狠狠吸气、呼气、吸气、呼气,数次之后,调整好呼吸,还下意识看了一眼表,离小姑娘来找他的时候过去了五分钟,那玉求瑕留给她的时间只剩三分钟。
时间太短,他既觉得松了口气,又有些失落。
他拐出那个弯,正对着北门,然后就看到站在门边路灯下的玉求瑕。
玉求瑕闲散地站在那里,一只手插兜,一只手抱着一束花,全身都很松弛,但看起来奇异的挺拔。
方思弄保持着一个尽量从容的速度走过去,而玉求瑕不知道出于一种什么心理,没有走过来跟他会合,只是站在原地等。
灯光是白色的,在行走到一半到时候,方思弄觉得灯下的玉求瑕像一个幻影,随时都要消散掉似的。
他的心紧了一下,还是稳住了步伐和表情,继续走。
在他的感觉中过了很久很久,其实也就数十秒,他走到玉求瑕跟前,灯下看美人,玉求瑕的脸还是该死的让人心颤。
他闻到了玉求瑕身上的香味,玉求瑕擒着一抹笑意看他,还是没有说话。
他感觉头顶的白色路灯像所有牙医头顶的那盏一样让人紧张,他挨不住了,率先开口:“开车来的?”
“嗯,这里禁停,停在那边的。”玉求瑕随手指了一个方向,“别担心,我在车里还睡了一觉,买通了小姑娘帮我通风报信,才在这里等你。”
如果是热恋的小情侣可能会撒着娇回复“谁担心你”,但方思弄沉默了半天,只憋出一句:“怎么不进去?”
玉求瑕道:“还没问过你的意思,不合适。”
方思弄觉得心跳又狠狠漏了一拍,稳住表情已经竭尽全力,没法说话。
玉求瑕的手忽然抬起来,看上去是想要摸他的脸,同时问:“片场里热?”
方思弄立马意识到刚刚飞跑过来的事已经败露,下意识后退一步,先于玉求瑕抹掉了额角的汗,嘴硬道:“有一点。”
玉求瑕的手缓缓收回去,方思弄怀疑他收这么慢就是为了叫自己心疼,他轻易成功了,不过见好就收,下一个动作是将另一只手中的花递过来:“昨晚梦到了,你收下。”
是照片里的那束,四五朵扎在一起,已经有点蔫了。
玉求瑕又说:“还没问过你的意思,就没有太招摇。”
这是他今天第二次说到“还没问你意思”,意思很明确,可他就是不问。
方思弄接过花,低头看,然后“嗯”了一声。
之后是很长很长的沉默,方思弄不知道有多久,只知道玉求瑕盯着他,他盯着花。
终于,玉求瑕动了动,空气中的香气似乎也在飘动,说道:“我十点的飞机,马上要走了。”
“哦。”方思弄呆呆应,心想你不是刚回来为什么又要走?问不出口,只道,“去哪里?”
“还是苏州,不过下次就不是了,电影拍完了,之后出差就会是别的事。”
这回方思弄有些吃惊:“已经拍完了?这么快。”一抬头对上了玉求瑕的眼睛。
玉求瑕垂眸看着他,睫毛被照得一片雪白:“已经过去很久了。”
方思弄已经意识到了,这段时间他觉得过得飞快,大概是对时间的感知被“戏剧世界”搅乱了,细想一下,傅导的《半生一幕》也已拍了一大半,即将进入尾声。
他错开视线,又丢出无聊无趣的一个:“嗯。”
玉求瑕还是抬起手,轻轻握了握他的手肘,凑近他又舒然拉远,在他耳边说:“我走了。”
“好。”
玉求瑕侧过身,下颚到锁骨的弧度在方思弄眼中展露无遗,是一个转身离开的画面,方思弄见过很多遍。
他心脏忽然一阵刺痛,肺腑间升起一股莫大的委屈,不管不顾扑上去,找到了玉求瑕的嘴,狠狠咬上去,把它咬穿,血的味道涌进喉管,同时到来的还有温暖的呼吸,像一场甘霖,滋润了久旱的土地。
玉求瑕没有推开他,而是紧紧掐住了他的腰,几乎把他抱了起来,自己却被撞到路灯上,那个吻还在继续。
他的眼泪噼里啪啦砸到玉求瑕脸上,双手扯着玉求瑕的头发,后来玉求瑕也咬了他。
胸腔再次被重重一捶,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完全离开了那个路灯的范围,在黑夜中的林荫道上走了很远。他忍不住回头,玉求瑕还站在那盏灯下 ,侧面对着他,下颚到锁骨的弧度完美又熟悉,视线紧紧抓着他,肩头发顶似乎落了一层初雪。
