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最后一天的夜晚。
忘川路上,迎来了一位老太太。
忘川路旁的亭子里,冯典和曹小花正候着。
老太太上来,看向冯典和曹小花,微微做了一个福礼,“老身见过两位,不知道怎么称呼二位?”
“老太太客气了,我是冯典,幽山司监所文书,这是曹小花,幽山司监所专司探监的公关部的女官。”
老太太先是怔了怔,专司探监的公关部?这是什么奇怪的名字?
但老太太很快回过神来,朝曹小花笑了笑,目光温和,笑容和蔼,“曹女官安好。”
“老太太客气了。接下来就由我安排您去探监。请随我来。”曹小花笑着做了一个福礼,举止之间大大方方,且严谨规矩。
老太太心头不由默默的高看了一分,再看这曹小花,面容秀美,眉眼温婉,心头想着曹小花这三个字?莫非是哪里的世家贵女?
冯典将手里的探监册子递给曹小花,便对老太太躬身拱手后,告辞了。
曹小花先是请老太太坐下,倒了备好的茶水,又将备好的糕点轻轻推了过去,“老太太,按照探监的规矩,您今日可以探监您所要探监的犯人——木子静。但依着幽山规矩,您需完善这份册子,待时辰到了,我带您过去。”
老太太笑笑应着,看了看册子,也是之前填写过的那份奇怪的探监单。老太太没有怎么疑惑纠结,那位本该疯癫死去的殿下既然还活着,那么也没有什么该疑惑的了。
老太太很快写好。
曹小花接了过去,仔细的看了看,便合上册子,起身,笑着示意老太太随她而去。
忘川路的亭子往上走便是幽山的青石板路,这条路的两旁是郁郁葱葱的高大树木,还能听到夏天的知了在叫,这条路很是安静,这也是常理,毕竟是幽山,幽冥地府之所在啊。但是,两旁除了高大的树木,还有一根根木桩,木桩上还有一盏一盏的像橘子似的灯?这是何物?而穿过这条安静的青石板的路,眼前两条岔路,曹小花顿了一下脚步,刚好左边的这条岔路口有人走了过来,都是深蓝色布袍的青年男子,三三两两的,手里还似乎捧着书本,不知争论着什么,但在岔路口,看见曹小花和老太太的时候,都立即安静了下来,随后朝曹小花和老太太微微躬身拱手,随后便快速的走上的右侧的岔路。
老太太心头有些讶异,但默默的跟着安静的曹小花走上了左侧的岔路。
而这路越走,似乎越加热闹了。
时不时有人走过,男子都是深蓝色布袍,年龄不一,而女子,都是黛青色的裙服,见曹小花,都显示出戏谑或者高兴的神色,似乎想上前搭话,但看见了她这个陌生的老太太,便都抿唇一笑,匆匆做了一个福礼,快速离去。
而这些男子也好,女子也罢,不管面容如何,年龄如何,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便是——生机勃勃。
直至快要走到岔路的尽头,眼前慢悠悠的走来了两三人,似乎在讨论着什么:
“……大人的意思,就是烤肉,吃瓜,谁提供的瓜最有意思,谁就能拿走半颗大西瓜!”
“我知道啊,但是,这个瓜,这个瓜到底是什么意思?”
“哈哈哈,宗主不是说了嘛,就是有意思的事情。诸位必定是藏了不少这样有意思的事!”
“在我看来,最有意思的,是大人才是。”
“有理有理!哈哈……”
……
几人看到了迎面而来的老太太和曹小花,都顿住了脚步,声音也渐渐的消失。
老太太先是惊愕,紧跟着便是眼眶红了,神色颤抖了起来,似乎难以置信又似乎愧疚不安。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曹小花,曹小花上前,做了一个福礼,腼腆一笑,“老先生怎的在此处?”
