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昼已焚 第36章

我捏着信纸,转到无人的小巷里拆开。

纸是劣质的薄练习册纸头,还透着油渍,脏的很。只写了四个字。

而且,我认得出……是那沈顾问的字迹。

€€€€“明哲保身”

这是他上次说过的,所以我一开始其实没反应过来,但是渐渐的,一股凉意爬上了我的脊背。

少了一句。

上次他给我留了两句话。第一句:’明是非,结善果’;第二句:’明哲保身’。

这次,却只剩下后一句了。

我当时想不明白,却本能地觉得不妙,仿佛有什么更糟糕的事情在等着我。当时是大夏天,我顶着日头呆呆站了十几分钟,终于觉得身上暖和了一点,开始从头开始思考这件事。

那两位……尤其是那个沈顾问显然是真高人。那么,那天他们对我说的每句话应该都是有意义的。所以,我开始回忆那天沈顾问问我噩梦时的细节。

其实很好想。因为,他一直在听我絮叨,其实只问过我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我做梦前是否烧了秦盈真的照片。

第二个问题是:祁昼的八字。

瞥去祁昼不谈,难道我做预知梦的关键在于照片吗?烧了照片,就能梦到和那个人相关的事,所以我梦到了秦盈真的车祸?

这似乎是一个可靠的思路。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弄清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我心里渐渐有了一个计划。

我借口生病,给学校请了假,回到家中,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用笔记本电脑搜索公布的死刑犯人名单,还有媒体上露脸的绝症博主,然后把他们的照片打印出来。

以前,我向来自以为自己是个和善好相处的正常人。但事到临头,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竟有种骨子里的疯狂。就像蛰伏的蛇,在合适的时候探出脑袋。

我知道绝症病人可能还会有一段时间生存期,死刑也不会立刻执行或者指定日期,因此如果一个一个的试,要是运气足够差,恐怕能拖个一年半载。我等不起,也不想等。

于是,我躺在床上,磕了几粒安眠药,打开窗,然后摸出个烟灰缸,将那些临死人的照片一把一把地烧。

我这样过了五个晚上。

最开始的两个晚上没有什么反应,从第三个晚上开始,我就疯狂地做噩梦,我在梦中体验了无数种死法,有时像是一把巨大的锯子切开了我的身体,有时像是冰凉的毒素流遍我的全身。我在梦中痛不欲生,却始终看不清自己的脸。我忘了自己是谁,只知道自己正在走向永恒的黑暗,死后的炼狱。

我每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都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已经疯了。我需要越来越长的时间才能回到原来的状态,才能想起我是周灼。

但这样不够。

因为梦里的碎片太多了,我还对不上人,更对不上时间。这样依然无法确定我有了预知梦的能力。

第六天,我看着剩下的照片,思索问题出在哪里。我将所有可能性都列在纸上,再一一排除。其中可能性最高的,就是照片的清晰度了。

我能直接找到的大部分都是网页照片,清晰度不高,可能会影响效果。我想,可能还是要想办法去医院之类的地方,弄到些一手照片。

于是,我跑到了离家最近的医院。借口家属在住院,溜进了急诊病房。因为我明显是个学生,医院的工作人员对我都十分宽容,并没将我特别放在心上。

一路进去,病房走廊萦绕着一种浓郁的苦味,估计是消毒水和药水的混杂产物。边上洗手间位置传来一阵低哑的呜咽声。像是被拼命挤压在胸腔里面,但这份苦痛又实在厚重,还是从喉咙口泄露出来,听也听不下来。

我情不自禁地走过去。见厕所隔间门关着。外面站了几个人,有些穿着病号服,有些像是病人家属。他们既不进洗手间,也不离开,更没有安慰哭泣者。而是就那么站在这里,神情平静到木然,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哀悼。

我想,他们在哀悼什么呢,是同情在哭的人?还是哀悼自己的未来?

这个想法出现的自然而然,我知道自己不能再胡思乱想下去了,忙快步离开,走到了走廊最深处才停了下来。我看到了病床上有一张苍白的、双目紧闭的脸。

很巧,我在新闻上刚见过这张脸,和大货车相撞的严重事故,即使活下来也是植物人,他的家属将他的照片发到了爱心筹寻求捐款。

身旁有护士路过,我下意识地拉住她,问道:“这病人看起来很严重,住在普通病房可以吗,不用去……ICU之类的吗?”

护士是个年轻女孩子,先看了我一眼:“你是他什么人啊?”

