:“韦嘉易,有靠山到底不一样了。”

“你什么意思?”韦嘉易皱起眉头。

“装什么装,你跟我有什么区别?”他低声问,“还不都是卖身?”

“你有病吧?”韦嘉易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什么,从来想不到潘奕斐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只刹那间全身发寒,冷得手脚都痛了,仿佛从未认识过眼前这个人。

潘奕斐的眼神愈发让韦嘉易恐惧和恶心,不加掩饰地问:“你卖给谁了?”

韦嘉易反应过来,推了他一把,把他推得向后倒,骂他“滚”,潘奕斐又站稳了,笑了笑,说:“你以为这些人的热情会长久吗?以后被玩烂扔了才知道后悔,后悔不如现在老老实实拍照。”

他朝韦嘉易说完,好像终于将情绪和恶意发泄干净了,欣赏过几秒韦嘉易苍白的脸,后退几步,开门离开了韦嘉易的房间。

韦嘉易靠着墙呆了几秒,也可能很久,走回床边,没看屏幕就把手机翻了过去,按了好几下锁屏把视频挂了。挂完之后,手机立刻震了起来,他本来不想接,但一直震,最后还是接了,听到赵竞在那里叫他名字,叫了好几次,大概说:“我现在在去机场路上,很快来陪你。”

“我还要工作。”韦嘉易说。

“我陪你工作,”赵竞好像是很急,怕韦嘉易拒绝,还说,“偷偷来不让别人知道总行吧。”韦嘉易不说话,他又说:“明天早上我就到了,等你工作完我再带你回家。”

作者有话说:笨宝宝好宝宝

第26章 26

26.

关于愤怒与情绪管理,父母这样教导赵竞:有能力达成不代表可以随性地做,正因能够轻易制造无法逆转的伤害,所以更应慎重行事。

根据家庭教育的行为准则,赵竞一惯将个人的喜恶与实际的行动分开,尽量不作针对个体的损害。

去机场的路上,赵竞让秘书代表他打了几个电话,对方听上去有些惊讶,立即着手去办。上飞机后,他先是睡着了,脑中出现韦嘉易的声音,鼻间有他的气味,就又睁开了眼睛。

昨晚视频,韦嘉易把手机放在床上,去开门。一听到对话声,赵竞便已经猜到是谁。

为了维护自己的言而有信的形象,他一忍再忍,没发出声音。等发觉不对劲,他开口叫韦嘉易的名字,韦嘉易和对方全然没有反应,才意识到自己可能被韦嘉易静音了。没有时间对韦嘉易的做法产生不悦,只是为对方极端无耻的说辞震动。

屏幕中只有韦嘉易房间的天花板,四周有白色被子的晕影,赵竞得把声音开到最大,才能听清两人的谈话,一场单纯的恶意侮辱,与心理上的压迫施暴。

韦嘉易的声音惊惧而茫然,对话尚未结束,赵竞已经上了车。

车在空荡的公路上行驶,赵竞很少有这么晚还在外面的时候。十一点的公路比白天安静,他戴着耳机,听到了韦嘉易房间的关门声。

又等了一段时间,赵竞能看到机场的建筑了,终于有一只手靠近屏幕。韦嘉易抓起手机,将它倒扣在床里,屏幕黑了,没过几秒,视频就挂断了。同样的手在不久前抚摸了赵竞的脸,鬼鬼祟祟,意图很淡,只有一种寂静的感伤。

赵竞从未产生过这样的情绪。激烈与冷静兼有,与工作无关,但是明确清楚自己接下来十小时内要做什么,必须去哪个地点,如何贴身陪伴。也不仅是简单的愤怒或单纯的心痛。

当在电话中说“因为赵竞和别人不一样,所以想慢慢来”的人遭受伤害,赵竞很明显地感到,他的原则与道德不再重要。

起初他们一直通着电话,韦嘉易说自己试试睡觉,一直没出声。因飞机起飞断了一会儿,赵竞觉得他应该是睡了,不想叫醒他,就没再打回去。

赵竞对韦嘉易的行程表了解得清楚,酒店在半月形的内湾旁边,下午有另一场秀要拍,明天中午离开,因此作安排很方便。落地是当地凌晨四点,抵达酒店时,天还是灰的,而这城市就像韦嘉易说的一样,比布德鲁斯岛更热,更干燥。四周高楼林立,灯全亮着,就像没有黑夜。

秘书已为他办好房卡,他给韦嘉易发了个消息,说:“醒了告诉我。”

韦嘉易在房间里睁着眼,不是不想睡觉,是实在睡不着。

不明白究竟是怎么样的时运不济,才会喜欢过这样的一个人。对潘奕斐,韦嘉易没有做错过任何事,知道他是直男,生活或工作时,都从未趁机越界,甚至保持更多的距离,为他忍受那么多攻击,没有一次站出来维护过自己,现在想起只有茫然和作呕。

直到收到赵竞的消息,韦嘉易才发现自己发了大半个夜晚的呆,天都要亮了。他不知道赵竞是不是落地了,告诉赵竞:“我还没有睡。”

