搭界 第65章

天笑似乎受到刺激,扬起脸,厉声说:“是吗?太好了,我求之不得。”

徐运墨没有立刻接话,他久久地盯着天笑,直到将女孩看得有些发毛,他才伸出手,“那把你手机给我。”

干什么?天笑有些不解,还是徐运墨快一步,一把从她手里拿走手机,娴熟地打开微信找出他们那个家庭群,点进去,选中“退出群聊”的按钮。

他没按,只是将手机丢回去,“真的恨他,要和他一刀两断的话,现在就退群,这么简单的第一步,不会做不到吧。”

手机上显示出“即将退出群聊”的确认页面。天笑无比恼火,捏着手机,“你自说自话做什么!”

她面上动怒,实际手里的动作却很别扭,像是有心避免误触屏幕。

徐运墨看着女孩那张脸,只觉得熟悉。

他是逃离过家庭的人,尝试过切断一切联系,甚至险些去改名——只要能做的都做了,无非是为了不再受到姓氏的约束,想要彻底将自己从徐家门的阴影中摘除。

然而徐运墨没有真的成功过。

一个家庭群,退出只需一步,但这对兄妹宁愿不回复,也没有主动让这个群聊消失。每次收到夏天梁的红包,他们不拿,任由红包原路退回,是知道下一次哥哥还会再发,每个节日,每个值得纪念或团聚的日子,对方不会忘记,只要跳出提醒,就说明这个人在某处依旧存在着,一条无形的线仍然牵扯着。

他比任何人都明白,眼前这两个小孩在逃避什么。

“真正断绝关系,不是不来往这么简单。要将亲人当成陌生人,要求的是你们彻底放弃彼此,从此不闻不问,就算听到对方任何消息,心里都不会再有起伏。你们需要把完整的一片切成两半,切得干干净净,一点毛边都没有才可以。

“如果你们能做到这点,就去做,否则不要放狠话去伤害他。”

难听的话总是很容易说出口,而真心话正相反。该讲的都讲完了,没有必要留下继续教育小学生,徐运墨丢下一句水果记得吃,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到走廊尽头,跟着他的尾巴终于忍不住了,喊道:“等等!”

徐运墨回过身,夏天笑与他隔了两三米,眼神闪烁,似乎有话想说。

原地站着等了半分钟,她还是没开口,徐运墨也不多等了,扭头准备离开。

“等……昨天,对不起。”

女孩飞快看他一眼,又道:“我道歉是因为打错人了。”

一句真话原来那样难说,徐运墨正对她,平静道:“如果你是这么想的话,不用和我道歉,因为这记耳光落到我身上和落到夏天梁身上,没什么两样。”

天笑脸色变白,嘴唇颤抖两下,她还是倔强,问:“那你过来干什么?”

“讲了,替夏天梁送水果。”

女孩愣住,徐运墨没再多说,撇下对方走了。他往前,感觉后背投来一道目光,被长久地注视。

出医院的路上,手机响,夏天梁发来信息:你去哪里了?

徐运墨回复:散步。

那边静了好一会,好像信了。夏天梁发来语音,絮絮叨叨说自己睡了好久,刚才醒过来又想半天,决定给两个小的发一条信息,说去做公益是好事情,如果天培愿意,就去做好了,不出去留学也没关系,那笔钱我存着反正都是给他们的,他们想怎么用都行。

徐运墨听完,想了想,打字:挺好的,饿吗,难得来北京,不如吃顿饭再走好了。

第77章 菜泡饭

一顿饭结束,两人抵达上海已近傍晚。昨夜的暴雨果真是全国性,到辛爱路一看,下水道半天排不干净,整条街道湿漉漉的,走路极易打滑,唯有紧紧牵手,方能避免摔倒。

几家沿街店铺全部关着,夏天梁翻出手机,最近争执不断的商户群今天异常静默。他与徐运墨回到天天,同样空无一人,只有严青在擦窗子,见到他们,哎一声,说不得了,又出大事了。

怎么回事?两人均是困惑。

严青说自己也是上午过来,听过邻里的几个版本才拼出整件事情:从昨天下午开始,上海雨水不断,到夜里,警戒升级,迎来一场特大暴雨。所有住户都紧闭窗门,只有倪阿婆,半夜摸黑下楼,在弄堂里摔了重重一跤,没起得来,再被发现已是隔天清早。

夏天梁大惊,立即打电话给小谢。过去很久,那边终于接了,语气疲惫,说自己正在医院。

问及倪阿婆的情况,对方停顿几秒,说不太好。

他对事情始末做了解释:工作专班为独居老人策划的迁居方案上周出了,包括倪阿婆在内的几名老人会被暂时安排去嘉定的养老院。老太一听,不愿意,说太远了,过去和死掉有什么区别。

