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看清床上面色红热、满头大汗的少年的刹那,他不由自主学着席冷动作放轻,没去惊动打扰对方。
席冷叫了几次“小熠”。
容星熠睁开一双茫然的桃花眼,“咦?”一声,先摸了摸席冷伸过来的手,凉凉的,真实存在的,和过去几年的梦里不同。可一抬眼发现闵致,又觉得不真实起来,似梦非梦地呢喃:“……哥?闵致哥哥?”
“你在做梦。”席冷面无表情把他拽起来,递上药和水,“吃了。”
容星熠并没有抗拒,顺从地吃下具有安眠效果的退烧药。
席冷坐在床边安抚他,睁着眼说瞎话,让单纯的少年深信不疑,偶像的突然出现只是他在做梦而已。
想来反正只是在做梦,容星熠便抓住哥哥的胳膊,把他当成安抚巾,再次进入了梦乡。
闵致欲言又止:“……”
目光几次来回,最终在席冷的侧脸停驻。
再往下稍许,就是长期以来被席冷藏在衣领或者丝巾里的,喉结下神秘的皮肤。
“别看了。”席冷察觉到他的注视,却仍低着头,垂着眼,“很恶心。”
闵致忆起那天在前往密室的大巴上,他似乎也是这样的表情,说了一句很轻的没听清的话。
直到现在才从潜意识里挖掘出来。
当时,席冷抚摸着脖子上的遮瑕贴,说:“是很恶心的东西。”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拼凑出残忍自贬的,不知道包含了多少苦痛的句子。
那是一道伤疤。
喉结正下方,横向,大概五六厘米长,暗红色,微微凸起、扭曲,像蜈蚣之类的虫子,由竖向的缝针痕迹组成触角。
饶是对方顶着张精雕细琢、气质超凡脱俗的脸,那道伤疤还是以极强的存在感,抢占了他的全部注意力。
人总是热衷于窥探丑陋,并为此津津乐道。
尤其是美丽中的瑕疵,美好中的丑恶,善良的黑暗面。
此时的席冷面无表情,没去遮挡已然暴露的伤疤,只低着头。
忽然,他站了起来,站在闵致面前,没事人似的暴露自己隐藏的所有。
“出去吧,让他睡。”
席冷拨掉容星熠的手指,平静地起身。
那种平静绝对不是无所谓。
而是习以为常的死寂,万念俱灰。
好比他蜗居在破败不堪的老房子里,满地杂物无从下脚,他满不在乎当作没看到,让光鲜亮丽的偶像“随便坐”。
人总是向往光明、向往美好,渴望被喜欢、被夸赞、被敬仰。这是人的本能。所以,他们才会努力遮掩丑陋,拼尽全力,以最好的面目示人。
再看看床上的容星熠,闵致有一肚子话想问,张了张嘴又闭上,到底什么也没说。
两人前后脚来到客厅,谁也没先开口说话。
【……这是什么啊?丑死了。】
席冷背对身后的人,轻轻闭了闭眼。
又出现幻听了。
原本以为,经历过死亡那种最深层的恐惧之后,这些已经不算什么了。
【离我远点!】
出神地注视着玻璃窗上蜿蜒的雨珠,席冷喃喃自语:“怎么还在下雨?”
【好恶心……好恐怖……】
脚步声混杂在幻听和雨声里,杂乱无章,窗外的雨幕看起来像是万千混乱的针脚,刺进他的耳朵,扎进他的大脑。
【你该不会自残吧?天呐,我不要和你同桌了!】
余光里出现一片衣角,席冷倏然一惊,偏头,闵致已经近在两步外了。
他还记得闵致说起自己的音乐时,那讳莫如深的样子,便找了个委婉的逐客托词:“不早了,你回去吧,我打算听一会儿你的歌。”
【这种伤疤不应该遮起来吗?这里是学校!吓到其他孩子了怎么办!?老师,这种孩子……真的没问题吗?】
可闵致仿佛什么也没听到一般,脸色严肃,黑漆漆的眼睛凝在他脸上。
【容昭同学……你以后能尽量穿带领子的衣服来学校吗?】
席冷从幻听中抽离,与面前真实存在的人对望,正要再说些什么。
闵致却先开了口,问:“谁干的?”