想了想,韦嘉易又觉得很内疚,想,早知道再多拒绝几次,不让赵竞过来了。虽然当时惊惧难当,现在已经恢复了很多,刚才一边发呆一边把潘奕斐的联系方式全部拉黑了,还登上一切社交软件,有序地把和潘奕斐有关的东西通通删光。

赵竞工作那么忙,腿也没好全,根本不必因为一点小事跑那么远。而且韦嘉易也觉得很丢人,偷偷摸赵竞被发现也就算了,电话里已经说好,慢慢试试看,等十六号回去再见,好巧不巧被撞见和潘奕斐的冲突现场,情绪崩溃到要让赵竞又再赶过来。

明明两个人之间韦嘉易才应该是更懂得照顾人的那一个,如果情绪也无法给赵竞提供的话,那和他恋爱好像都没什么价值了。

“你到哪了?”他又给赵竞发。

消息刚发出去,门铃响了。韦嘉易走过去开了门,赵竞穿着看起来很舒服的运动服套装,丝毫看不出坐飞机赶来的风尘仆仆,身上有韦嘉易熟悉的香味,个子高高地挡住了走廊的灯。

酒店里安静得像只有他们两个人醒着,赵竞垂眸,推推门,责备:“怎么还没学会进房间就锁门?”

“对不起,我忘了,下次一定学。”韦嘉易后退了几步,让赵竞进来。

赵竞走进房间,如同走进自己家一样自在,手里抓着拐杖,像拿了把伞,先左右四下张望一番,不太满意地评价:“视频看不出来,这房间怎么这么小?我让秘书重新给你开一间套房。”

他的态度过于坦荡,像一种防低落喷雾,把韦嘉易的内疚都驱走了,只知道赶紧拒绝:“不用了,明天就走了。”看到赵竞在窗边的扶手椅坐下,眼下有点青,很难得没睡够似的,韦嘉易便关心他:“你是不是也没睡好啊,要不先睡一会儿吧。”

赵竞显然误解了,抬起头,神情完全是不敢相信:“韦嘉易,你现在越来越过分了。我才刚坐下,一秒钟都没到,你就赶我?”

韦嘉易愣了一下,因为他是想让赵竞在他床上睡,但是赵竞这么一说,他都不知道怎么解释了,如果说实话,显得他做人很没界限,便走过去,靠近他一些,好言好语地安抚:“不是的,我是担心你困了。”

赵竞看他一眼,冷哼一下,好像被气得不想说话,韦嘉易只好实说:“我的床没睡过,本来是想让你睡我这里。不过你会不会嫌小?”

赵竞的立刻变脸,不高兴也消失了,淡淡道:“床倒是差不多大。”说自己睡觉前要先洗澡,非常自如地走进了浴室,关起门,没多久淋浴的水声就响了起来。

韦嘉易和赵竞相处时,总是觉得很好笑和轻松,心情都没有那么糟糕了,因为无聊,走过去拿起赵竞的拐杖看了看。

拐杖不知是什么金属制成,坚硬,但很轻,不知道多久没实际地用过了,底部一尘不染。正观察着,水声停了。

韦嘉易放下拐杖,忽然有些紧张,心里知道赵竞应该没别的意思,说睡觉就是纯粹睡觉,但韦嘉易毕竟是个正常人,难免会感觉奇怪。

过了一小会儿,门被推开,赵竞穿着浴袍走出来,坐在床边,伸手把灯关了,屋里变得很暗。他转过头,单纯地询问:“你睡吗?离你工作还有几小时吧,我看行程上说你今天九点才集合。”

“……嗯,”韦嘉易受不了了,想看看这人究竟能有多迟钝,走到床另一边,掀开被子,“那我也睡一会儿。”

躺下之后,赵竞很快就不动了。

床垫另一边凹陷得更多,被子也隆起更多,还有空气中骤升的热度,让韦嘉易难以忽视床上另一个人的存在,更是一点都睡不着,在心里万分疑惑,难道赵竞真的睡着了吗?

疑惑怎么会有这种人,大半夜从家里跑到一个时差四小时的地方,躺在别人酒店房间的床上睡这么香。

韦嘉易实在忍不了了,转过身,朝向赵竞,发觉赵竞离他比想象中更近。

他躺着都比韦嘉易高和厚,把床垫都压斜了,平缓地呼吸着。毫无来由的,韦嘉易注视了一小段时间,发现赵竞竟然让他安全到泛起困意,又往他那边挨了一点,汲取着被褥里明显的体温,摈除浮躁和痛苦,也随他沉沉地睡去。

入睡之后,韦嘉易起初像在下坠,落入一片温暖的水域,温水变成一双巨大的手,包裹住他的面颊,让他不再能听见杂音,所以感到了抚慰,也感到安心。

闹钟响起时,韦嘉易才睡了三小时,但是由于睡眠的质量很高,竟然也不觉得疲惫。

赵竞在他旁边动了动,晨光从窗帘间照进来,韦嘉易看到赵竞皱起眉头,立刻把手机闹钟关了,凑过去,手支在他肩旁,告诉他,自己要先去工作了。

赵竞睁开眼,看了看他,起先眼神还有点发怔,“嗯”了一声,叫了韦嘉易一声。

“怎么了?”韦嘉易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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