我扯谎:“我亲戚车祸就住这儿,我推他去做检查时,路过看到这个叔叔,我亲戚说碰巧是以前一起吃过饭的老乡,就叫我来问问。”

“哦,他不治了,”护士说,“家里没钱,哪怕能活着也醒不过来,没人照顾他,就放普通病房等着了。这不是我们医院自作主张啊,都是家属的意思。”

“肇事者不赔偿付钱吗?”我忍不住道。

“你知道的还挺多,”护士摇头,“听说在打官司,钱还没下来。哪怕下来了,这事也是个无底洞。这种事情我们医院也见多了……”

“……他这样能多久?”

“他没法自主进食,感染又很严重,应该也就这两天的事了。”护士叹道,“唉,还是要再联系一下家属,看是不是给他接回家去。”

她说完就走了。我走进病房,停在那人床边。

这病房里只有他一个病人,可能因为感染或者缺乏护理,有种十分难闻的血腥味和死气,因此其他人都不愿意住进来。

我看着他像皮套一样软软垂在床边的手,也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只是快速拿起手机,近距离拍了一张他的照片。

做完这事后,我看着他衰败的白纸一样的脸,忽然产生了一种浓重的紧张和愧疚感,低头快步跑出了医院。

我打印出那张高清的照片,在床头烧了。

深夜,半梦半醒间,我忽然觉得头疼的厉害。咬牙忍了一会,竟然毫无消退,反而愈演愈烈,连我这种在梦里“死”惯了的人都有点难以忍受€€€€但和之前的区别是,这一次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在“扮演”谁:就是医院里被放弃治疗的车祸伤者。我感到“自己”躺在医院病床上,四肢都像燃起了熊熊烈火,让人痛不欲生,同时意识开始抽离,窒息感极其强烈,我就像一根被绷到极点的弦,彻底断了,我挣扎着,弄碎了床头柜的红色马克杯,我已经感受不到碎玻璃划破皮肤的疼痛。我太痛了太闷了觉得自己就要死在噩梦中。而在最后死去的瞬间,我看到了梦中病床对面的钟。

6点31分。天色微亮,应是白昼。

第54章 误会

我在床上剧烈挣扎和喘息着,偏偏怎么也醒不过来,直到房门被撞开,有人大步踏入,一把按住我的肩头,喊道:“周灼!醒醒!”

我这才张开眼,看到我的父亲。

窗还大开着,晚风呼啸,吹散了一地的照片。几十张上百张的人脸、仿佛都在安静地望着我。我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战。

“周灼,你最近到底怎么回事?”父亲指着撒了一地的照片:“说给我听。”

……

我从数月前一直梦到秦盈真的死说起,讲到她当真死于车祸的事情,又讲了去医院找照片烧了测试的事情。

‘因为连日没有睡好,头痛欲裂,反应也有些迟缓。父亲听我说着,异常的沉默,我内心情不自禁地焦灼起来。

“我发誓这些都是真的,我也是清醒的,没有产生幻觉什么的,”我赌咒发誓道,“而且我刚做梦的时候和赵知义他们说过,您可以去找他们确认,我没有说谎!”

“你和同学说了这件事?”父亲立刻皱紧眉头,厉声道,“说了多少?现在有人把秦盈真的死和你的梦联系在一起了吗?”

我吓了一跳。虽然我经常不学无术、溜猫打狗的,但家里一直是严母慈父。我妈会管我学习骂我。但我爸一直显得十分轻松可靠,仿佛没什么大不了的,什么事情他都会帮我顶着。

这是我长这么大,他第一次对我露出这么严肃的态度。

“……没有,”我仔细想了想,“我只说了梦到自己出车祸,从没提过秦盈真。因为那段时间他们总开我和那女生的玩笑,我不喜欢这种八卦。”

父亲稍缓了神色,又问:“那你和别人提过这件事吗?”

“……和一个算命的大师提过,”我讲了王大仙的原委,却下意识地没提那神秘莫测的沈顾问,“不知道他会不会泄露出去。”

“这个人我也听说过,在圈里有点名气,”父亲捏着眉心,沉吟许久,抬头对我说,“周灼,你刚才说你已经在医院里弄到了将死者的照片,是不是?”

