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牧云瞬间出手,眨眼间二人过了数十招,但以他们如今的实力,不对对方下致命狠手根本不可能起到任何拦截作用,“师兄,不要。”
可裴牧云越是反对,越证明他独自承担法网有多痛苦,解春风对着令他心如刀绞的央求青眸,强硬地狠下心来:“依字依据,天道施令:我解春风愿与师弟裴牧云同承天道,共担法网!”
话音刚落,解春风就感到神魂传来一阵剧痛。
果然如此。
解春风心疼又生气,紧咬牙关,不给裴牧云时间反应,抬手将一道玄真灵力打入他体内,禁制一碎,鞘咒在瞬间解开。
裴牧云对解春风毫无防备,猛然被师兄打入一道玄真灵力,还来不及如何作想,纷至杳来的无数情感涌上心头,立时受到法网约束,神魂遭受剧痛,虽可承受,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仍然是脚步不稳。
将将后撤一步站稳,裴牧云对眼前事态发展是满心不解,甚至心底隐有一分委屈,只能抬头去找师兄,想要一个答案。
解春风自然是在低头关起师弟,撞入眼帘的正是裴牧云神色中那一分委屈。
一眼惊澜。
就在他二人对上视线的那一刹那,神魂传来的惊人剧痛如遭天雷绞杀,痛到麻木双双跪地,上身撞在一处,意外给彼此做了支撑,头颅落入彼此颈弯,似鸳鸯交颈。
与此同时,瀑布如暴雨前忽然涨水一般轰鸣而下,潭水很快没过了黑石,两人膝盖以下都被潭水浸湿。
裴牧云却无暇顾及,占据他心神的不止是剧痛的神魂,不止是紧贴着他的同他一样痛到颤抖的身体,也不止是正打在他颈间肌肤的炙热呼吸。
他想起了什么是鞘咒。
第113章 愿感同身受[上]
鞘咒,是玄真派代代相传的一种护咒。
古人发明剑鞘是为了保护剑锋,玄真派第七代掌门创出鞘咒,是为了保护徒弟。
从收徒选择就能看出,玄真剑修都是一腔热血之人,骨子里就有极强的正义感,路见不平没有不出手的可能,然而,剑修本是所有修士中杀伤力最强的一种,玄真剑修更是如此,往往年纪轻轻就实力过于出众,这锋芒毕露再加上嫉恶如仇,万一失手,若不小心筑下大错,难免要悔恨终生。
鞘咒的作用就在于此。
鞘咒像一层保护罩,平日里不发挥影响,只在剑修喜怒十分激烈时起效,它的存在能将激烈情绪大幅降低,由十分降到两三分,就能有效避免年轻剑修情绪上头一时冲动。
而且,鞘咒只是将情绪激烈程度降低,并不是强行抑制情绪产生,既能起到引导年轻剑修学会沉着应事的作用,又不会真正影响剑修自身对心性的修炼。
所以自七代掌门创出鞘咒之后,每一代的玄真剑修都在筑基时从师父那里得知了鞘咒的存在,并自行做出是否使用鞘咒的选择。
裴牧云筑基时也不例外,星归道长依照惯例给小徒弟讲解了何为鞘咒,并让他自行选择是否使用。
当年听完师父讲解,裴牧云一时颇为疑惑。
倒不是他没听懂鞘咒术理,他奇怪的是怎么早已筑基的师兄从不曾对他提起过鞘咒的存在。
他们师兄弟亲密无间,无论修行心得还是江湖窍门,师兄从来都是倾囊相授,怎么唯独鞘咒,师兄竟破天荒如此守口如瓶?
他这疑惑把师父星归道长听得止不住笑。
随后经师父解释裴牧云才明白,原来剑修在使用鞘咒后就会遗忘鞘咒的存在,直到突破金丹时自动解咒才会想起。这究竟是七代掌门有心设计还是没能解决的术理后果,目前已不可知,答案遗失在了传承的长河中。
解释完,就到了裴牧云做选择的时候。
那时星归道长虽看出小徒弟天然就是个玄真脾性,却毕竟还没把裴牧云放出门过,还没意识到小徒弟这张冷静乖巧的美人皮下是个多不要命的典型玄真剑修,因此并不推荐裴牧云用鞘咒。
裴牧云请教师父的意思,星归道长并不推荐。不推荐的理由,星归道长也对小徒弟分说得明白:
星归道长自己年轻时就没选择用鞘咒,因此也不觉得这玩意很必要。大徒弟那是没办法,解春风是个典型玄真剑修,壳子看着潇潇洒洒如沐春风,骨子里嫉恶如仇不要命,这大徒弟要是不用鞘咒星归道长都不敢放出门。但小徒弟目前看来脾气那是比大徒弟好太多,冷冷清清有条有理,聪慧清正,比星归道长自己年轻时还沉稳,不像是以后放出去路见不平会拿命跟人理论的样子。鞘咒说白了就是个辅助保护,既然自己可以,何不亲身经历?