他狠狠咬住嘴唇,只能以疼痛回味臆想中没有发生的那个吻。
第142章 幕间28
4月27日, 香港大剧院,电影金像奖颁奖礼当夜。
国内文艺界盛会,一场流动的盛宴。
方思弄是跟着万春华的团队来的, 他们合作的上一部影片《万国朝》在春节档播出,狂揽票房,取得了商业上的巨大成功。
万春华亲自打电话邀请他过来, 他不好不来,而且他现在已经进入了一种把所有进行过的工作都能尽善尽美结束的“准备身后事”的状态, 也没有打算不来。
他跟万春华乘一辆车去会场,车上万春华扭着脖子回头看了他好几次,在大剧院门口堵车的时候没憋住, 叫嚣着要傅和正给说法,看把你折磨成了什么样子——
红毯是万春华挽着电影女主角进的, 方思弄则跟男主角一起进去,满目的闪光灯已经让他有些不习惯, 好在善解人意的影帝男主角察觉了他的不对, 挺身吸引了绝大部分关注, 方思弄得以退到阴影处,不知不觉开始走神。
后来他被人拉了一把, 茫然回头,有个人指着后面不停在说什么, 但他的大脑一时间竟然处理不过来此人的语言,下意识顺着那人指的方向看,就跟人群后面的玉求瑕四目相对。
那一瞬间,世界寂寂,只有玉求瑕全身仿佛吸引了所有星光。
玉求瑕微微歪了歪头,耳际的发丝散落, 在眼尾勾勒出一道婉约的拱桥,他笑着,薄唇轻启,让方思弄被强化过的绝佳视力清晰地捕捉到口型:“过、来、吧。”
如同被海妖蛊惑的船员,方思弄情不自禁向他走过去。
刚跟他说话的那人有些奇怪地看他,但还是帮他拨开人群,引着他走过去。
他很快来到玉求瑕身边,玉求瑕自然地揽了他一下,侧过头跟他说:“我们在玩游戏,你跟我一组好不好?”
他闻到了玉求瑕身上流动的香气,在这片香气四溢的盛宴之中似乎形成了一片保护罩,让他紧绷的神经瞬间松懈下来,他问道:“在玩什么?”
问出口的同时他已经神识归位,观察到现场的情况:来宾们通过红毯之后就进入了外场,这里是在颁奖礼开场之前供大家社交的场合,氛围比较轻松,各家媒体都在其中乱窜,主办方还准备了抽奖活动。玉求瑕的剧组此时就被一家巨头新媒体包下,正在进行一个小游戏直播,目前是女主角与她的三位男配在中间“玩”,主持人正问道:“喜欢什么动物?”
从女主角到男三号按咖位分别回答:猪、猫、狗、犀牛。
最后一位显然是想另辟蹊径,所有人果然都捕捉到了这个点,开始就“犀牛”展开了讨论。
这时玉求瑕含着笑意的声音也在他耳边响起:“快问快答。”
也许一些人会认为拥有仙女般气质和足够地位的玉求瑕不会参加这些无聊的娱乐活动,但其实不是的,一直以来他对这些活动接受度都不错,有宣传电影的因素,不过方思弄觉得他一开始更大的目的应该是为了气家里。
到现在他也对这些环节保持了极大的包容。
场中的主持人又接着问了几个无关痛痒的问题,转头看向玉求瑕:“玉老师,轮到您了!”又看了一眼方思弄,“我看到您的搭档也就位了呢!”
“嗯。”玉求瑕自然地揽住方思弄的背将他往前一带,两人便越众而出,接替女主和她的三个美男子来到了中间,两边人交错而过的时候方思弄感觉自己收到了女主角一道揶揄的视线。
女主持笑颜如花,睁眼说瞎话的功力炉火纯青,充满元气地说道:“玉导、方老师,我们知道二位曾是校友,又是非常好的朋友,现在我们来测试一下默契吧?”
“稍等,我们这一轮可以修改一下规则吗?”玉求瑕忽然道,“不是你问我们答,是我们互相提问,超过三秒答不出来算输。”
伸手不打笑脸人,况且这个人是个名副其实的美人,提出来的要求也不过分,而且推想起来效果显然比那些挠痒痒一般的公式问题好很多,主持人没有任何理由阻拦,立即首肯:“哦哦好的当然没问题。”
方思弄小声问玉求瑕:“要问什么?”
玉求瑕也小声回他:“一些专业知识,看看毕业这么多年,还给学院多少了?”
