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笑起来的时候明明只是很浅淡的散漫的笑,可却让人如同沐浴了阳光一般的暖和,那人看着他的眼神……总是和其他人不一样……十年前,别人看他,是敬畏,是迷恋,是崇拜,是恨意……十年来,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别人看他是惊惧,害怕,厌恶……
没有人像那个人一样,看着他的时候,目光是平静温和,如同看着一个普通人一般。
也是,在这个人眼底,他就是和锁村的那些犯人一样普通。
忽然想起来的脚步声,男人侧头看去,范显?
范显恭敬的跪下,伏首,肃然而庄重的磕了三个响头。
男人淡漠的看着。
“有事?”男人在范显磕头后,淡淡开口。
范显恭敬的抬头拱手,“是的,有件事请教宗主。”
“说。”
“林大人想进行良田开垦和耕种的事情,他想为农户和犯人分配土地,但他并不想用权宜之计,他想要长久的解决这个良田分配的问题。所以,我给大人推荐了宗主您当年的《农法六策》。……”范显仔细的将事情一一说来。
“你还记得《农法六策》?”男人带着几分讥讽。
范显沉默了一下,神色闪过一抹苦涩复杂,“是,我一直都记得,不单单我记得,很多人其实都记得。”
男人瞥了眼范显,低头看着掌心里跳跃的阳光,低声开口,“他为何不自己来问?”
范显怔然了一下,迟疑的低声开口,“大人说此事交给我了……或许,大人他还有其他事情?”
其他事情?
男人垂下眼,不过是不想再来此处见他罢了。
……三十天了,那个人会让林澜搬运折子公函,那个人会让何老才给他加菜,送东西,会让孙太一来给他三天问诊一次,却偏偏不再出现了……哪怕他上次故意让自己病重了一些,他也只是让孙太一和何老才天天来看着他,守着他,让林大福来关心自己……他偏偏不出现……
是因为上次他的试探?
“《农法六策》我可以写出来,但针对幽山的情况,我并不建议推行。我另有一法,但是我必须和林大人亲自说。范老,劳烦你去转达。我想见林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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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监所里,林三春正在看着呈送来的绣品,只见那一块一块的绣品上,绣着或者艳丽或者清新的各式图案。其中一块翻过来是一池春水,翻过去却是竹林隐隐藏着一妙人,若隐若现的,让人引发无尽遐思。厉害!
“好!这个绣品非常好,送去浙州给我大嫂嫂!这是谁绣的?”林三春很高兴,三月浙州有一个女红花会,大嫂嫂每年到这个时候都在发愁要去哪里找绣技高超的绣娘。嘿嘿,有了这个,拿不到第一,也能拿到前三了吧!
“是闹闹的娘亲,卢家娘子,听裴老太太说过,卢家娘子的母亲曾经是江州一带有名的绣技大家。”林大福笑道,一边接过绣品小心翼翼的放着。
林三春点头笑道,“难怪这么厉害!”又看了看另外一块绣品,很简单的暗纹绣法,但是不错,可以用在成衣上了,“这块也送到浙州,我大嫂嫂知道怎么做的。”
接下来的几块都不错,林三春都一一放好,跟林大福说全部送去浙州。
林大福恭敬应下。
“这些绣品,不管有没有被选中,都加五分积分,跟卢娘子他们说,我接下来要做的是好看的成衣,让她们给我设计一下,如果有好的,我加十分积分。”
“是!”林大福恭敬应下。
林大福退下后,林三春翻着邸报,看着邸报上的那些简洁扼要的总结和点评,年刚过,刚刚踏入二月而已,上京那边的争斗越加热闹了。但似乎都是集中在明贵妃和百花公主两人身上,宫里的皇后十分沉寂。
林三春托腮,要说沉寂也不对,江州巡抚和接下来的三月恩科考试的主考官,可都是谢家人和沈家人。
“大人……”范显迈步进来,就见林三春思索的模样,便轻声唤了一句。
林三春回过神,看向范显,有些意外的抬头看了看天,“事情说完了?这么快?”这去了不到一个时辰吧。
范显轻咳一声,带着几分迟疑的开口,“不是,是萧公子想见大人。”
林三春不解,“他想见我?”男主想见他?干嘛?