我发现父亲并没直接当我胡言乱语,反而似乎有些信我,精神一振:“是的。”

“好,”父亲点头,“你把那个人的信息、还有你最近烧过照片的其他死者都告诉我,我来帮你看看他们到底死不死。如果暂时还没消息,我会帮你找更多快死的人来测试。另外,如果你还能找到那个风水先生,立刻告诉我。我会帮你处理干净后续。”

有一瞬间,我忽然觉得父亲有些陌生。他在我心里一直是笑呵呵的老好人,被妈妈训斥也不会顶嘴。但他现在提起死亡和人命,却没有丝毫怜悯,有种理所应当的高高在上。

我一直生活在漂亮的水晶房子、透明的象牙塔、虚构的乌托邦中。直到最近,我才发现自己过分幼稚,被保护的太好。学校、同学,甚至父亲,不一定是我看到的样子。许多人都有两面,只有我天真无知。

我沉默地点头。

“好,你先去睡吧,”父亲起身,他的神态终于缓和下来一些,“儿子,我还要叮嘱你一件事。”

“您说。”

“周灼,你记清楚了。如果验证了你真的有预言能力,”他说,“绝对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更加不要帮助别人改变未来、逃避死亡。知道吗?这会给你带来大麻烦的。到时候,我都不一定护得住你。”

父亲从没有这么冷酷严厉地和我说过话。其实,但凡他今天没有撞到我,或者晚点警告我,我可能已经把事情告诉祁昼了。我当时年少顺遂,没经历过什么事,心理素质太差了。

我恍恍惚惚地应了,回去睡觉。但这几晚的折腾后,我闭上眼睛就条件反射地出现各种死亡的场景,根本睡不着。

第二天早上,我面色苍白、挂着像鬼一样的两个黑眼圈打开手机,找到之前关注的那名车祸受害者的妻子。

她更新了募捐帖。

“今日早上六点半,我老公在医院停止了呼吸……太突然了,我们孤儿寡母下半辈子怎么办?肇事者不肯赔钱,还要打官司,请各位好心人帮帮我们……”

接下来都是哭诉要钱的话,最底部配了一张照片,苍白枯槁的死者躺在病床上,白布蒙头,镜头里露出一点地面,还有红色的马克杯碎片。

我梦中作为他死去的一刻,看到了墙上的钟,正是6点半。

梦中,我也看到了这只碎掉的红色马克杯,而在白天我去探视时,这只杯子还不在。

死亡的时间、环境,全都对了。

这真的是预知梦,焚烧照片后,我能梦到那人的死亡。

我恍恍惚惚地走出房间,接到了父亲的电话。

我和他说了结果。

父亲沉默了很久才说话。

“我昨晚说的你记清楚了吗?”他又一次严厉地叮嘱我,“这种事情别和任何人说。怀璧其罪。”

“这怎么就’怀璧’了,这什么垃圾能力,也太不吉利了,谁爱要谁要!”我怒气冲冲地发泄情绪。

父亲长叹了一口气:“阿灼,你想的太简单了。我真是把你保护的太好了……要是我不在了,你要怎么自己活着。”

一瞬间,一种从未有过的不安和不祥预感侵袭了我。我一头雾水、忐忑地问:“什么意思?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没事,你先管好你自己的事情,”父亲又说回了我的预言能力,“这样,我给你讲明白一点。你现在是可以预言照片对象的死亡情况,是吗?”

“对,”我点头,“不过应该是临近会死的人才会生效,但具体临近多久我还不知道。”

父亲打断我:“你昨天说从你做梦到姓秦小姑娘死,是四个月对吧?那就是说这个跨度至少有四个月。你知道在一些刀口舔血的人眼里、在一些瞬息万变的圈子里,四个月可以发生多少事吗?他们可以通过你,通过抓住你、控制你、威胁你,来评估自己的计划是否可行,站队是否正确,然后再调整,再利用你重新验证€€€€”

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口中道:“我不明白,爸,你别说了,我有点紧张。”

父亲长叹一声:“不明白就算了。你只要记住我昨晚和你说过的话,不要把你的秘密告诉任何人,更不要尝试改变别人的未来€€€€不管他是谁。否则,你一定会后悔的,你会因为一时的心软和信赖而失去一切,周灼,到时候你就完了。”

我拿着电话,愣在那里。

“你也大了,别太相信别人。你那些朋友我也有知道,”父亲继续道,“赵知义,这孩子为人还可以,但是太直了而且自以为是。周灼,你要是真出了事他不一定会帮你。那个徐立发更是和他老爹一样,油滑得很,真有什么问题他跑得比谁都快……”

父亲就这样把我身边数得着名字的朋友都点了一遍,他们都是我一起逃课打球摸鱼打掩护的好哥们儿,我听着愤愤不平,正准备一一反驳,却听父亲提到了最后一个人。

“尤其……你们学校那叫祁昼的男孩子,你最近和他走得太近了,”父亲说,“稍微注意一下。”

我一怔。然后突然刚才一直以为压抑的情绪到了顶点,我语气飞快地回道:“为什么?他很好,我和他一起以后成绩也上升了,而且他马上就要参加比赛了,过了就能保送名校。他有什么不行的?人家愿意理我都是给我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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