领头的老先生和蔼一笑,抚着胡须,看着曹小花说道,“今日有事,和大人商议了一些事。这就要回去了。”
曹小花再次屈膝做了一个福礼,“老先生好走。”
老先生便招呼着其他几人越过老太太走了。
从头到尾都没有看向老太太一眼,老太太也似乎明白了什么,慢慢的闭了闭眼睛,又慢慢的睁开,看向安静等着她的曹小花,低声开口,“能否跟大人禀报一声,我想和大人谈些事。”
曹小花轻声开口,“老太太,探监前必须拜见大人的,大人批准了,才能探监,所以,我们现在就是前往司监所,拜见大人。”
老太太点头,微微躬身,“麻烦女官大人了。”
曹小花腼腆一笑,轻轻摇头,“这是职责所在,老太太客气了。”
*****
司监所里,林三春苦着脸,翻着手里的折子,一边碎碎念,“你非得写这么多嘛!为什么要写这么多!一个老女人的生日,干嘛要整那么多词!”
前堂回廊下正在和人说话的萧琞无奈的侧头看向林三春,叹了口气,“大人,那是臣下给上级的祝寿折子,这是基本的章程了。”更复杂的东西他都没敢写,就怕大人又要嫌弃。
啪!
穿着紫色裙子的木头萧萧再次被罚跪在了一堆折子前!
回廊下的中年男子默默低头,收回眼底里的惊讶,书案背后的青年是那日殿下亲自驾车护送的,并且称为大人的人,他不敢小觑,从他进幽山后所见所闻虽然不多,但是也足以让他知道这幽山司监官大人的让人敬服敬畏之处了。
萧琞一边泡茶,一边微微摇头,继续开口对中年男子说道,“如今上京局势暗潮涌动,各路鬼神都已经开始渐渐显形了,你也应该看清楚了一些,今后,注意护住你自身的安全,来往幽山的,还是让其他人来吧。”
中年男子拱手应下,一边低声开口,“是!殿下,只是如今一切正在风起云涌,殿下是否要做些准备?或者,我们该做些什么?”
“你们听命行事即可。谢羽舒会带你前往锁村寻范显,陈元,沈平之,郑题等人,他们手头上有一份宝藏任务名单,你好好的与他们商议,抓紧时间,你在幽山不可待久。”
“是!”中年男子恭敬应下。
随后就跟着已经走出来的谢羽舒两人躬身恭敬退下了。
中年男子走出司监所时,恰好曹小花带着老太太走来,中年男子有些错愕的看着迎面走来的老太太,老太太也似乎很是惊讶。
随后中年男子微微躬身拱手,老太太微微点头,老太太的目光转向了谢羽舒,谢羽舒一脸的淡漠。
老太太心头叹气,垂下眼,在曹小花的带领下走进了司监所。
一进司监所,就听见好听温润的声音碎碎念着,“就是一个老女人!你居然写她什么珠雀香!啊,就这么一个老女人!”
“大人……这是祝寿文的一种格式罢了。”低沉好听的声音带着几分纵容无奈。
“……还有这个,这个,福寿绵延不绝??我去!她要是再活上十年,这个大周百姓都死绝了!”
“……大人……”低沉好听的声音无奈叹息。
老太太抬头看去,书案背后的青年俊秀白皙,眉眼皱着,一脸苦大仇深的模样。而青年身侧站着的男子没有戴着那天晚上的面具了,半边脸一如往昔的俊美,半边脸却是狰狞丑陋如恶鬼,深蓝色的袍服,普普通通的样式,但一身的不经意矜贵优雅却是更甚往昔……如果那另外半边脸也是完好的话……那就是当初坐镇麟德殿上的大周第一首辅……
老太太怔怔的看着男子,直至男子的目光淡淡的落在她的身上,她才如惊醒般的回过神来,忙低下头,垂着眼,躬身。
曹小花这时候上前,做了一个福礼,低声开口,“禀大人,萧公子,探监人李氏已经到来,探监表和探监册也已经完成了。”
书案背后的林三春这时候抬起头,看向下头低头躬身的老太太,站起身,一边对曹小花说道,“曹姑娘辛苦了,你先去带木子静过来探监的花厅候着。”
曹小花便再次做了一个福礼,倒退的离开了。
林三春便看向下头站着的老太太,一边走下来,一边笑道,“老太太辛苦了,不必如此多礼。”
老太太便慢慢的直起身,看向走到她跟前的青年,青年眉眼好看,轻淡散漫的神色,眼睛很亮,但却不会让人觉得锐利,温润透彻的让人有亲近之感。
“大人客气了。”老太太说着,笑了笑,和那天晚上的青年比起来,今日的青年少了几分锐利,多了几分懒散亲和。
“有个问题我曾经问过木之理,嗯,木之理就是木子静的儿子。”林三春说着。
老太太点头,“我知道。”顿了顿,低声说道,“他是我的曾外孙。”
林三春讶异的睁大了眼睛,啊,曾外孙?
