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退出来,和玉求瑕一前一后把井石屏夹在中间,朝画里一指:“你先进,我跟他一起。”
井石屏又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你们走吧。”
方思弄问:“你不走?”
井石屏摇头:“我不走。”
方思弄感觉自己心跳越来越快,并随之升起一股如鲠在喉的悲伤:“你不走你这么卖力?神勇得很啊。”
井石屏仍是说:“不是只有今天吗?你们快走吧。”
方思弄不知道要说什么了,因为井石屏的表情太坚定了,像一座庄严的碑。
沉默又持续了几分钟,井石屏透过天窗看了眼天色,又催促了一遍:“你们走吧。”
玉求瑕一直没说话,此时两步跨过他,来到方思弄面前,抓住方思弄的手腕,低声道:“我们走吧。”
方思弄徒劳地道:“你已经暴露了,你不能再留在这个世界了!”
他原本以为井石屏那么神勇地冲锋是因为确认过组织的所做作为之后失望透顶,决心离开这个世界,再嚣张也没什么,可如果他不走,又在那么多组织的人面前亮了相,等待他的结局会是什么,简直昭然若揭。
井石屏却对此避而不谈,话锋一转道:“如果真的有你们所说的那个世界存在的话……”
方思弄指着画:“它当然存在!你亲眼看到了!”
井石屏低下头,稍显含糊地说:“我曾经背叛过那个人了……现在又有一次机会,我不会再重蹈覆辙。”
“走吧,去你们所说的那个世界好好生活。”他抬起脸,眼中似乎有一片混沌的大雾,“我要回去我已经逃跑过一次的战场,我人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在那里战死。”
方思弄终于无话可说,他下意识去看玉求瑕,玉求瑕抚了抚他的背,盯着井石屏,说了句:“再见,老井。”
“再见。”井石屏有些释然地笑了一下,“快走吧。”说完转身往外走。
方思弄和玉求瑕目送着他的背影,看到他走到拐角停了一下,微微侧头道:“你们是不是说,我在那个世界是个鞋匠?”
方思弄以为还有转机:“怎么?”
井石屏却挥了挥手,转过那个弯,消失在他们的视线中:“我忽然想起,快递已经发出,应该快到了。”
踩着细碎的晨光,井石屏走出了画廊。
迎面的马路上出现了几两黑色汽车,很快下来了一群气势汹汹的人,应该是凯哥叫来的帮手。
他快速绕到画廊背面,面朝着大海。
那些人隔着画廊跟他对峙,叫他阿宾。
他知道自己是阿宾,又隐约觉得自己不是,他隐约觉得自己还有另一个身份,另一种生活。现在的他明明生活在大海边,可记忆里却总是是漫天黄沙。
直到遇见那三个人,肯定了他的“梦”不仅仅是梦。
他们叫他井石屏,他才想起,另一个自己,好像确实叫井石屏。
而另一种生活,便越发清晰、鲜明地出现在他的梦境和记忆中。
在那里,他是一个活动在中东沙漠地区的雇佣兵,做一些押送、护卫之类的工作。现在想起来,井石屏,和阿宾,好像很相似。
他们都以为自己是游侠,实际却是罪犯。
他在麦加第一次见到她,他的“前辈”,在梦里她长着燕子的脸却不叫燕子,他跟着她一路往上走,冲锋陷阵,热血如同少年。她是那么美丽而神奇,轻易勾起他少年般的热血,也勾起他少年般的柔情。后来他在年会庆功宴醉酒后与她有了那荒唐一夜,在绿洲的泉水中捧起过她的脚,也亲手擦掉她脸上的血、埋葬了她。
可是……后来?哪个后来?
是哪里的后来?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概念?他想不明白。
这些画面太鲜明了,鲜明到他从来不敢直视燕子的眼睛。
那三个人说,燕子是警方的卧底,他几乎立刻就相信了,因为这和那个不着边际的梦境不谋而合,他一度以为那个梦境是某种预言,虽然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最后覆盖她面孔的为什么是黄沙而不是海水。
梦境中,黄沙掩埋了所有故事。
他以为是这样。
其实不是的。
所有的故事都还潜伏在他的脑海里,哪怕他金盆洗手、改头换面,回到了和平繁荣的国度,那些故事中的阴影,还是夜夜在他的魂梦中纠缠不休,叫他一日不得安息。
不仅有敌人,也有故人。不仅有恐惧,也有幸福。
他背叛过她一次,再也经不起第二次别离。
这次他不会再逃走。
迎着初升的朝阳,他纵身跳下了悬崖。
第222章 电影27
回到怪石阵中, 方思弄被玉求瑕扶了一下,他回过神来,发现小隔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花田笑呢?”
他话音未落, 花田笑的声音就从外面传过来:“我天,你们快来看啊!”
两人闻声跑到外面的主房间,看到投影在石碑上的画面:井石屏从前几天和燕子争执的那处栈桥上岸, 浑身湿透如同水鬼,穿越阴霾笼罩的城镇, 一路杀进了允哥的老巢。
海面上升起浓云,风雨欲来。
在三个人越睁越大的眼里,结局朝着一个无可挽回的方向发展——井石屏撞破了允哥和燕子的谈话, 他装作看不见燕子,直接质问允哥交易毒品的事情, 说你明明跟我说我们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保护我们的家园,就是这么保护的吗?