第29章 牢头的创业4
范显看着林三春,慢慢点头,随后带着几分犹豫的开口低声问着,“大人……老朽有个问题不知道能不能问。”
林三春点头,将邸报放到一边,“范老,你问。”
“大人……对萧公子如何看待?”范显目光紧紧的盯着林三春,声音有些低哑的问着。
林三春茫然了,如何看待?
“他很厉害。”林三春想了想,开口说着,“我也没啥看法,他现在在天牢里,不比锁村的犯人还有那么一点的自由。他想出来也出不来。一个人在那个地方待那么久,我是挺佩服他的。”顿了顿,“换做是我的话,大概我会受不了。”
范显听着,笑了笑,大人只谈现在,却对那位的过去只字不提,是不知道,还是避开了?也是,那是一个忌讳。
“大人……萧公子对大人很是尊重,也比较亲近。可以的话,还请大人能够和萧公子多说说话……”说到这里,范显垂下眼,带着几分苦涩沙哑的开口,“我们这些旧识……如今已经是陌路过客……就连站在他的面前,也只剩下跪下磕头的份了……”
林三春怔了怔,虽然心头疑惑,但看着范显那苦涩痛苦的表情,还是慢慢的点头。
——大概剧情并没有怎么说萧琞到底是怎么跌落到这个境地的,关键的剧情点都是在萧琞崛起上。而在大周民间,天纵奇才萧琞的没落是一丁点的水花都没有!上京那边恨不得湮灭他所有存在的痕迹!
所以,林三春还真的不知道萧琞的过去以及他和上京的这些名门世家的纠葛。
而他也并不是很想知道。毕竟那是萧琞和范老这些人的痛处,是哪怕结疤了也都会一扯就痛的伤处,是不能问,也不好问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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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晚上,林三春和林澜就又走上了前往天牢的山间小路。
月色洒落,被林三春喊人整修过的这条山间小路上铺着青石板,方便行走,主要是何老才年纪大了,走那些泥泞的路不安全,这会儿的天气渐暖,山间小路上不知何时绽放了春意,虽然是不知名的小小的的花骨朵儿,可在月色的轻轻笼罩下,竟也有一番生机。
林三春蹲下,看了看,小心的掐了一朵。
后头提着食盒的林澜瞅着,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大片的野花,“公子,那边还有好多,我给您摘一些?”
“别。我就一朵就好。”林三春说着,晃了晃手里的紫色小花,笑道,“我就是一时忍不住,本来不该摘的。”
林澜哦了一声,“公子想摘就摘。”
林三春没说话,额,他还真是一时手贱。算了,摘都摘了。
“澜澜,这么好看的花,就该在那里好好的长着。”林三春说着,抬脚朝前走去。
天牢里,微微闭目盘腿坐着的男人忽然睁开眼睛,猛地侧头看去,慢步而来的青年带着浅淡的笑,晃着手里的紫色小花,朝他走来。
那一瞬间,男人的手不由的慢慢的攥紧了。
“给。我手贱摘的,送你了。”林三春一边说着一边将手里的花递了过去,随后,又接过后头林澜的食盒,放到一边,转头对林澜说着,“澜澜,你一个时辰后来接我。”
林澜点头,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男人盯着手里的小花好一会儿,抬眼看向眼前的正在打开食盒,拿出酒和花生米的林三春,低声开口,“大人摘花,为何说是手贱?”
“我觉得,花就该好好的长在那里,我看它长得好看,忍不住就摘了,这是不对的。”林三春说着,抬眼看向男人,笑道,“我浙州的园子里种了好多好多花,一年四季常开不败。我娘亲和我嫂嫂们都喜欢去园子里玩,春天喝茶,夏天烤肉,秋天下棋,冬天赏雪……”
男人听着,黑色透红的眼底慢慢的不自觉的温软了下来,“大人做什么?”
“我?”林三春摸了摸鼻子,叹气,“我和我的哥哥们就是在那里泡茶,煎肉,下棋的时候给送茶,冬天呢,我就躲屋子里啦。看我哥哥和嫂嫂们玩打雪仗。”
男人听着,眼底微微的浮现笑意。
“来,喝酒吧。这是最后一壶雪酒了。我二哥说待过几日天气渐热了,给我送花酒,用春天的花酿的酒。”林三春说着,给男人倒了一杯,又将花生米推了推,“我和我爹喝酒的时候,就喜欢配花生米。”
男人看着林三春,微微点头,端起酒,慢慢的抿了一口,味道很淡的酒,多喝一些应该不会醉,应该是林家人特意为眼前的人酿的酒。
“我以为,大人厌恶我了。”男人放下酒杯,垂下眼,低声开口。
林三春一愣,抬眼看向男人,“我怎会厌恶你?”
