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终于落了下来,从山顶往下望,山腹云雾缭绕,如处云端,不见其底。下面似乎是座湖泊,水汽更盛。
我再怎么目眦欲裂地去瞧,都只能看到祁昼那墨绿色的冲锋衣挂在悬崖腹部的一棵树枝桠上,隐隐绰绰地掩盖在茫茫雾中,不知那衣服主人已在崖底湖中的哪个角落……粉身碎骨。
第81章 大结局(中)
再过许多年,我都说不清自己那刻是什么心情,只是一直盯着那衣服看了太久,眼眶都有些发疼发热了。
我想笑,也觉得自己该高兴。那可是祁昼啊,那样无所不能位高权重,又曾那样玩弄我让我失去一切的人。我除掉了他,我杀了他,这是多么艰难、多么了不起的事情。
我抿了抿嘴,却笑不出来,只尝到了自己满口的血腥气。眼睛真是疼啊。我抹了把眼眶,没有泪水。这自然是个好消息,但心口却胀痛得快要裂开,情绪充沛激烈地超越了这具躯壳的承载极限。我仿佛听到了瓷器底部碎裂的声音,随着这一声脆响,里面所有的东西……灵魂、血肉……都从这个破口汹涌而出,什么都没有剩下。
我只觉得这辈子都没有这么畅快过,又觉得这一生都没有这么无望过。
看着山崖下的那件祁昼的冲锋衣,我忽然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还活着做什么。
€€€€我是说,真可笑。我千方百计地想杀死他,活下来。
但当他真的死了,我忽然不太明白我活着做什么。
我缓缓地站起来,或许因为大脑突然缺血,一阵强烈的头晕目眩袭来,我抱住一棵高大粗糙的树木稳住身形,却想到了祁昼身上森林的气息,想到了我逝去的十年……从未去想他,却无时无刻不想到他的十年。
我忽然意识到,无望在……我再也没有人可以恨了。
€€€€也再也没有人……可以爱了。
直到,我听到背后林叶€€€€,传来一阵脚步声和尖利刺耳的笑声。我倏然回头,却见到一张噩梦里的脸孔!
是蛇男!十年前曾圈禁我和贺白的夜总会老板!
但他看起来完全不同了。曾经用发胶梳理的一丝不苟的黑发只剩下寥寥花白缭乱的几根,面部还有一条从太阳穴划至嘴角的巨大伤疤,穿着一件脏污到看不出原色的军大衣。
据说自从严打之后,他的生意一直不好,苟延残喘着,也不知靠什么把柄依仗撑着没被捕坐牢。直到两年前,张琼安以一桩地产收购案,将包括蛇男在内的好几个胸无点墨的投机分子都忽悠瘸了,让他们倾家荡产。
这些人大多是黑灰产发家,因此张琼安此举也算大快人心。当时,我已觉得这辈子都不会接触到那些人和事,于是只是遥遥洒了半杯酒,又自己饮了半杯。便当我这个没用的废物儿子借花献佛,遥告父母了吧。
他应该早就被判处十数年入狱。因此,赵知义提到有人在跟踪我,我也没想到会是他€€€€这个我父亲诸多仇人中,最为心狠手辣的家伙。
张琼安当年曾告诉我,蛇男此人手里一定不止三五条人命。但他太像一条滑腻的毒蛇了,手段阴损,擅长借刀杀人,因此始终没有实证。听说他年轻时曾喜欢上一个女人,人家看不上他,他表面上也不纠缠,暗地里给那女人的丈夫和另一命追求者吃饭递烟,暗中挑拨,最后不知怎么弄的,那二人双双入狱,还连带杀了蛇男当时竞争夜总会主事的最有力竞争者。那女人还真当蛇男是丈夫的好兄弟,去求他帮忙,蛇男一顿讥讽,那女子当晚就和幼儿死在家中,也不知是不是真是自杀。总之是家破人亡。
我十年前便看得出,此人若是缠上盯上什么人,就是不喜不休。
“哈哈哈哈哈周灼,周小少爷啊。你可真是只会藏的小刺猬,要不是运气好遇上陈威南想找人收拾你,我是怎么也找不到你的。”蛇男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双手插兜,缓缓靠近我。我看到了他手中露出一寸的弹簧刀。
与此同时,当年那些羞辱的、可怖的片段像梦魇一样在我思绪中丛生,我只觉胸口那团纹身又烫又痛,面上却到底学会了一点滴水不露,一边留意周边环境,一边后退戒备问道:“你想做什么?当年的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我家产也被分瓜干净了,纵使我爸有过什么仇人,也该扬眉吐气了,何必费力收拾我这个不值一提的小人物呢?”
蛇男却哈哈大笑起来:“开什么玩笑,真幼稚啊。你还真当那些人逼死你爸又逼你是为了什么报仇啊?当然是为了那份‘名单’。别看我现在这么狼狈,只要有了那份名单,上面的权贵富人为了自己那点丑事,一点争先为我打通关节,包我没事!”
其实我觉得幼稚的是他。
条件、筹码这种东西从来只有有资格上牌桌时有用,不然就是怀璧其罪,这点看当年的我便再清楚不过了。只是,此刻我忽然没了多说的力气,甚至也没了少年时不顾一切想要活下来的力气。
“周灼啊,我也不为难你,只要你说出名单在哪里。”蛇男竟还用了一副好商好量的语气,末了还语重心长地劝我,“哎,我也是为你好,毕竟你想啊……现在也没人帮你藏着护着了,要是别人知道你身份了,你还不得回到十年前那生不如死的样子啊。你把名单给我,我帮你找上面的大人物运作!”