老太太看了眼已经坐在书案后执笔批阅的男子,苦笑一声,低声叹息,“大人不知道……高宗帝时期,他有两个皇后,第一个皇后便是长孙皇后,谥号‘奉贤’,她是个非常透彻温善的人,我那时候生下的女儿,报给宗亲的是早产夭折,实则是十月产子,生下来后,长孙皇后帮我送出宫,她告诉我,皇宫不是好地方,既然是我最后的牵绊,那就该在宫外自由自在的长大,也是为了我的孩子好……然后,这个孩子她姓木,在长孙家以被收养的孤女名义长大,我也因此常常能够看见她……她被长孙家教养得很好,后来……她嫁人了,刚好嫁给了木姓人……不知道是偶然还是……她给孩子取名木子静……李静,我的闺名……”
林三春呆了呆,双手拢袖,点点头,低声开口问着,“那……你刚刚说的第一个皇后是长孙皇后,第二个皇后是现在的太皇太后?”
“是……其实,高宗帝最喜欢的,是白皇后,现在的太皇太后,长孙皇后只生了两个女儿,平阳公主和高阳公主,她曾经跟我说过,生女儿好,将来可以自由自在的……白皇后生下的是儿子,便是平宗帝,可平宗帝虽然做了皇帝,但掌控朝堂后宫的还是高宗帝,然后,平宗帝生了儿子,便是太子……”说到此处,老太太有些迟疑的看向了书案后的男子。
男子低头执笔批阅,头也不抬的淡淡开口,“老太太尽管说便是,无碍的。”
林三春点头,小声说着,“你喊他萧公子就成。”
老太太愣了一下,随即恭敬的朝书案背后的男子低声开口,“萧公子安好。”
男子——抬头瞥了眼老太太,微微点头,便继续低头执笔写字。
林三春就示意老太太走到回廊下坐下,林大福端着糕点上来了,又端来了一杯温水放到了老太太跟前。
老太太忙躬身低声道谢。
第145章 牢头的奋起之路17
“平宗帝的儿子,也就是现在的皇帝,和萧公子同日出生,平阳公主那时候便对我说高宗帝不配为父,我担心她,便问她怎么回事,她不肯说,只让我保管一样东西,说如果将来时机到了,让我交给萧公子。”老太太说着,慢慢的从脖颈上摘下一串珠子,双手呈递到林三春跟前。
林三春愣了一下,侧头看向书案背后的萧琞,萧琞抬眼看了过来,慢步走了下来,从老太太手里拿过珠串,仔细的看了看,低声开口,“是长孙皇后留给我母亲的?”
“是的。”老太太说着,带着几分叹息,“长孙皇后真的是非常通透聪慧的人,她生下高阳公主后,身体开始虚弱,有一日,我去看她,她便说过,要将这玉串留给平阳,并让我不管发生什么事,一旁看着,只是有一日,需要我的时候,还请我站出来……后来,因为长孙家和王家的暗中庇护,也因为这两位都是公主,与皇位无阻碍,两位公主平平安安长大了,但没有想到的是……萧公子与后来的太子同日出生,之后,平阳公主来看我,对我说了那样的一句话,又留下这么一玉串给我,说是将来交给萧公子……还让我不管遇到什么,不管萧公子和长孙家发生什么事,都不可以站出来,要保持沉默,要保护这玉串……”
林三春忍不住疑惑出声,“这个……长孙皇后是早就知道要出事了?”