——男主哎,他虽然不知道具体的详细的剧情,可是男主崛起后所作所为实在是太酷太厉害了!他可是佩服得不得了!
男人抬眼,细细的看着林三春,眼前这人的眉眼明亮坦然,透着疑惑不解,没有半点闪躲伪装。
“那大人为何这么久不来?”男人低声问着,声音里透着压抑的沙哑。
林三春一时语塞,额,总不好说……因为上次男人的微微试探后,他心里头有些膈应,也是想着不要和男人牵扯太多。
“是因为我上次试探了大人吗?”男人却是似乎不打算让林三春避开,直接开口问着,黑底透红的眼睛紧紧的盯着林三春。
林三春摸了摸鼻子,随后有些自暴自弃的开口,“对。我不喜欢。”
——好,既然要开诚布公,那他也就直说了。
“我知道我现在做的事,你们都觉得很奇怪,也很怀疑,实话实说,我如果可以选的,我当初是不会来这里的,可我这人就是这样!当初那什么孔的非要我送述职金,那钱我有,可我不喜欢,一个猥琐小孩欺负小孩的恶心的混蛋!我死也不会送钱给他花!所以,我来了!来了这里后,我见不得血,也讨厌血,更讨厌有人在我面前死了!我做事,就是图我自己高兴!”
男人怔了怔,似乎有些意外林三春会这么直接。
男人沉默的看着林三春。
说到这里,林三春深吸了一口气,微微平复了有些颤抖的声音,才继续说着,“我花了两个月,翻遍了幽山所有犯人的记录,除了你,我是真的不知道,其他的锁村五百七十三人里记录,没有一个人是罪大恶极,甚至,甚至……我还看到了救了南都瘟疫中百姓的孙太一,看到了女犯里曾经散尽大半家产救了淮南一带水灾中百姓的薛老夫人……可是她死了,在我没有到达这里前,她因为小孙女死了,她居然撞墙自杀了!……”
说到这里,林三春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我做事就是如此。你可以继续怀疑继续试探,但我不想浪费时间,所以,不若今后你当我不存在,我会尽量不让人打扰你——”
声音戛然而止,一根修长的满是疤痕的手指轻轻的碰了碰的林三春的脸。
林三春呆了呆,随即语气很冲,“干嘛!”
“大人,是我错了。”男人的声音低沉沙哑,语调缓慢的说着,黑色透红的眼似乎温和了下来。
林三春呆了呆,啊,男主认错了??
林三春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稍微平复了一下,才低声开口,“我没生你的气。你试探我也没错。”
——男主从高高在上的天之骄子,大周朝最年轻的亲王,最年轻的首辅,跌落到这般境地,会多疑,会试探,那才是正常的事。
“我不会了。大人,”男人的低沉沙哑的声音慢慢的说着,手指又轻轻的碰了碰林三春的脸颊,透着一股小心翼翼,“大人以后可愿意继续来此见我?”
林三春看着男人,想了想,若眼前这人不再试探于他的话,他是不介意过来和他探讨问题的,于是,林三春慢慢的点头,“嗯,我若有空,我就来陪你喝酒。”
男人的神色慢慢的舒缓了下来,黑色透红的眼底依然幽深如同深渊,可却似乎多了一些亮光。
“多谢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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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沉了,林澜进入天牢,还没有走到牢房前,便见他家公子躺在天牢那位的腿上,呼呼大睡。
林澜顿了顿脚,快步上前,蹲下,察看了一下,发现他家公子只是睡着了,并没有其他事,才松了口气,又转头看了看酒壶,额,喝光了??
“公子都把酒喝光了!”林澜抬眼看向曲腿坐着的这位,据说是叫萧琞的男人,“你怎的不拦一拦!”
萧琞沉默了一下,轻巧的避开话题,“大人他在外,不可让他喝酒。”
——他大概猜出大人不胜酒力,但没有想到和他说着分配田地一事的大人会因为高兴,一口气喝干了酒,然后就……扑通一下倒了!
幸好他及时冲出牢房,抱住了大人。
没想到这雪酒极为浅淡,大人居然也会喝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