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梁顺势看过去,眼睛一亮:“师父!”
对方推门进来。面容清癯,穿套羊绒西装,带贝雷帽,打扮非常登样。他听夏天梁喊自己,笑眯眯上前,抬手屈指,一个毛栗子轻轻敲他额头。
“小鬼,忙来,长远不来看我,只好我这个老家伙从崇明跑来找你了。”
夏天梁配合地捂住额头,高兴只是一瞬间,很快知道对方缘何现身,悄声问:“童师傅告诉你了?”
“他么,是我安插在你店里的眼线,你这里一有个风吹草动,都要给我报备的。”
后厨传来冷冷一声:“滚你的蛋,吴晓萍,谁是你眼线。”
师徒两人同时乐了。夏天梁招呼他坐下,既然某位提前通风报信,多余的就不赘述了,只简单说明现在进行到哪个情况。
自退休之后,吴晓萍回崇明养老,在当地承包了几个有机大棚,平时浇花种菜,生活相当惬意。夏天梁饭店开业,邀请他过去,师父嫌横跨上海太累,没来,得知近期发生的事情才坐不住了,决定跑一趟。
听到根发将水产生意交给兄弟出了纰漏,吴晓萍眉头皱起,重重叹一声,“死性不改!”
夏天梁没接话,默默给他倒水。
等吴晓萍平复完情绪,问:“人家都欺负到头上来了,不找我,干嘛,准备留着过年讲给我听?”
“不想烦到你啊。”
“你这话讲的,退休人员就是用来被烦的。”
吴晓萍挥手,不让夏天梁有心理负担,“种下的因结下的果,我造的业我来了结,也是应该的。”
废话,这件事就是你惹来的!童师傅在后厨偷听,忍不住奔出来,指着老友鼻子,“我讲过的吧,不收徒,来去无债一身轻,你看看你,不信邪,活该有份徒弟债。”
吴晓萍习惯对方说话的火爆腔调。旧时闯荡上海滩,两人并称乍浦路双子星,姓童的浦东三林出身,本帮世家,十六岁就是红案师傅,二十五岁做上茹茹酒家的御用掌勺,火眼金睛,任何菜下手都候分克数,人送外号金镬铲。
自己则是光脚上岸的小崇明,赤膊练就的颠锅技术,在人气最旺的王都大酒店有一口特制金锅,名匠出品。当年王都和茹茹打擂台,争夺乍浦路龙头老大的地位,厨师之间也相互竞争,金铲与金锅的结局却是英雄惜英雄。乍浦路餐饮没落之后,吴晓萍经人引荐跳槽四季酒店,童师傅则被香港老板挖角南下。
再见时,都是差不多退休的年纪。吴晓萍早年用手过度,不得已提早荣休,他大半生都风光度过,只有一件心事未了,拍了拍夏天梁肩膀,说你约个时间,陪我去那间麒麟小馆走一趟。
“真的要去?”
夏天梁难得犹豫,“其实你不用出面,万一碰到……多少会有些难看。”
“避了这么多年,看看他现在什么样子,也好的。我这把年纪了,活一天算一天,早点搞完这桩事,以后入土也安心。”
呸!童师傅骂道,你这只老乌龟指不定活得比我还久。
吴晓萍不甘示弱,说老烟枪,和你比命长,算我吃亏了。
两个加起来一百多岁的人,吵架吵得像小学生,夏天梁早已看惯,不去打扰。他本意不想麻烦师父出山,但人都来了,看样子,是铁了心要自己处理,只好答应,说明白,我去安排。
此次去麒麟小馆,实为做客,情势又有不同。
见到夏天梁,根发不复上回那般嚣张,金项链减掉一条。他遣散左右,留个服务员倒茶——也不是所谓正山堂金骏眉,普通正山小种,夏天梁浅喝一口,讲明来意。
根发识得吴晓萍,还算客气,尊称一句吴师傅。
吴晓萍是老克勒做派,该有的气势一点不落,点名:“既然你知道我是谁,我们就不兜圈子了,叫毛伟林过来。”
根发一听这个名字,摇头:“爷叔,这次喇叭腔*了,不是我不叫人,我现在也寻不到他,他卷了我账面上一大笔钞票,不晓得逃到哪个地方去了。册呢,我当他赤裤兄弟,他当我什么?戆卵!”
自家人打自家人,根发吃个闷亏,彻底停在杠头上。他帮兄弟对付天天,结果水产生意被兄弟接盘,中饱私囊,甚至脑筋还动到麒麟小馆上——店内近期几批海鲜以次充好,不符标价,被客人发现后投诉。
市监局一看来活了,枪头掉转,几笔罚金下去,属实元气大伤。
吴晓萍意料之中,语气淡淡:“他就是这样,认钱不认人,你与他同个弄堂出来,总该知道他过去那副样子,我在他身上吃过的苦头不比你少。”
根发道:“我是没想过他贼手会往我这里伸,当初他被你赶走,又做不成厨师,是我留他下来给他一口饭吃。”
他指向夏天梁,“你这个关门弟子去辛爱路开店,他看不惯,要我出手赶人,我也二话不说,帮他出头。我根发什么人我自己清楚,绝对不是君子,但我们虹镇老街出来的哪怕文盲,也要会写个义字,毛伟林这次做得太过分,我必须要对跟着我混的兄弟有所交代。”
吴晓萍听后,不语,隔半分钟,他猛然拍桌,厉声道:“荒唐!你当现在是什么年代,找到毛伟林之后,你们想哪能?杀掉他,还是打断他另一只手?”