……
在席冷漫长黑暗的记忆里,容星熠刚学会走路,对万事万物充满好奇,他跌跌撞撞地朝着父亲走过去,却被后者烦躁地推开。
容海高从这次经历找到了另一个有趣的玩具。
长子是个闷葫芦,打起来不用担心被邻居敲门警告,但那也无聊透顶。
相反的,幼子会哭,会闹,给他带来一种虚假的强者快感,仿佛在这个家里肆意妄为,就能证明他不是这个社会的失败者,而是权势滔天的王。
那年,容星熠六岁,准备上小学,正是席冷当年失去母亲的年纪。
两个孩子都算不上调皮捣蛋,却总要经受无妄之灾的暴力惩罚。
十二岁的席冷放学回家,还没开门就先听到容星熠的哀鸣,他用尽全力把反锁的门撞开,就见继母衣衫凌乱、鼻青脸肿地歪倒在厨房里,捂着脸瑟瑟发抖。
目光所及,是被父亲掐着脖子奄奄一息的容星熠。
她或许仍对那个男人抱有一丝期待,或许是害怕恐惧极了,以至于失去行动的能力。
十二岁的席冷,比成年女人更高挑、更有力,叶楠就像发现一根救命稻草,眼眶湿润地看向门口沉默阴郁的少年。
容星熠虚弱无力趴在地上,容海高正要去厨房收拾叶澜,却又被他抱住了腿。
“不、不准,不准打我妈……”
“啪!”
容海高反手就是一巴掌。
“老子他妈这么多年白养你了。你搞清楚,是那个婆娘先偷偷藏钱!你这个没良心的玩意儿,就这样儿还是老子的种呢!?当年花了大几万,才把你这小混账抢救回来,妈的……我早该知道,你来我家就是讨债的!”
席冷冷眼注视着这一切,默不作声从架子上取下一把水果刀。
他带着有去无回的决心,直接冲到了容海高面前。
容海高瞳孔缩了缩。
他看得很清楚,那里头的情绪是恐惧。
原来容海高也会怕他。
然而十二岁的少年,他的力气远远不及三四十岁身强体壮的成年人,一眨眼,银光森森的水果刀便落到了容海高手中。
那时候的席冷,只觉得死亡是解脱,是他们唯一能做到的反抗。
死了就死了。
可是,容海高夺过刀挥向他的时候,捂着喉咙躺在血泊里的时候,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
他不要死啊……
容星熠被吓得失声,继母也差点晕厥过去。不幸中的万幸,她在诊所做护理工作,有急救的经验,反应过来马上过来给他绑住伤口,呼叫救护车。
他活下来了,但长有五六厘米深四厘米的伤疤,如附骨之疽挥之不去,过了十几年,陪着他迎来真正的死亡。
再到重活一世的现在。
€€€€“谁干的?”
两辈子第一次,有人这样问他,愤怒的口气。
在此之前,只有一个人和其他人不同,只有洛嘉言。洛嘉言看向他的伤疤,没有嫌弃与恐惧,反而满是怜惜。
洛嘉言小心翼翼,唯恐对他造成二次伤害,看到了就当作没看到,然后试探着问他想吃什么,想去哪儿玩,似乎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安慰照顾他。
可他不知道自己有什么需要安慰照顾的。
他很努力地活着,并不悲惨,也不可怜。
家庭幸福的洛嘉言不能体会到他的心情,共情更是无从谈起。那些同情只是一种,被教育出来的怜悯。
洛嘉言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反而是闵致,闵致为什么会这样问他?他眼睛闪了好几下,这么简单的问题,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应答。
这强烈陌生的感觉,比小时候面对暴力更让他慌乱无措。
用于保护他的那层薄冰外壳,总是把他与所有人隔开的外壳,好像被敲开了一个小洞。
闵致的视线强势地闯入,试图窥视那个被藏起来的,他自己都不愿面对的,弱小、可怜而可悲的他。
潮水般的慌乱卷走了席冷的思考能力,他手足无措,深深低下头,用两只手一起捂住脖子。
“……别看。”
闵致爽快地把脸转开。
席冷起伏的心绪却仍如飓风中的海浪无法平复,偏偏,窗外还一直下雨,滴滴答答。
待在干燥安全的室内,他好像也变得湿漉漉的,单薄的衣服全部黏在身上,让所有的秘密全部无所遁形。
闵致反倒泰然自若,比他更像这个房子的主人,坐到沙发上漫不经心道:“你想放我的歌就放吧。”
“……为什么?”席冷声音有点涩,问出积压已久的疑惑,“为什么是诅咒?”
闵致抬头,前额散着点碎发,乌黑沉冷的眸色,仿佛窗外无尽的雨夜。
“这是秘密,我没有告诉过第二个人。”闵致说,“你想知道的话,就用秘密来换。”
席冷没吭声,捂着脖子的手缓缓松开。
可能是意识到这是多此一举,也可能是发现,闵致的注意力早已从那上边转移了。
现在,闵致在看他身上的白色半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