她情绪上来,哭得眼泪水溚溚渧。

小谢登时心软,再三保证不管倪阿婆搬到哪里,自己一定每周探望她三次,不要说嘉定了,就算是嘉兴也会去的。

见他举手发誓,老太破涕为笑,说,哎哎,你一定要来呀,否则我熬不过去的。

又说,走之前,你还要陪我把遇缘邨看过一遍才算数。

小谢答应,想着忙完手上的事情,过两天再带她去看。谁知老人将这个约定牢牢记在心上,害怕某天被突然接走,等不及要自己实现。

第一个发现的是胖阿姨。她住在老太楼上,经过之前的走失事件,如今养成了每天早晚敲门确认对方是否无碍的习惯。今早却一反常态,她四点多惊醒,直觉哪里不对,忍到五点钟,心里实在不舒服,下楼拍门,里面完全没反应。

出单元,天还未亮,遇缘邨的排渠有问题,始终下不去,昨夜积水已经没过鞋面,到处藏着危险,要踮着脚走路。还没走多两步,远远就见有个人倒在弄堂中央,仰面泡在水里。

要死快了!胖阿姨急坏了,上前把人抬起来,见到老太的面孔,心脏差点停跳,跟着大喊救命,把整个遇缘邨叫醒。

王伯伯听见呼救赶下来。积水太深,他一脚低一脚高,路上也吃了埋伏,滑倒在地,又赶紧爬起,没事人一样快步走到老太身边,伸手颤巍巍一探。

幸而还有微弱的呼吸。打电话叫救护车!他一边喊,一边脱下外套,裹到倪阿婆身上。

陆陆续续又有邻居下楼,红福冲在最前面,立刻拨给120。救护车来得很快,将老太抬上担架拉去瑞金医院。

几人一路跟着,直到进了急诊,王伯伯支撑不住,眼前一黑,整个人瘫到红福身上。

他们这才发现老头子那一跤也摔得不轻,脚馒头肿得老高,却一声不吭,想必是花了极强的意志力忍耐下来。

胖阿姨和红福马不停蹄,连忙给王伯伯也挂上号。付钱验血拿单子,胖阿姨指挥,红福做事,两人一时也不吵架了。

他们候在抢救室门口,等到医生出来,对几人说倪阿婆暂时是保下来,不过摔得实在不巧,后脑勺落地,脑出血很严重,加上年纪太大,如今仍在昏迷,需转去ICU继续观察。

情况非常不乐观,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

听到结果,胖阿姨哇的一声,眼眶立马湿了。身边的红福细声细语安慰,胖阿姨一甩胳膊,不让他碰,独自躲到角落给小谢发语音。

年轻人一辆自行车踩到医院差点违章。他站到ICU门口,透过一扇小窗往里看。两三秒之后,别过头,整个人失魂落魄,蹲到地上抱着头,喃喃是我不好,我应该早点带她看的,那样就不会出事了。

没人真的怪他,发生这样的事情,谁都不想。

可惜,别无他法之时,人最擅长的就是自我责怪。昏迷两天后,倪阿婆终于苏醒,却是一阵一阵,每次醒来说不得两句话,眼睛又闭上。

王伯伯的腿伤也不轻,被要求躺两天等消肿。他儿子听说之后,请假从郊区过来,这次倒是没对改造的事情多嘴,默默坐在病床旁边给老头子削苹果。

居委顿时只剩下小谢一个。他白天忙工作,夜里扛着睡垫去ICU门口打地铺,平常在辛爱路见到,几乎憔悴得不成样子。

夏天梁给他打包盒饭,劝他多休息,说商户群自发出了几个人,包括自己、徐运墨、胖阿姨以及红福,都愿意和小谢换班去陪夜。

对方感激过后,还是拒绝,说不行,现在阿婆只认得出自己,换成别人,她醒过来要害怕的。

大家都在勉强自己。晚上提起这件事,徐运墨略有走神,夏天梁见到,顿一顿,从背后抱住他,问你在想什么。

徐运墨由他抱了一会,“下版方案要是没什么问题,我就准备签同意书了。”

商铺吗?夏天梁没有太意外,隐约猜到一些。徐运墨为了99号不分开,和工作专班协调几次都不退让,但前天那边发来新方案,徐运墨看过,头一次没皱眉毛,仔细读完之后,洋洋洒洒写了一大堆反馈意见。

“辛爱路的问题太多,确实需要改造,否则今后还会碰上……类似的事情。”

倪阿婆半夜出事,几个不满意改造方案、嚷嚷着要做钉子户的老顽固近来不再冒头,好似受到影响,都在重新考虑。

夏天梁松开手,钻到徐运墨面前,观察他表情,知道对方还有别的话想说。

徐运墨捧着杯子——小邢帮忙修补完,他不再拿去漱口,现在用来喝水了。手指摸过上面的锔钉,好几次,他张嘴又闭起,仿佛是一个很难起头的话题。

等了几分钟,夏天梁问:“是不是想说你哥发给你的那个课程?”

