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开始发了疯一般拨打那个号码,一有空就打,对面的回答永远是:“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查证后再拨。”
可他总坚信这个号码是会接通的。
他打了几十年。
但那个电话从来没有接通过,他也没有见到过梦中的那双眼睛。
直到死亡降临。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死去,只是失去了这些记忆,在年轻的身体中醒来。金黄的日光照在他的脸上,给他一种被灼伤的感觉。
他恍惚了片刻,发现自己走在校园里。炮仗花的色泽如此鲜艳欲滴,像一片熊熊燃烧的火焰。
他听见一个声音在自己身侧响起,年轻、干净、轻轻颤抖:“玉求瑕,你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我真的、真的……很喜欢你。”
他转过头,看到那人低垂的、被额发和睫毛遮住一大半的眼睛。
刹那之间他心如擂鼓,几乎要将胸膛撞破。
他感觉自己好像飞了起来,轻飘飘的仿佛踩在云中,无法抑制心中徜徉的喜悦,他几步踏上前方的花坛,回过头,将那人罩在自己的影子里,那一瞬间他看到了自己在梦中见过千万遍的眼睛。
他忘记了一切,但悸动已成本能。
他听见自己轻快的回答:“好啊。”
第237章 谢幕(正文完结)
从那一刻过后, 他时常觉得自己如同生活在一场梦中。
有很多时候他都感觉自己的意识沉在躯壳的深处,在间离地看着自己的身体行动,他脑海中也会时常浮现出一些他本来没有见过的画面, 比如在和父母为数不多的几次会面时,他闻到母亲的味道,会无端觉得母亲的面孔苍白透明, 仿佛被月光照彻;比如第一次跟方思弄一起去看那间新买的五楼民房时,他看着透明的窗玻璃, 莫名觉得这里应该会露出一片树顶,而真当他走到窗边,发现下面确实有一棵树、但树冠只停留在三楼到四楼的中间、可以想见几年后就会长到他们的窗边时, 他也会感到一阵离奇的惊悸。
更别提他再次进入“世界”之后,更频繁地见到那些从来没有出现过的画面, 这种惊悸的感觉愈演愈烈。心理医生说这是一种“即视感”,与大脑海马体和前额叶皮层的神经活动有关, 艺术和宗教时常将之解释为“宿命感”或者“轮回”的证据, 但目前来看更大的可能是你的大脑出现了认知紊乱。
为了不变成一个疯子, 他短暂地接受了心理医生的说法,虽然当时他已经在相当“不科学”的“戏剧世界”中求生。
毕竟一开始只是虚无飘渺的幻觉, 他还能勉强说服自己,可是当他发现“樱桃园世界”的npc问出了他想要问的问题, 这种恐惧终于变得真实可感。
他仿佛被冥冥中一只巨手掐住咽喉,那只手越收越紧,可他依然不愿意醒来。
方思弄似乎也有所感,会追问他很多问题。梦中的鬼魂也能有自己的感觉吗?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不能回答。
他只能这样说:“我们出去再说。”
他一再拖延、一再逃避,希望可以将这个梦延续得更久一些。
这些时候, 方思弄那双眼睛就会流露出一些失望与悲愤,泫然欲泣,一遍遍追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这种眼神的杀伤力对他来说堪比利刃,他也只能咬紧牙关、缄默不言。
我没有办法告诉你,我没有办法。
醒来的鬼魂就会消失,我不能让你醒过来。
有很多瞬间他都想过,就这样留在这里好了,永远留在这个梦中,永远都不用醒。
可是为什么呢?为什么还是走到了这里呢?
他望着一望无际的、镜面一般的水和天,麻木而缓慢地思考着。
忽然,他看到了光。
一道光门自他身后裂开,那是多次在“世界”之中穿行的他早已熟悉的光门,散发着温暖的白光。
就这样吗?
就这样结束了?
望着这道光门,他忽然想起他的两部《十八》。
是的,两部,一部是在真实的时间线中,没有方思弄参与的《十八》,一部是和方思弄在一起之后拍下的《十八》。
两部电影是有很多不同的,虽然有相同的剧本,但方思弄作为摄影师给他提供了完全不同的视角,而最大的不同在于最后一个场景的选择,他那一部的终局之地是一片充满迷雾的荒原,而有方思弄的那一部,在方思弄的主导下他们选择了一条逼仄的长廊。
直到这一刻他才幡然顿悟,原来对他来说,人生是一片迷雾荒原,他一直在等,在迷雾中等待。
而对方思弄来说,人生是一辆列车,沿着一条漫长的隧道行驶,只有隧道的另一端是有光的,这辆列车一旦出发就不会停下,也不会回头,直到漫长的终点。
《十八》拍完后他将那只棺材埋进了玉家的祖坟,这时他早已准备好了某一天去自杀,他认为他已经将向善的、充满希望的自己在这部电影中杀死,然后随着这只花里胡哨的棺材一起埋葬在这里,还剩下的这个不过是一具只为复仇存在的皮囊。
最终,他从埋葬自己的坟墓里挖出了自己复活的爱人,又立刻失去了。
“为什么?”
他对空呢喃。
虚空回答了他:“你说得没错,这里确实是《等待戈多》,你等到了你一直在等的‘死亡之爱’。”
光门之中出现了一个隐约的虚影,看不清楚,玉求瑕猜是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梅斯菲尔德”。
“你的旅程结束了,回去吧,你的文明会感谢你。”
玉求瑕仍是问:“为什么?”
对方向他许诺:“这一次你的记忆会留下来,你会作为一个完整的人,带着这份完整的爱,正常地活下去。”
玉求瑕还在问:“为什么我等待的爱,需要另一个人来证明?”