夏天梁桌下按住吴晓萍,让他消气。
对方攥紧掌心,手背发颤。吴晓萍一生收过四个徒弟,老大早逝,老二移民澳洲,靠做冷冻食品发家。夏天梁是老幺,如今也只有他还传承着自己那套观念,正经开个饭店。
他鲜少提及老三,问起,就说一个叛徒,没啥好讲。
跟的时间长了,夏天梁才知道这位从未谋面的三师兄原来最有天赋,也最得师父喜欢。吴晓萍无儿无女,曾经想过传其衣钵,收老三做干儿子,最后未成。
荣休那天,吴晓萍喝得大醉,终向他透露实情:原来老三一颗心不定,爱玩爱赌,每月都去珠海过大海,最后欠下一屁股债,还拿吴晓萍的名声在外招摇撞骗,为自己敛财。等发现,已到不可挽回的境地,吴晓萍凑钱也补不上窟窿,只能眼见讨债人活活打断老三一条胳膊。
清誉受损,抵不上那刻十分之一的痛心,他发誓再也不收徒弟。
夏天梁是个意外。
四季中餐厅的后厨每年都会进几个新面孔。呆的、聪明的、油滑的,吴晓萍看过很多,夏天梁却是最沉默一张。
他原是礼宾员,主动和酒店申请调岗进餐饮部。后厨以阶级排位,吴晓萍任行政总厨,自然是整个体系的话事人。有些心思活络的新人想攀峰,平时挤在他身边,或以各种方式展现自己的勤奋好学,无非想要争取他的青睐。
夏天梁却离得远远,他按规矩跟着前辈在备餐间处理半成品,一待就是九个月,没有上过一次灶,遇到吴晓萍时话也极少。
某日吴晓萍突然考试,说尾灶缺人,要从一众新手中选择。能够上灶,就意味着晋升,有望一路爬到头灶。旁人摩拳擦掌,以为他考的是老一套模板,比如背菜单之流,结果公布题目,却是考验他们当季酒水添加哪些新品,隔壁饼房一周会换什么花样,甚至还有楼上西餐厅每天需备几种酱汁,尽是与中餐后厨无关的细枝末节。
众人哑然,答不出,认为是吴晓萍存心刁难。
唯独一人举手。
吴晓萍自破誓言,日后与夏天梁打趣,说我看得不要太明白,一群人里面你最精,不来我面前晃,是每天花时间在其他地方偷师,我是好心,不让你去骚扰别人。
所以你那场考试是针对我吧。
哼哼,收你只是为了养老。
夏天梁没半点受伤,说好呀,以后你瘫痪,我照顾你。
触我霉头!吴晓萍笑骂。臭小子门槛太精,一个没教好,恐走前人老路,因此他对夏天梁的教育极其严格,那些本来羡慕夏天梁拜师的同期见他被骂得多了,也不再眼红,嘀咕跟着总厨也不好混呢。
在四季时,吴晓萍用心栽培,提拔夏天梁升到头灶,退休之前还为他布局,留好厨师长的位置等他接替。都快再升一级了,没想到对方投下鱼雷,跑来说师父,谢谢你帮我筹谋,但我想换个地方做事。
谈恋爱谈昏头了。吴晓萍没办法,但小如意确实也不算个坏去处,只好任他去了。
他覆上夏天梁的手,拍拍他,示意自己没事,看向根发沉声道:
“我自然晓得他在哪里,可以帮你找到他,两个要求:一、走法律程序,毛伟林欠你多少钱,交给警察查法院判;二、和天天饭店的恩怨到此为止,之前你做的那些破事情,赔偿就不讲了,但你要过来给我徒弟赔礼道歉,这点没的商量。”
到这个地步,根发没筹码谈判,抓到人才是当务之急,权衡再三,答应了。
两人出门,外面太阳格外好,光线刺得人眼睛疼。
夏天梁挡住阳光,问:“去哪里找师兄?”
