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霄源镇宅石狮子般地守在门口,脸色泛着层青,见到赵珩全须全尾地出来,一直狂跳的心口才稍缓。
皇帝神色开怀,韩霄源忍不住长舒了一口气,忙迎了上去,“陛下。”
只是面色带着点受冻的白,韩霄源急忙从轿辇中捧出薄氅,要给皇帝披上。
赵珩摆摆手,“不用。”
他上前几步,摸了摸两个内侍紧紧牵着的、通体漆黑若墨,唯鬃毛雪白的马。
马蹄踏地,很有几分不耐。
赵珩笑,纵身上马。
姿势飒飒利落,却看得韩霄源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陛——”
自从皇帝回来后,韩大人觉得自己愈发啰嗦了,他本是惜字如金之人!
“陛下,陛下,”见赵珩欲走,韩霄源忙快步上前,“这匹马性烈桀骜,还未全然驯好。”
御马司少有大事,韩霄源从不注意,唯独对这匹马印象深刻。
此马名素雪,性情犷悍太过,摔下了不知多少经验老道的驯马太监,还踏伤过人,只因长得好看,才一直留到现在,皇帝先前不会骑马,大约是在陪都时学的,初学才不久,怎么就看中了它!
但看着威风凛凛又不失矫健俊美的素雪,韩霄源觉得自己似乎不经意间揣摩到了圣意。
他犹豫了下,大着胆子道:“奴婢再派人牵匹更好……更好看的来。”
素雪仿佛听得懂人言,狠狠地喷出鼻息。
赵珩摸了摸马鬃,但见半根杂色都无,真如一捧雪似的,更喜爱了几分,笑道:“不用,朕自己去看。”
语毕扬鞭,策马疾驰而去!
韩霄源:“陛下!陛下!”
太监与外面文官不同,便是在内廷只手遮天,形同相国的韩霄源也要依赖皇帝而存,他现下正得用,视自家陛下如琉璃玉人,生怕磕碰了一点。
不足须臾,帝王的身影已消失不见。
胯-下烈马有意将他甩下,然无论如何挣扎,马上身姿稳健,巍然不落。
气得素雪跑得愈发快,横冲直撞,四蹄若生风。
韩霄源愕然地看着赵珩的背影,由衷地产生了一个疑问:这是初学?
“大人。”有内侍轻轻唤韩霄源。
“回吧。”韩霄源道,旋即面色一冷,沉声道:“去查查,是谁将素雪牵来给陛下的。”
这马凶悍难驯御马监人所共知,怎么会有宫人敢将素雪牵出来让皇帝骑,不怕伤了皇帝,自己性命不保吗?
内侍道:“是。”
韩霄源正要转身而去,余光却瞥见身后出现了道着暗色衣袍的身影。
“将军。”他立时转身,见了一礼。
姬循雅站在官署大门内,神色看不出喜怒,“韩大人。”
韩霄源忙道:“奴婢不敢。”
姬将军品貌举世罕见,然大约是积威太重,总给人一种毛骨悚然之感。
姬循雅扫过官署外停着的轿辇,一众太监随行,皆带着伞,其中一人站在上首,双手捧着把妃色纸伞,“陛下乘辇来的?”
伞上犹带雨珠,显然方才用过。
韩霄源道:“回将军,陛下独自一人骑马来的,”他垂首,“是奴婢们无用,待陛下快到南宫才寻到陛下。”
姬循雅不语。
乘辇要小半个时辰,赵珩骑马,自然要快上不少。
可他又不知姬循雅在哪,大约要一处一处官署地寻人。
姬循雅上前。
韩霄源躬身退开两步,却见姬循雅过来,随手拿了那奴婢手中的伞。
那奴婢一愣。
韩霄源亦觉惊讶,神色却无改,依旧垂首静立。
修长苍白的手指拂过伞柄,而后,狠狠攥紧。
姬循雅转身而去。
竹骨伞柄在手中嘎吱作响,摇摇欲散,姬循雅猛地松手,转而曲起二指,安抚般地敲了下。
此后数十日,二人不过见了寥寥几次。
一则姬循雅神出鬼没,赵珩找不到,且找得也不很积极,只有公事要谈商议时,才会派人寻一下姬循雅,问问姬将军有何见解。
二则明远郡田土数额与张氏诡寄案正在彻查,每五日就有公文从地方快马加鞭地送来。
却总有视线,如影随形。
赵珩任由这诡魅的目光注视,怡然自得,浑不在意。
于是,那注视愈发阴郁。
如怨鬼,徘徊不去。
因三代帝王怠于朝政,驿站传递缓慢,被派去明远的官员权衡之下,决定用军马递送文书。
清查田土自明远起,起先莫说明远当地豪族,来百姓都不愿意朝廷彻查。
一行人走陆路官道,一行人则隐匿行踪走水道,提前来明远。
明远郡。
日头西沉,一线余晖映得人面泛红。
“咔咔咔。”火镰与火石相撞,一线火星迸发而出。
老者忙低头,就着这点火星将烟枪点燃,眯起眼吸了一口。
烟枪里燃的东西叫忘忧草(注1),将叶子晒干了碾碎,点燃后,味道浓烈,一口烟气扑面,能呛得人落眼泪。
打火镰的是个眉目漂亮的少年人,纵然只闻了下余烟,依旧被呛得一张白脸通红,想咳又好面子逞强,生生忍住了,看得一众人大笑。
“三娘,”有人朝坐在里面的女子笑道:“你这个侄子忒嫩生了!”