老太太叹气,“我起初不明白,平阳公主嫁入长孙家,与皇室来说本来就没有任何威胁,长孙家又是延绵了几百年的世家,于朝堂,于大周来说,都是没有任何威胁阻碍的……直到萧公子渐渐长大……我才渐渐的明白了长孙皇后的忧虑……还活着的高宗帝,白皇后,以及那庸碌无为的平宗帝,还有当初看似很聪明的太子,如今的皇帝……”
说到这里,老太太的声音有些颤抖,带着几分压制的怒意和憎恶,“大人,你可知这世上最可怕的是什么,不是凶徒杀人,是自以为是愚蠢狠毒贪婪无知的人掌控了最大的权利!”
林三春先是一怔,随即猛地一拍桌子,“对,没错!老太太你说的对极了!”说罢,又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说着,“我就是不明白!当初凌烟阁二十四世家那么多!那么多聪明人!”说到这里,又拍了一下身侧站着的萧琞,“还有你!你们怎么,怎么就让那么坏的人坐上了那个位置啊!”
——看看现在的大周,看看那些所谓的世家皇族,皇帝,做的都是什么事啊!
萧琞无奈,抬手抚了抚林三春的头,“是,是我们太自以为是了。”
林三春歪头,自以为是?什么意思?
但老太太却听懂了,呆了呆,长叹一声。
“聪明人,很多时候就是自以为是,才会一叶障目,但,即便那时候看出了什么,也没有办法再做什么,所以……我外祖母才会给我母亲留下这个珠串……我母亲又给我留下这么一个珠串……”萧琞平静说着,将手里的珠串放到林三春的手里,“大人,把这个放进宝物盒里。”
林三春茫然,啊,宝物盒?他的那个被萧琞重新雕刻了的宝物盒?
林三春很想拒绝,这可是萧琞的外祖母留下的东西,哪能真放进他的宝物盒啊。但看了对面的老太太一眼,林三春默默的收下了,待人走后再和萧琞说说。
*****
此时的中年男人——吏部尚书文鼎,走在谢羽舒的身后,仔细的打量了一下谢羽舒,默默的点头,谢安惦记着的孩子,到底还是平安了。
文鼎一路走在谢羽舒的身后,走在这青石板路上,这幽山果然不愧幽深之名,树木多,且多高大,枝繁叶茂,遮挡了天空,偶尔只有零星阳光洒落,但,或许是因为脚下的这青石板铺出来的路,或许是因为两旁的木桩上挂着的橘子灯和一些东西,不知谁做的花环,挂在了上面,还有大概是哪个顽皮的刻着的可笑的图案……还有来来往往的人,都是穿着深蓝色布袍,其中不乏过去他曾经认识的故人……
这些故人见到他,先是讶异,随即微微拱手,点头问好,便擦肩而去了。
进入幽山前,文鼎忐忑不安,颇有些焦虑急切,但此时他的心情一直很好,很平静,不知不觉中,他曾经所惊惧的,所茫然的,所困惑的……在这幽山一点点的被安抚了下来,或许是因为殿下的冷静肃然睿智谋断一如过去,也或许是因为这幽山,这幽山……来来往往的人,脸上带着笑意,眉眼悠然,这幽山的郁郁葱葱的树,那一盏盏的橘灯,那盛开的花,那一块一块的,有的绿油油,有的长出了麦穗的田地……
“谢公子。”文鼎看着前头慢步带着他前往的谢羽舒,忍不住低声开口,“他们来来往往的,是要去种田吗?”
他从司监所出来,一路上便注意到了有很多绿油油的田地,很多人穿梭其中,有穿深蓝色布袍的,也有普通衣服的……他还似乎看到了陆春山陆前辈……
“嗯,有几个是,其他几个应该是要去荆棘镇交任务,或者是要去跟住户商讨摆摊的事。”谢羽舒一板一眼的回答着。
“你们都是有事在做的?”文鼎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