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怪你不来,还是没人期待你来。夏天梁这个说法相当暧昧。退一步,他可以回答自己失眠,实在太无聊,权当出门散步,或者进一步,嘲笑居民们头脑简单,不懂得从源头出发,寻找解决问题的方法。
以前的徐运墨很快能择其一,直接地讲出来,换对方尴尬。
现在的他却犹豫了。
好在夏天梁不是那种逼他立刻决定的人,他自顾自往下讲:“有时候人近视,看不清楚自己什么样子,但站在外面的人可以,徐老师,我觉得你没有那样不近人情,就像最早联合商户,你也是怕我吃亏,才来提醒我不要硬出头。”
徐运墨顿一顿,“那件事你不是靠自己解决了?我提不提醒,没什么差别。”
“怎么会,差别很大的,至少是份心意。”
“你还缺这一份心意?”
徐运墨呛回去,夏天梁倒是笑了,“缺啊,何况是徐老师给的,超级稀有。”
“……”
徐运墨没声音了,这份暂时的拒绝并未让夏天梁气馁,他向前靠近,“表达这种能力不是每个人都擅长,但有心练习,总比拒绝要好。你总是看着这条路上发生的事情,大概什么都知道,却不肯参与,只是旁观。这样发生坏事,你可以及时抽身,不惹麻烦,但一样的,如果有开心的事情,你也没法加入,没法和大家分享。”
“有什么好分享,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情。”
过日子嘛,夏天梁又说:“我跟我师父学艺,第一堂课不是学刀工颠勺,是认味道。味型这种东西很有意思的,你想要突出某个味道,单独加重没有用,只会变得难吃,必须靠另外一种味道来吊。好比炒青菜,上海人总是喜欢放点糖进去,但加糖不是为了让它更甜,而是提鲜。”
酸甜苦辣咸,有不同才有比较,夏天梁继续道:“如果一辈子只碰上好事情,那么好事情也会变成无聊的事,所以我喜欢不挑食的客人,什么都愿意试一试的人,总是更有口福一点。”
天天的室内太亮,搞得夏天梁眼睛都像两个小灯泡,发散着某种光束,灵活到几乎能看透什么,不宜对视。
徐运墨低下头,他感觉大脑有点宕机,暂且只能重复一个动作,不停用筷子搅着碗里面条。
别搅别搅,面要胀开来了。夏天梁拦住他,刚碰到徐运墨,对方躲过去,放下碗说太晚了,我要回去了。
“明天见?”
夏天梁叫住他。徐运墨停下推门的动作。他站在那里不动,似乎正在进行一场激烈的心理斗争。理智与情感分庭抗礼,前者大部分时候在棋盘上拥有绝对的统治权,但挡不住对手高超的行棋,正逐渐让后者占据上风。
总是要来吃饭的,他回头,“明天见。”
第19章 油爆虾
那个冷夜的走失,在倪阿婆记忆里宛如汪洋中的水滴,一个浪过去,再也见不着了。她照样依循自己日常的路径,半夜想起五月花的精彩过往,就嚎一嗓子唱唱歌,下楼买个水果买瓶酱油,全按心情来决定付不付钱。
往常要嫌弃两句的红福与胖阿姨,如今包容许多,碰到她总记得打一声招呼,劝她拿上东西就回家,腿脚不方便,多走路很累的。
我不吃累!老太怪他们小看自己的步行能力,又转眼遗忘,喜滋滋向他们展示自己衣服上的一朵绣章,说是仰慕她的小年轻送来的礼物。
大家笑而不语,心里都知道,那是小谢专门给她做的防走失标记,一套二十几个花色,可以别在衣服上,花案是个二维码,扫码跳出来是小谢的联系方式。
当然嘴上还是说,哎呀,你太受欢迎了,绣章这么好看,一定要多带带。
阿婆笑说,是啊,小王也这么说。
开春,万物复苏。
春风不止吹来暖意,也会吹出点死灰复燃的隐患——麒麟小馆的骚扰在过节消停一阵,年后卷土重来,他们在三月份开出新活动,对标天天的价格推出特惠,点菜送汤直接抄底,午市套餐算下来只比天天贵了十多块。
天天的客源除了周边居民,还有附近办公楼白领,工作日的午市生意相当重要。麒麟小馆是酒楼定位,大桌大台,坐下点菜的人均至少两百。老板根发有自己的水产生意,现在每日海鲜都折价出售,显然卯足力气和天天打价格战。
部分客人很现实,哪里吃不是吃,总归薅羊毛先。再说比起去麒麟小馆,到天天饭店还要多走两步路,自然很快被吸引离开。
麒麟入局是恶意竞争,夏天梁明白,一旦上头开始和对方卷价格,只有死路一条。他重新核算了保本点,对每天营业额要做到多少才不亏钱心中有数,随后立即开始调整自己的午市规则。
降价做套餐没有优势,那就改变菜量,再效仿香港两餸饭模式。夏天梁从菜单上精选十二道热炒,五道全荤、四道半荤半素、三道全素,定价两种:两菜十五、三菜二十。菜式自选,白饭无限量供应,中午限时只卖两个钟头。