被唤作三娘的女子亦大笑,转了脸笑骂道:“我家五郎那是日后要为官做宰的,读书人面皮薄,谁都像你那么厚的脸皮还能得了!”
少年闻言脸更红了,忙摆手道:“不敢不敢。”
他这般羞赧的作态,连明远郡最羞怯的小娘子都做不来,众人见他脸皮薄成这样,笑得愈发厉害。
老者拿身旁的石砖磕了磕烟枪,也笑着瞅了眼少年。
冯三娘家的这个侄子据说是从景州府回来的,他独自在景州府拜师求学,数月前家中来信,提到明远郡还有姑姑在,又赶上老师出门远游,因景州府与明远郡相距不远,他便来看姑姑。
少年人没怎么干过重活,面皮在书房中捂得白生生的,样貌清俊,言谈举止更斯斯文文,轻声细语,时逢有小娘子与他说话,未语脸先红。
老者越看他越满意,他家中尚有个小孙女,与冯三娘的侄子一般大,自这孩子回来后,他家的小孙女有事没事便往三娘家跑,做阿爷的怎么瞧不出孙女的心思,今日就将人叫来,趁着对方在自己旁边坐着,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
“老丈。”少年开口。
老者发灰的眉头一皱,“叫阿爷。”
少年一愣,求助般地看向冯三娘,不料自己姑姑正在与个小娘子说话,笑得发间荆木簪都乱颤,张了张嘴,犹豫着开口:“阿爷。”
“哎!”老者甚是满意。
少年薅了薅垂下的头发,也不知道换个称呼怎么就让这老丈如此高兴,他小声说:“我听说官家派人来了,说要,要……”
“清查田土。”老者接口。
边上聊得热火朝天,倒少有人注意他们两个。
少年连连称是,“阿爷,你说官家这事能办成吗?”
老者瞥了眼少年,笑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少年声音压得更低,“我家里还有三百亩田土寄在旁人那呢,我只怕,只怕,明远的事儿成了,整个大昭朝不都得清查?”
老者吐了口烟,见他满面担忧,忍不住笑了声,对方也算自己孙子女辈的人了,毫无戒备地答道:“我看不能。”
少年一愣,“为何?”他想说重新清丈田土,惩治诡寄后田土仍是自己的,且再没有被人昧下的风险,池林就是前车之鉴,怎么还有人前赴后继?
老者嗤笑了声,“说你是读书人,”忍不住拿烟杆敲了下少年人的头,“你还真十指不沾阳春水了!”
少年眼睛清亮,又带几分茫然,老者虽不知何为虚心求教,见一个在外求学拜师,日后可能做大官的学生这么看自己,很有几分飘飘然,道:“告诉你吧,官家的粮都收到六成了,寄到旁人名下最多也不过四成,你算算,刨去每年的种子,还够不够人用畜嚼!”
少年若有所思。
从来能有余钱供子女读书的人家多算不上极清贫,譬如他,便算上官宦之家的子弟,竟极少想到这一层。
老者拿烟杆捅了捅少年,“闷声不语的,怎么了?”
少年偏头,望着不远处一望无际的田海,晚风吹拂,万千碧绿随风轻摇,道:“阿爷,我无事。”
“只是……”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只有自己听得见,“民生多艰啊。”
话音湮灭在风中。
翌日大早,少年便收到了所谓在景州府的友人寄送来的东西——乃是一盒耐放的点心并几样银首饰。
少年打开点心盒,从夹层中取出文书,放好。
将点心分了四邻的孩子,银首饰则尽数给了姑姑。
冯三娘倚着门,把玩着手中的小簪子,笑道:“贤侄,好孝顺。”
“贤侄”本人瞥了他一眼,不言不语地退回房中,打开文书。
越看,面色越激动。
待全篇看完,昨日的委顿与忧虑竟一扫而空。
冯三娘不知何时跟了进来,“笑什么呢?”
少年霍地转身,刻意压低了声音,然而还是压不住语气重的激荡,“文书上说,明远郡内,陛下欲减田税,减至二成税,二成税啊,已五十年不曾有了!”
冯三娘怔然,神色有些不可置信,一把扯过少年手中的纸,见除此之外,上面还写着,凡将田土寄在他人名下者,三百亩以下无罪。
三百亩以下的人家,其实就是平民百姓,连小地主都算不得,这样的人家诡寄土地,的的确确只为了吃饱饭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