忽然, 一颗从后方来的子弹射穿了他的头颅。
这时候的燕子其实没有暴露, 只是在允哥的怀疑名单上。十年血泪, 收网在即,一点差错都不能有, 所以她用一颗子弹表明忠诚,偷袭了阿宾, 并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了他身上。
最后她还负责将阿宾带到椰林埋葬,她屏退所有人,抱着他的身体在沙滩坐到天亮,大雨、闪电、海水和白沙覆盖了他的面庞。
全剧终。
整部电影的剧情线还没有结束,但属于井石屏的部分已经彻底完结。
就像李灯水在《十八》里那个欧亨利式的结局一样,这部电影也突兀地结束了。
“明明只差一点了……”方思弄喃喃道, “明明就……”
“没有办法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玉求瑕握了握他的肩膀,声音显得很冷静,甚至有些冷酷,“差的并不是他跨进画里的那一米,实际上得到救赎的距离要遥远得多。他的心逃离不了,那他就出不来。”
方思弄沉默了一会儿,转头看着玉求瑕的眼睛,问:“所以,你已经逃出来了,对吗?”
逃出了向往死亡的巨大阴云,逃离了电影中的命运轮回,又回到了他身边。
这是一种……好的预兆吧?
玉求瑕也看着他,浅色的眼睛在石板间的冷光中显得清澈透明:“我答应过你的,我会努力。”
方思弄情难自已,正想要去亲吻那双眼睛,身后花田笑相当不合时宜地出声:“那我们现在走吗?”
情不自禁的瞬间被打断,方思弄心中生出一丝烦躁,转头看着花田笑,然后愣了一下。
他在花田笑眼中看到一丝惊人的亮光,这种光芒似曾相识,他在很多人脸上都见到过。
难道是真爱?
他脑子里忽然冒出了这么一个想法。
一些花田笑和蒲天白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亲密画面随之而来,显然那些时刻都是呈现在他面前的冰山一角……所以这两个人是来真的?
花田笑。
他盯着花田笑,不知不觉出了神。
花田笑,究竟是个什么人呢?
看似第一集 就该领便当,却有惊无险地活到了今天;看似肤浅可笑傻白甜,却盖过玉茵茵在蒲天白心中占据了一席之地;看似身上疑点重重,但可能是债多不压身,因为疑点太多,反而找不到决定性的破绽;如果忽略这些疑点而把它们都视为这位缺心眼的幸运max,然而最无法辩驳的那张照片却只有他和李灯水的影像……现在李灯水已经死了,那花田笑呢?
那张照片到底是恶作剧还是预言?可照片来自于梅斯菲尔德帮自己“偷渡”的手机,这部手机在这个世界再次给他提供了关键的线索,这能够证明梅斯菲尔德的友善立场吗?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前一个问题的答案也可以推定:如果梅斯菲尔德是友善的,那么比起恶作剧,那张照片更有可能提供的是正确的信息。
可是什么呢?如果说是一种死亡预言,又为什么,只能照出花田笑和李灯水这两个人呢?
思维发散了一大圈,现实的时间不过只过去了几秒,花田笑还睁着他那双亮极的眼睛,人凑过来,亢奋道:“我们走吧!”
“等等。”玉求瑕开口,“休息一下,你们不饿吗?”
方思弄还愣了几秒,回过神来,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感觉了一下:“有一点。”
花田笑却不大情愿地说:“我不饿,我还有点胀。”
“你刚吃了那么多压缩饼干,没撑死算你运气好。”玉求瑕也有点烦,直接命令道,“等着。”
方思弄看了玉求瑕一眼,觉得玉求瑕说话的态度稍微有点奇怪,虽然花田笑很多时候会让人无语,但玉求瑕在外人面前的偶像包袱是很重的,从来没有用这种尖酸刻薄的语言跟花田笑说话,就算表达相同的意思,用词也会稍加修饰。
能让玉求瑕用这种语气讲话的,得是更亲密一点的人……
他脑中忽然划过一丝想法,可惜在还没抓牢的时候就被打断了,玉求瑕直接把他拉到了小金字塔面前,自己蹲下去在包里找饼干,示意他来转动金字塔“调频道”。
思绪一旦被打断就很难立即找回来,方思弄心下一叹,便半跪下来开始转动小金字塔。沉重的摩擦声在这个空间中响起,有一个瞬间方思弄觉得这种声音有点像石头在哭。
五部电影已经有四部“全剧终”,黑底白字持续了很久,终于显出了画面。
玉求瑕把食水分给方思弄,花田笑也过来挨着他们,三个人一起重新看起了属于蒲天白的电影。
一边看,他们一边进行最后的讨论。
花田笑提问:“所以,画会在哪里呢?难道地狱也会有一间画廊吗?”
玉求瑕反问他:“你认为我们一直在找的是画廊吗?”
花田笑一愣:“不然呢?”
玉求瑕的话问得奇怪,还有几分刁难人的感觉,进来这么久,每次不都是先确认画廊吗?但方思弄就知道不开腔,跟玉求瑕产生分歧的时候,服从就行了,玉求瑕心血来潮逗人玩也是常事,他早就习惯了。
玉求瑕接着道:“找到画廊只是手段,不是目的。”
花田笑有点不耐烦了:“我知道,目的是要出去。”
玉求瑕把嘴里的一小块饼干咽下去:“没错,我们要做的其实是改变结局。”
花田笑看了方思弄一眼,学乖了,摆出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
玉求瑕也没有再卖关子:“我们一直在做的,就是在改变结局,可能让结局变好,目标人物逃出来,就像你我,也可能让结局变坏,电影直接腰斩,就像李灯水和井石屏。成功和失败我们都经历了,这种推测你们同意吗?”
现在两人哪有不同意的。
得到肯定的反应后,玉求瑕继续道:“找不着到画廊都是其次,其实我们真正要做的,是促成一个好结局。”
方思弄明白了:“让他不要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