师父的看法,裴牧云是赞同的。
但他还是选了用鞘咒。
原因有二。
一来,按他当时的修行速度,从筑基到结丹并不遥远,而鞘咒的术理实在是太过精妙,尤其是突破金丹时恰好能自行解除这点,裴牧云好奇得想要亲身体会其中玄妙。
二来……既然师兄选了用鞘咒,他就也想试一试,是想与师兄感同身受的少年意气。
许是觉得这原因幼稚,师父为他准备施咒灵阵时还乐得不停调笑他们师兄弟感情好,那时裴牧云毕竟年少,被师父调侃太过,难免微微羞恼,猴叔看不下去拿枣核丢师父脑门,师父才抿嘴忍了笑意。
然而就在施咒前,师父却难得十分严肃了神色。
那日师父郑重其事地强调:之所以如此详细地讲解鞘咒术理,就是因为鞘咒的特殊之处尽在术理之中——鞘咒的效力是由剑修的实力决定的,效力强弱全看剑修自身。
剑修实力越强,鞘咒的效力也就越强。
根据过往记载,所有结丹期以下的玄真剑修,他们身上的鞘咒,效力都很好地维持在了帮助年轻剑修克制激烈情绪的程度,目前没有例外。
然而根据术理推测,一旦剑修实力超过结丹期,鞘咒效力就会成倍增长,大大超出帮助克制激烈情绪的程度,不仅会极度压抑中咒者的任何情绪,甚至可能从根本上影响中咒者心性。
据此推断,超过结丹期的中咒者也许会被压制到无悲无喜的地步,只比石佛石像好那么一丁点。玄真剑修该学会沉着应事,却绝不可冷情冷性、无心体会苍生疾苦,更何况鞘咒还有中后即忘这个特点,两厢叠加就是可预见的灾难后果。
因此,玄真剑修在突破金丹后,无论先前是否使用过鞘咒,此后都绝不能再用。
师父如此郑重告诫,裴牧云自然认真应是。只是那一日的裴牧云无论如何也无法料到,多年后他竟会违背师父教诲,明明实力已是元婴,却不顾告诫给自己下了鞘咒。
现在这道禁锢己身多年的鞘咒被师兄一道汹涌灵力直接解开,裴牧云刚一清醒,脑海中与鞘咒相关的回忆悉数浮现,胸中疑惑顿解,他立刻明白了自己为何会做出这个违背师训祖训的决定——
随着天疏阁的发展,裴牧云经年积累的不平之怒,让他越来越按捺不住想要彻底改变这个落后腐朽的九州。然而,前世的经验知识足以让他意识到此时此地的生产力发展与社会矛盾并没有到足以掀起变革的地步。
强行变革是揠苗助长,若非百姓觉醒,而是由他去掀起一场换汤不换药的战争,那他最终也不过是史书上的又一个罪人。
更何况,裴牧云始终记得太外婆对那个曾经存在的伟大联盟的反思,在她的病床随笔中,不止一次提到斯拉夫人自古以来热爱受苦、甘愿成为人类救世主的弥赛□□结,若要追究那个剑指解放全人类的伟大联盟的思想源头,或许依然没有逃过流淌在民族血脉中的极端孤傲。
也因此,对自身的严格监督与时刻防备,是裴牧云在踏入修真这条路的最初就主动设下的红线,哪怕当时只掌握了刚刚超出凡人的些许实力,他也极其注意限制反省自身。
而随着实力的不断增长、天疏阁不断扩大,这份对自己的防备也在日益加剧。
他越想掀起变革,就越注意自我限制自我反省,最终才会走到了给自己下鞘咒的这一步。
此时此刻,他不再受鞘咒克制,还来不及对自身做出什么沉思反省,立刻被这种与外界的人事物不再有一层保护罩隔阂的感受吸引,就仿佛新生幼崽初次睁眼看世界,实在是十分奇妙。
裴牧云细细体会,仍然忍不住在心底感慨鞘咒术理之精妙,忽听师兄问话:“想起来了?”
解春风见裴牧云眼神湛清,整个人就像揭开蒙纱的利剑,锋利如昔,自然看出师弟是都想起来了。既然都想起来了,自然就到了该与这位丝毫不爱惜己身的倒霉孩子算账的时候。
这一句明知故问,解春风问得是如沐春风。
可惜这屡试不爽的一招对他这亲师弟可从来没用。
眼前幻境随解春风心境变化,这一刻日开云清、野花蔓放,如实展现了解春风心底对师弟摆脱鞘咒束缚有多欢喜,裴牧云感受着幻境美景,打从心底无所畏惧。
像是完全没听出师兄的心疼责问之意,裴牧云淡然颔首:“想起来了。”
解春风笑得春风不改:“想起来就好,那你给师兄解释解释,不声不响私用鞘咒,你是怎么想的?”