童师傅得知后,大怒,说自己在上海餐饮圈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被噱来你这种小厨房服苦役,已是纡尊降贵,现在不得了,当我烧大锅饭的了。
他气得差点把香烟屁股摁到夏天梁脸上,对方半哄半骗,说天天本来就是社区食堂,况且有我陪你,你是老法师变食堂师傅,我也从老板变成打饭小哥,再讲了,你平时关在后厨不出来,外头又不晓得是你金镬铲的咯。
听见自己这个过去响彻上海滩的外号,童师傅痛心疾首,说我就不该相信你师父,这只老甲鱼就是看不得我有好日子过。
千年王八万年龟,他是祝师父健康长寿。
安抚完店里情绪,天天的午市快餐计划很快提上日程。
夏天梁进了两个保温台板,又印了一批传单和海报。后者尺寸大,贴在两家店中间,有点过界,他怕徐运墨有微词,结果贴完,对方出来看了一眼,没说话就回去了。
隔天中午,人群中混了一张冷冰冰的面孔,手里拿个不锈钢饭盒在排队。
天天所有热炒都是现做,改快餐,也是上午新鲜出锅。每天十二道菜,三分之二会在隔天轮换,出品与单点质量一式一样。严青与夏天梁打配合,打饭手势稳定,一勺下去绝不手抖,份量只多不少,加之油水充足,适合辛勤工作的劳动人民,最先吸引来一批开车司机,之后迅速在几个驾驶群中传播开来。
中午两小时,懒得做饭的居民、一人食的办公室白领还有体力劳动工作者都聚集在99-2号这间小饭店,大家相安无事,只犹豫今天到底是吃葱烤大排还是梅菜扣肉。
徐运墨比较简单,他不纠结,每次都是从左边数两道,当天菜盆怎么放的就怎么点。几次碰到夏天梁打饭,发现他这个规律后,左起两道就变成营养搭配的一荤一素。
午市快餐帮天天招揽到一波新客,得知他们晚上是做家常小炒,有时也会过来光顾。一个月结束,夏天梁算账,生意比想象中更好,小幅超过保本点。
赵冬生听闻,得了劲儿,大喇喇建议不然我们晚市也做快餐,还能多挣几个钱。
童师傅从后面给他一记头挞*,说这是过渡用的招数,要想做快餐,根本不用请我过来,后厨那些设备也白买了,这家店现在内忧外患,我来算一算,倒闭还需要几天——噢哟,就今天了。
赵冬生疼得差点流眼泪水,低声对夏天梁说什么人啊,脾气那么臭,平时不是在外面抽烟,就是在厨房{wb:哎哟喂妈呀耶}嫌东嫌西。天梁哥你做老板的,何必请童师傅这样不配合的厨子来做事,这不给自己添堵吗?我在他手下天天挨骂,日子过得苦哈哈的,学不到一丁点东西。
夏天梁笑,问你最近切丝的误差能控制在两毫米之内吗?
小伙拿起菜刀剁剁剁,粗粗细细仍是不齐整。
夏天梁让他好好努力,准备补充两道新菜,耳朵突然动动,隐约听见外面传来几声争执。
他出去看情况——确实有两方对垒,严青护着一个年轻的女客人,吊起眉毛说想好好吃饭就在后面排队,不要随便骚扰别人。
怎么了?夏天梁走到她身边,女孩子有些害怕,躲在严青身后不敢冒头。她们面对站着两个人,一胖一瘦,上衣扎进皮带,胸口挂个玉佛牌,左右手的指头上都戴了金戒指,一派社会闲散人士打扮,中年版。
“老菜皮凶什么啦,我们来光顾,问问其他客人盒饭好不好吃,很正常的嘛。”
他们看向严青后面的小姑娘,轻佻道:“妹妹,阿哥就是问问你点了什么菜,你不要搞得好像我们要吃你豆腐一样,好伐啦。”
严青平时待人亲切,很少说重话,此刻扬起两道棕色纹眉,饭勺挥动宛如舞剑,侠女一般指向两人,沉声道:“嘴巴放干净点,谁是你妹妹,我们不做你们生意,即刻滚。”
赶人啦赶人啦!胖瘦头陀故意叫起来,周围有人见状怕惹事,纷纷避开走了。
徐运墨提饭盒进门,与几批匆忙离去的客人撞个正着。进到天天,他看清店内情况之后,眉头紧皱。
辛爱路治安一向很好,但凡有流氓路径此处,想要伸长脖颈打探,都会被王伯伯一扫帚清出去。夏天梁又惹上什么怪东西,闹到店里耀武扬威。
纪律队长眼中容不下沙子,何况两个大型不可回收垃圾,刚想报警,却见夏天梁拉住严青,悄声说了两句,随后从柜台后面拿出两瓶啤酒,脸上带笑,说不好意思啊两位阿哥,我是老板,今天招呼不周到,有什么问题我们出去说,好吧。
作者有话说:
*头挞:打后脑勺
刚发完才想起是中秋了,大家中秋快乐。按照故事开头的时间线,他们认识这年的中秋徐老师还在莫干山,天天已经在装修了,所以小夏给辛爱路居民送了月饼,龙华寺全家福素月饼,有苔条果仁、玫瑰豆沙、椒盐百果、上品果仁四个味道,对老年人比较友好。
第20章 八宝辣酱
软骨头!