方思弄的瞳孔缩了一下,道:“你问我吧,我不会问。”
玉求瑕道:“好。”
其实在开始追求玉求瑕、自杀的念头完全隐退之后,他对能在电影学院接受教育的机会,是很珍惜的。毕竟他赤条条一个活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也没有,觉得自己一定要非常、非常努力,才配得上玉求瑕。
所以他真的很努力。
他用吃饭睡觉追玉求瑕以外的所有时间来学习专业知识,参与各个剧组的拍摄,还参加了一个以“巩固与拓展专业知识”为目的卷王社团,社团每月的最后一次活动就是专业领域的快问快答,所有社员围成一圈,答题得分。
这个社团中的氛围与学院中大部分社团都不同,参与者大多都很内向,身处其中也不怎么需要社交,而回答问题又需要讲话,正好又练了在众人面前说话又不用社交。整个社团氛围对方思弄来说还挺自在,他一直参与到了大四毕业。
跟玉求瑕在一起之后,玉求瑕有时候会到教室外面接他,靠在走廊扶手上,正对着教室后门。
这个教室刚好是走廊拐角的一间,拐角处刚好有一片瀑布一般的三角梅,每到春夏之交,玉求瑕站在那里就会像是从那丛花中生出来的一样。
方思弄非常喜欢推门出去、看到玉求瑕的那一刻,好像整个世界都是绚丽的、亮堂堂的。
规则再次修改,但在场的没有人在意这个,现代新媒体行业最重要的就是爆点,谁关心规则。
玉求瑕开始提问:“‘木乃伊情结’提出者?”
这是一个相当基础的问题,可越基础的问题往往越难记忆,方思弄停顿了几秒答道:“巴赞?”
他答对了,玉求瑕继续提问:“‘临川四梦’是指?”
“汤显祖的《牡丹亭》《紫钗记》《邯郸记》《南柯记》。”
这个问题之后方思弄在玉求瑕唇边发现了一抹笑意,转瞬即逝。
……没错,他曾经花很大功夫研究过戏曲,十年过去仍深刻在记忆里。
玉求瑕继续问下去,方思弄的大脑飞速运转着,回答也逐渐流畅起来。眼前是一片耀目的灯火,时光似乎在一个个问题中倒退回去,回到了那片开在春夏之交的三角梅下,玉求瑕微笑的、映着春色的瞳孔里。
他们一问一答,越来越快,逐渐的,在场很少有人能跟上他们的节奏,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沉入了独立的二人世界,方思弄感觉早已被抛诸脑后的记忆统统复活了,他逐渐想起,玉求瑕提出的这些问题,似乎都是他当年在社团课上没有答出来的那些。
也就是说,玉求瑕站在教室门口的时间,远比告诉他的要多,而这么多问题玉求瑕都能记得……是因为觉醒了过目不忘的能力吗?
他的灵魂好像分成了两半,一半飘在半空思索着这些不着边际的问题,一半全速运转着答题,没留出半分精力去想别的。
所以那个问题到来的时候,他也什么都没有想,只是下意识回答——
“《春光乍泄》的经典台词?”
“‘不如我们从头来过’。”
回答完之后,他才后知后觉感到有些不对,有点茫然的眼睛逐渐聚焦,再次看到了玉求瑕唇边的笑意,比他近期记忆中的所有都灿烂。
然后玉求瑕说了一个字:“好。”
“嘤——”一旁的女主角发出一声怪叫,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变揶揄了。
方思弄整个人都是懵的,盯着玉求瑕看了几秒,转头就走。
得益于他那张棺材脸,不少人都以为他生气了,不敢再起哄,这里也就没有吸引更多视线。
方思弄当然不是生气,他就是很懵,身体像是漂浮着,在这片人来人往中被气流带得东摇西荡,后来是被《万国朝》的编剧老师捡到,带回剧组中间。万春华凑过来跟他说话,他听了一半忘了一半,不过所剩不多的理智打定主意之后要跟着剧组行动。
他迷迷糊糊的,总在走神,被拉去拍了大合照,这时音乐响起,颁奖礼即将开始,可以入场了。
他又晕乎乎跟着剧组去找位置,找到之后万春华给他安排了一个,他坐下之后就没再动,等人都坐好了他才发现自己的位置在整个剧组最边缘。
他有点奇怪,因为来的时候万春华还打算跟他一起走红毯,这会儿怎么就把他打发到最外边?是自己惹万老师生气了吗?
他模模糊糊有这些想法,但都被大脑安排在最外层,没太大感受,好像在看别人的故事。而身体里最真实的那个自己还蜷缩着、惊惶着、飘荡着。
然后他闻到了一阵熟悉的香味,脸微微一偏,一个身影已在他另一边落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