他站起来,站在岸边,对他来说除了这扇光门以外的四面八方都是岸边,他脊梁弯曲身形消索,怎么看都是去意已决。
他盯着水中的自己,缓缓道:“如果我要拯救世界,你们应该考验我,而不是考验他。他爱我,可以随时为我去死,这已经早已不需要证明的事。”
“等等!”“梅斯菲尔德”的声音无法抑制地变得不稳,有些焦急,人形也几乎要从门里追出来,“你再想一想!你死了的话你的文明会迎来浩劫!”
“跟我有什么关系?”
玉求瑕倏然回头,在暗色的天幕与镜子水面的反射中,他消瘦的面孔因为轻蔑和绝望美得触目惊心。
他又笑了,如同寒冰乍破露出一把利刃,目空一切不可一世,这一刻,属于一个人类的巨大而专断的自我遮蔽了一切,即将决定他所在的整个文明的命运。
他又笑了一声:“跟我有什么关系?”
然后,他跳入了水中。
镜面从这一点开始轰然破碎,蔓延向全世界。
而裂缝之中,透出了温暖的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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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门之后,大松了一口气的梅斯菲尔德有些幸灾乐祸地对世界意志说:“你失败了,你又没能骗到他。”
正对着光门的世界意志神情漠然地望着逐渐碎裂的水面,但他并不是站立着的,而是悬空的,光门只是一道伪装,它后面其实是一片漆黑的深渊。
闻言,世界意志转头看向梅斯菲尔德,片刻后,忽然露出一个有些顽皮的笑:“但是我骗到了你。”
梅斯菲尔德眉毛一挑,没有说话。
“看来你有点高估我啦,虽然我看起来很像人,但我的学习还远远不够——这一段并不是我设置的彩蛋,而是他自己的愿望。”世界意志还是带着那种有些开心的笑容,自顾自解释,“你以为,他在等待的是什么?‘爱’吗?”
梅斯菲尔德没忍住,发问:“不是吗?”
“是也不是。”世界意志依然好脾气地解释,“从始至终,他所等待的,都是‘死亡’。不过这种‘死亡’有个前提。”
梅斯菲尔德似乎也忽然明白过来:“爱。”
“‘等得到爱,就去自杀’,这是他坚持了整个少年时代的愿望。这种愿望的实质,首先是要得到爱,然后终结于死亡降临。”世界意志道,“你们人类似乎总有种天真的想法,就是以为一个人只要足够温暖,就可以慢慢将过去的伤痕统统弥合,或者说,隐藏起来,让它不再发作。但在这一点上,我有一些不同的看法,你知道,一棵树如果在小时候受了伤,那之后不管它长得多么粗壮巨大,这道伤痕都会永远留存,并且会随着树干长大变粗,也跟着越来越大……树犹如此,更何况人。”
“他确实在等待爱,同时毁灭的欲望也一直潜伏在他的骨血中,这种痛楚让他成为他自己——他从来都是想要成为他自己。”
“他从来都在等待一种让他能甘心赴死的爱,他等到了,然后为之去死,回报以同样的爱。”
“只有这样他才能成为完整的自己,他说得对,他才是‘等待戈多’的主角,当然应该考验他。他要求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放下巨大的‘自我’,肆无忌惮地投身于爱。”
“为爱而死。”梅斯菲尔德看着这个逐渐分崩离析的虚幻世界,喃喃道,“所以这才是真的‘死亡之爱’。”
“人类果然很有趣。”世界意志满足地打了个响指,然后原地消失,留下一句,“这一轮游戏我很开心。下一轮见。”
梅斯菲尔德无奈地嘟囔:“最好是不要再见了。”
===
天亮了,玉求瑕睁开眼睛。
他盯着天花板看了半晌,又抬起自己的手看,确认自己还活着,并且有一具年轻的肉/体。
他记得所有的一切,最后的记忆是跳入了那片淹没了世界的洪水。
最后一刻其实他没兴趣跟那个类似于神的存在斗智斗勇,他只是决定和方思弄死在一起。
他食言了,没办法继续活下去,方思弄要收拾他,可以在地狱里做。
可现在是什么情况呢?
他通关了,文明的劫难没有降临,而他却回到了最恐怖的现实。
他活着,可方思弄早就死了。
甚至在第一轮中就死了,之后的这一切,都不过是他自己的臆想。
最最可怕的是,他们根本就没有相爱过。
“要再去死吗?”
他脑海里冒出这个念头,但瞬间又被惫懒打散,脑中有个声音说:“死不死的,我们都没有相爱过。”
忽然之间他丧失了所有斗志,不知道怎么活,又懒得去死。
他像一滩烂泥一般躺着,似乎又睡了一觉,大脑却自顾自地缓慢运转,他逐渐意识到今天是什么时候,应该是9月17日,真实世界中,“奥西里斯神话世界”降临的日子。
方思弄死在这个世界中,他成功通关,直接就进入了最后一个“等待戈多世界”。
所有的“世界”经历都会在现实世界的瞬间完成,也就是说虽然他在这连续的两个“世界”中度过了好几十年的光阴,再次回到现实中,时间也只跳过了一秒。
方思弄已经死了,在“奥西里斯神话世界”中就已经死了……那现实中呢?会怎么死?车祸?坠楼?或是疾病?
查一查应该能查到吧,那个追逐了他很多年,却从来没有和他在一起过的方思弄的结局。
要查吗?
他猛然坐起来,捞过床头柜上的手机,解锁。
对着屏幕,他感觉模糊又刺眼,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在流泪。
这个发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忽然忘记自己要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