徐运墨无名火起。和那种人有什么好说,挑衅如此明目张胆,换成涧松堂,他早把人轰出去,夏天梁还有心情赔笑。
他越想越胸闷,扔下饭盒跟出去。夏天梁似乎完全不受影响,正在好声好气劝店外客人进天天,说今天搞临时活动,一人补送一个素菜。
客人听了划算,赶紧涌进去。夏天梁关上门,严青在里面与他对视一眼,随即拉紧窗帘。
胖瘦头陀站在路边吞云吐雾。夏天梁提着两瓶啤酒,迎上去说久等了,不知道两位是从哪里过来。
他们嬉皮笑脸,往夏天梁脸上吐烟,给出答案:巨民路。
麒麟小馆?也真够锲而不舍,从年前到年后,几个月了还在搞事情。
明的打不过就来点暗的,这种拉杂手段,徐运墨向来鄙夷,刚要上前代替夏天梁舌战瘪三,却听哐啷一声,夏天梁抬手摔碎啤酒瓶,举起碎片对准两人,动作快得不可思议。
一胖一瘦皆是吃惊,香烟也没夹牢,哆嗦着差点烫到自己。
没有笑容,夏天梁这张脸真正冷下来,严寒程度甚至超越徐运墨。他眯眼,动动手腕,露出碎玻璃最锋利的一端,直指对方脖颈。
“巨民路离辛爱路,走走也就十来分钟,都挑中午最忙的时候过来了,怎么也不多叫几个兄弟帮忙撑撑场面,多点人,我好一起招待。”
一对二,夏天梁无一丝畏惧,他是真的不怕,气势极为慑人。
被指的胖子彻底呆住,瘦子舌头打结,好不容易捋直了才说话:“你你你你个小棺材,想做什么?威胁我们?法法法治社会,当心我叫警察过来。”
好啊,夏天梁表示鼓励,“现在就打110,你不方便打,我来——徐老师,帮他打电话。”
突然被点名的徐运墨有点晃神,他脑子还在尝试消化这个场景,手听话,先一步拿出手机。
摁下11两个数字,他有点迟疑,“真的打?”
夏天梁目不斜视,“这是客人的要求,我们做服务行业的 ,客人就是上帝,哪有不满足的道理。打。”
徐运墨飞快思索,大概领悟出夏天梁的意思,假装按下数字键,过几秒,对着手机说你好,我这里是辛爱路99号,有人聚众闹事。
原以为夏天梁是来赔礼道歉,谁知要召警察拉人。胖瘦头陀互相望望,他们是老吃老做,知道碰上寻衅滋事,只要警车开过来,所有人必定要去派出所走一趟。
当即做决定,不多加纠缠,转头就跑。人都奔出辛爱路了,咂摸一下,觉得这样实在有损气势,回头不好交代,于是远远向夏天梁撂下两句狠话,诸如老子今天有事放你一马,相当没水平。
前后发展,不过五分钟。对面居委会办公室和烟纸店还来不及见证发生什么,纷纷探头,问怎么了。
夏天梁与他们打招呼,说没事,碎了两个瓶子。
徐运墨低头一看,半滴液体没有,教训人用空酒瓶,还挺勤俭持家。
夏天梁回店里拿出畚箕扫帚,麻利收拾地上碎片,表情早已恢复如初,再无半点发狠的踪迹。他余光瞥见徐运墨一动不动,抬头问:“你还好吗?”
听来像安慰小孩,徐运墨不太乐意,没响。
“刚刚不是故意吓你,”夏天梁语带歉意,“对付那种人不在气势上压过去,他们会更加来劲,我那么说都是骗骗他们。”
道理都明白,只是夏天梁平时那个笑脸胶水固定好一样,几乎不会掉下来——老是这么摆着,不会抽筋?有时徐运墨都要替对方累,但刚才有那么一刻,他是真觉得夏天梁会把玻璃碎片随机扎进某人头颈。
又或者他扎过?装腔作势和自然流露是两种状态。夏天梁那个架势,不可能是临时佯装。居家好邻居实际是无情杀手,邪典片常演,徐运墨大学和周奉春看过不下百部,朋友次次被吓得嗷嗷乱叫,他却早已厌倦,以为自己那颗坚硬似铁的心脏不会再为类似桥段掀起波澜。
与谁都处得来的夏天梁是A面,那刚才呢?是对方的B面吗?
徐运墨琢磨不出,接着意识到,他干嘛琢磨。自己来买饭的,搞半天,饭盒没了,看场闹剧,还差点报警。
来天天就没好事。
“我没那么容易被吓到。”
说完又补一句,“看任何恐怖片我都不怕。”
这下轮到夏天梁不懂了。做做样子而已,恐怖片,他就碎个瓶子,有那么夸张吗?要给徐运墨看见以前自己那套,也不知道他会拿什么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