“还叫他师兄,早逐出师门了。”
一场谈话下去,吴晓萍疲惫不已,说话连连喘气,夏天梁赶紧扶他坐到车上。
缓过之后,吴晓萍让夏天梁帮忙查去澳门的机票,越快飞越好,“那个宗桑有了钱,只会去一个地方,进去了再出来,骨头渣子都不剩了,我现在去,估计也只能捞出来一半。”
话讲得很嫌弃,实际还是担心居多。夏天梁心知吴晓萍对老三的感情十分复杂,安慰说没事,我和你一起。
“你就别去了,”吴晓萍摆手,“让他看到你,保不准又要发神经,我是师父,有些事情必须得我一个人做。”
夏天梁怕他无人照料,坚持要陪同,可惜吴晓萍更强硬,端起脸说好了,不准再争了,小鬼现在不得了,敢和我声音响。你真当我老弱病残?以前我和姓童的打架,还揍到他哭爹喊娘呢。
年纪大了,一个两个都要追忆往昔辉煌岁月。夏天梁没辙,说行吧,你自己当心,碰到任何事情就联系我。
吴晓萍上了年纪,办事却是利索,拿上通行证隔天飞往澳门。
此后三天,夏天梁半条短信都没收到。
他渐渐焦虑,找人脉问了几家娱乐赌场,均无消息,在天天上班心不在焉,给徐运墨点单时被叫了两次,才回过神,问什么,我没听清,你再说一次。
“你魂灵不在身上?”
徐运墨蹙眉,直觉夏天梁不对劲,戳着菜单指给他看。
夏天梁哦一声,刷刷写字,仔细看,目光仍是恍惚。
“失恋啦?”周奉春挤过来,体贴问。
夏天梁抬头,冲他们笑笑,说不是,就是担心一个人,你们是两菜一汤,加菜饭对吧。
这么失魂落魄,不是失恋是什么?周奉春看他背影,下了结论,桌下踢踢徐运墨,“小夏对象谁啊?”
徐运墨啪一下,将消过毒的筷子拍到朋友面前,“我怎么知道。”
他在心里过了一遍。最近也没听谁半夜上门,夏天梁每天两点一线,哪有时间跑到外面去,要么就是辛爱路上——这条路还能挑出一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
想半天,无果,徐运墨让朋友别问了。今天周奉春找自己画图,顺便吃饭,对方前段时间得了肠胃炎,挂水好几天,嘴巴淡出鸟来,尤其挂念天天的酱爆猪肝,指名要来吃个痛快。
等盘子放下,周奉春停两秒,“青青阿姐,我们没点鱼香肉丝吧。”
严青查看,说落单是鱼香肉丝没错啊。她给两人看单子,两菜一汤加菜饭,只有菜饭写对了。
夏天梁搞什么东西?失个恋失心疯了?徐运墨不快,隐隐有点冒火,刚要抓人过来。店外驶过一辆出租车,缓缓停在99号门口。
隔着窗户瞧见,夏天梁立刻手头事情一扔,冲到门外。
周奉春也起身,他爱看八卦,立即撺掇徐运墨一起。徐运墨不动,像和椅子用胶水黏住,“要去你自己去。”
说是这么说,余光时不时往外瞥,筷子都点到盘子外面。
装不死你!周奉春撇嘴,真丢下他跑了。徐运墨端坐几秒,忍不住还是转身,他误了时机,没看清下来的人是谁,倒是夏天梁回来了,望望店内情况,突然问他:“徐老师,能不能借你涧松堂用一下?”
第23章 蒜香排骨
一句“不行”溜到嘴边,被徐运墨硬生生憋回去。
夏天梁在做请求。他没有平时的神采飞扬,整个人显得很平静,拿这样的姿态请别人帮忙,拒绝仿佛成为一种罪过。徐运墨不得不答应。
周奉春原本打算跟着进去,被徐运墨一掌推出门,吃你的酱爆猪肝去。
下车两人,上年纪的头戴贝雷帽,虽然脸色倦怠,但脚步稳健,与后面那个全然不同。后者状态萎靡,四十多岁的年{wb:哎哟喂妈呀耶}纪已经直不起腰,走路都是慢慢挪,一只手软绵绵垂着。
徐运墨旁听,几人说话没防着他,也大概了解到个中原委——不是失恋,是清理门户。夏天梁的师父师兄齐齐到场,要结算恩怨。天天正在营业时间,有人吃饭不能征用。自己的涧松堂终日挂着帘子,昏昏暗暗,氛围倒适合。
文房店是他最后一片净土,除了做生意,只允许相熟的人进去。换以前,夏天梁哭给他看,都不会借出一分钟,可现在……很多事情不能这么简单计算。
更何况,徐运墨算账的本事向来不好。
夏天梁这位毛姓师兄是人中渣滓,四处闯祸,卷了根发的钱跑去澳门。吴晓萍托人联系上当地叠码仔,转来绕去,经历几道手才摸到线索。
找着人时,毛伟林输得只剩一件背心,被关在小房间里等转账。他一个鳏夫,上没老下没小,又亏欠兄弟,债主听完都无语,说嘿呀死赌鬼,做到像你这样众叛亲离也不容易。
最终是吴晓萍出面,垫付了赔偿金,将人先保出来。
老三见来者是吴晓萍,明白师父还是关心自己。过去他就惯会拿捏吴晓萍,当即摆出认错的态度,说自己是一时起了歪念,已经知错了,未来必定痛改前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