徐运墨猛地抬头,“你怎么知道?”

“前两个礼拜垃圾都是我倒的。”

之前见徐运墨偶尔忧虑,夏天梁就明白他必定有一些心事。对方隐瞒的本领还比不上幼儿园小朋友:徐运墨将那些课程介绍打印下来,圈圈画画,随后打个大叉,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

几通电话给周围人,从周奉春到小邢,前因后果也出来了:纽约州的那个驻地项目申请很顺利,小邢最迟八月就要飞去美国,她知道徐运墨还没决定是否参加芝艺的课程,理解的同时,难免惋惜。但到底是他们两个的事情,当着夏天梁的面,有些话也不好说得太直接。

双方均有意拖延。徐运墨不开口是在犹豫,自己不点破,是想等他主动商量。

徐运墨将杯子放到边上,深呼吸一次,“我没准备去,这里还有很多事情没处理完。”

夏天梁没有表现出满意或放松的表情,反而注视徐运墨,问:“你是不想去,还是因为我的关系不能去。”

从垃圾桶翻出的那些废纸,夏天梁读过,虽然不太懂,可看过日期安排,半年课程,再加之后的数月实践,形成一条不确定的时间线,必然会使他们分开太久。

“我考虑过了,不是什么非读不可的课程,不去又不会死。辛爱路正是麻烦的时候,等结束了,99号拆掉重建,天天怎么办?是原地开还是换地方,你不是也没想好?那么多问题,我总归要留下和你一同想办法解决。”

一通话语速很快,比起给夏天梁解释,更像是在说服自己。夏天梁没打断,到最后,徐运墨先停下,“反正不会去的,你不用担心。”

他的意思很明确。磁县那次出差,分隔几十天就迫使他们从热恋转入冷却期,新鲜感褪去后,他们开始争吵,以挑剔的目光审视彼此,那段时间有多难熬,两个人都深有体会。

要是换成大半年,未知被拉长,远距离的关系势必会迎来新一轮压力。

“我不是担心,”夏天梁慢慢道,“我是想你……”

后半句没讲完,脑子里跳出来的是“不要顾虑我”,心里蹦出来的却是“永远陪我”。

前者违心,后者自私,均不适合现在说。

“我是想你考虑清楚。”

他将问题重新抛给徐运墨,对方投来一眼,神色略沉,“你觉得这是我随便做的决定?”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什么意思?刚才不是讲了吗,我考虑过了。对,这个机会是很好,错过也很可惜,但这辈子不是就这一次机会,以后还会有其他的。我现在要是去了,课程一读,至少半年朝上,中间必定会错过很多事情,天天不顺利,辛爱路也一团乱,还有你家……我不想留你一个人在这里处理这些麻烦的问题。”

他尽力抑制语调,让自己听起来平静一些,然而到最后还是忍不住,往上抬高,“更不想让你觉得出去读书这件事比你更重要,明白吗,夏天梁?”

说完,两人之间的气氛像被冻住。理智掉线两秒又上线,徐运墨按住太阳穴,语气缓和许多,“对不起,我声音太大了,不是想和你吵架,也不是在怪你,别误会。”

夏天梁眨两下眼,“我知道。”

他没再多讲,转成实际行动表示,一双手穿过徐运墨腰身,从正面柔柔地环住他。对方身体在这个拥抱中不再僵硬,逐渐软化,徐运墨跟着低下头,蹭到夏天梁耳边的头发,轻轻亲了一下。

“异地会很辛苦,”徐运墨低低说,“况且这时间太长了,就算你受得了,我也受不了。”

“我知道。”

夏天梁重复一遍,他下巴搁在徐运墨肩窝,双手揽住对方,是掌控这个拥抱的姿势。有一瞬间,那双绕着徐运墨的手生出一股冲动,想就此变成两条绳索,彻底围困他。

然而这不好的想法在产生后即刻消失。夏天梁没有多余动作,只是稍稍加重了相拥的力度,同时问:“但你真的想一直留在辛爱路吗?”

这次轮到徐运墨不响。夏天梁感受到他呼吸的停滞,没有再将这个问题进行到底。

*

征询走过一半,红色通告上的日期数字撕过几轮,签约率终于达到百分之八十。

仅剩的几户还在坚持,但反对声不再如之前那般嘹亮。胖阿姨近期总会抽空去医院探望倪阿婆,她每次去,红福都会跟着,一前一后也不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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