第114章 愿感同身受[下]
裴牧云倒也有问必答,一五一十地将当时心迹坦诚道出。
解春风是越听越没脾气,自审自警、揽责己身等诸类心境本就是玄真派剑修的千古顽疾,从祖师建派直至今日,历代玄真剑修骨子里全都是同一类人,没一个例外,单从心迹上论,解春风根本就没有训诲师弟的立场。
但心疼哪管什么立场。
解春风稍重了语气:“你怀疑自己冒进,怀疑自己不对,怀疑这怀疑那,那怎么不问问我,不问问师父,一个人瞎琢磨?”
裴牧云却理所当然:“我做什么你们不说我对。”
他说完还微微摇头,仿佛对师父师兄的盲从很是无奈。
解春风被师弟气笑:“我们说你对那是因为你对,什么时候你不对我们说你对了?给自己下鞘咒,这么不要命的事,但凡你事先问一句,我们能说你对?师父听完给你关炼剑炉禁闭十年都算溺爱你。牧云,你是一点儿都不知错?”
“我知错。”
裴牧云这一下认错又快又诚恳,解春风好悬没被他噎死。
裴牧云却像是没注意,自顾自陷入反省,沉思道:“冒险使用鞘咒是我不对,但师兄一定也明白,你我实力远超众修,严格约束自身是你我应尽之责。”
他抬眸望向解春风,解春风无话可驳,这一点上他们没有谦虚的余地,他们确实太过强大,鞘咒本就是玄真派自我设置的克制手段,而他们师兄弟的实力更超前辈,这世上真正能够监督他们的只有彼此而已。
解春风化龙前就是如此,如今更是如此。若这世上没有裴牧云的存在,解春风每每一思及这种可能,就不由自主地后怕,不愿也不能深想下去,仿佛在瞬间就真切感受到了那种独立顶峰、霜雪呼啸的寒凉。
见解春风默然颔首,裴牧云才接着自陈:“只是,今时今日再回过头看,无论是百姓对天疏阁的信任,还是众多人士加入天疏阁的事实,都证明九州已经走到可以改变的路口。或许我早该动手。若我早下决心,在姬肃卿算计师兄之前就重出江湖,着手开启变革,或许师父就不会……”
经过南海血珠子一案,笼罩着不周山事件的重重浮云也逐渐散去,暴露出不周山事件真相显然不只是儒门之主姬肃卿的算计那么简单,还有魔尊、凶兽从中作诡,甚至有众神的影子。
在裴牧云看来,这些阴谋暗影加上他身中鞘咒、退隐等因素,才会造成师父替他二人牺牲的悲剧。
解春风只得摇头,他二人都爱揽责于己身,其实师父也……真真是他们玄真派药石无医的顽疾。
“好了。往事不可追,无论你我有什么错,以后到了师父面前再去认,赐你金印的那位也告诫过你,不可过度自苛。大敌当前,现如今,你我都该专注眼下才是。”
解春风早已和缓了颜色,忍不住宽慰起师弟来。
却不料他那不省心的师弟还敢冷声抢白:“师兄嘴上说专注眼下,却又执意与我共担法网,平白多一个人受苦……”
解春风立时神色一寒,打断道:“受苦?受什么苦?不是‘没事’么?”
解春风那张春风潇洒的脸真冷下来,可比裴牧云这些年受鞘咒禁锢的模样还要寒上三分,全然拒人于千里之外,任谁面对这样的解春风都得胆寒。
得了师兄一句冷语,裴牧云垂了眼眸不说话。
师兄的能言善辩从来是对外,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师兄竟会对自己冷言相讥,虽然只是这种程度,虽然确实是他隐瞒在先,却不由自主的有些难过。
先出冷语的是解春风,一见师弟稍许委屈就心疼的也是他解春风。
解春风心底一声长叹,自己给自己下台阶:“师兄是想与你感同身受……你我共同承担,是苦是乐都各分一半,如此不好么?”
感同身受。
想与师兄感同身受。
裴牧云猛地抬头,碧眸紧盯师兄。
四目胶漆,裴牧云自语般呢喃:“……我不愿您为我所苦。”
解春风闻言却是失笑:“巧了,师兄先前也这样想。”
“先前。那,如今?”
“如今……情不自禁。”
解春风把四个字说得温柔似海,裴牧云一怔。
还来不及反应,幻境瀑布如山洪暴发般异常暴涨,庞大水流轰鸣袭来,黑石上的师兄弟二人明明都可瞬间御水,却只顾凝视彼此,放任狂涨激流将自己冲下黑石,双双落入潭水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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