他后面的话我其实全都没听进去,只听到了那句“现在也没人帮你藏着护着了”。
……这是什么意思。
现在没人帮我了€€€€难道,以前是……祁昼在帮我吗?
蛇男没注意到我的失态,还在喋喋不休地试图博取我的信任:“好老弟,说实话,你真不该这时候杀了祁昼的。这些年要是没他帮你遮掩,我们早抓到你了,别说他到底打什么算盘,也算有几分用处。而且,你刚才诱杀他,我都录下来了。以祁昼的势力,要是我用这份视频去报警,你怎么可能逃得了€€€€把名单给我,我把视频删了,听话。”
原来,这就是他威胁我的杀手锏。
我便忍不住顺着他的话想象了一下。
蛇男用这份我杀祁昼的证据报警,我被捕,被枪毙€€€€因为杀死祁昼,被枪毙。
该死,我竟觉得血似乎又灼烫了几分,并不恐惧,更仿佛瘾君子看到了无趣人生中一点值得兴奋的乐子€€€€这是一种多适合我和祁昼的死法啊!
那一刻,我便知道,我的确快要疯了。
€€€€想一想奶奶。想想贺奶奶。我提醒自己。我还不能死,我还对她有责任,我还对死去的贺白有责任,我还对死去的父母有责任。
蛇男或许将我的沉默当作鸡蛋忌惮,也不催促,好整以暇地等着我的回答。
半晌,我叹了口气:“就算你这么说……我真的不知道那份名单在哪€€€€哪怕杀了我也没用。”
“先别急着拒绝,我们谈谈条件……”蛇男表面甚至还温和地笑了笑,眼里却有狠戾一闪而过。我心中一凛,下意识地扬起登山杖一挡,正撞上蛇男手中锋利的弹簧刀,金属相撞发出一阵让人压缩的锐响!
他见偷袭被识破,索性也不再装,立时发了狠,手里弹簧刀狠狠往我咽喉、心口、腹部几处要害招呼而来,我当了几下,只觉相形见绌,忽然感觉手里一轻,竟是登山杖断了!想来也是,这种户外产品虽然结实,但考虑轻量负重,大多用轻金属,怎么挡得住刀子!
登山杖一断,我手臂立刻被划伤一道,鲜血汩汩流出。我忍着疼,一步步将蛇男往悬崖边上引。他已经见过祁昼的下场,当然不会那么傻自己失足。但那边地势陡峭,又雨天湿滑,我比他更有经验。
然而,与此同时我只觉得自己力气越来越弱,恍惚间,我看到悬崖下祁昼的衣角,忽然觉得心神一泻,最后一点力气也散了。
就这样吧。我忽然想道:好累啊,我尽力了。我尽力过活下去,应该可以放弃了吧。
蛇男的弹簧刀就要刺入我的心口。我微阂双眼,却没立刻感到剧痛,电光火石间,余光却见边上藤蔓中有身影一闪而过,然后,修长有力的手握着瑞士军刀稳稳地抵住了蛇男的咽喉!
“祁昼!你竟然没死!好啊,你们合谋算计我!”蛇男瞪着那人,目眦欲裂。
……是祁昼。
我站在原地,恍惚地注视着他。
雨不知何时已落了下来,越下越大。祁昼背对着我,面朝悬崖而立。乌黑的天幕映着他的身形,山风卷起他单薄的衬衣,猎猎作响。雨打湿了他的肩头,打湿了他肩头的碎发。
祁昼侧头望向我,对视间,我看到了他黑沉沉的、湿透了的眉眼。
他从未有什么时候比现在更融于自然,就像这云雾中的大山,烟气缭绕,明明触手可及,却遥不可望。我从未比此刻……更像触碰他,又更畏惧他。
原来,祁昼没死。他只是扔下外套来故意假装坠崖,躲在暗处,准备诱出蛇男,给出最后一击。
一路上,他所有的异常行为便都有了解释。赵知义可以得到的信息,祁昼自然也可以。所以他频繁接打电话,并且警告我有人跟踪。很显然,如果一直在帮我掩饰身份行踪的的确是祁昼,那蛇男的越狱一定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场登山,对我来说是杀死祁昼的局,对祁昼来说,便是引出蛇男,斩草除根的局。
€€€€只是有一点,蛇男说错了。
我和祁昼并不是合谋。我是真的想杀了祁昼。
而祁昼也知道,我是真心想他死。
祁昼卸了蛇男的匕首,顺手抛给我,然后用刀抵着他的脖子,将他双手反缚。蛇男估计猜到落祁昼手里落不着好,污言碎语骂个没完。祁昼只是充耳不闻。
雨势更大了,已经到了眼睫上挂着水珠,面前视线模糊的程度。手臂裸露处被密密麻麻的雨点砸的都有些发疼。
深山之中,乌云密布,天际间雷声隐隐,如战鼓激荡。大雨如注,倾盆而下,山间的河流仿佛突然被激怒,波涛汹涌,猛兽般咆哮着,挟带着泥土与石块,肆意冲刷着山林。
树木在风雨中摇摆,仿佛随时都会被连根拔起。大雨如鞭,无情地抽打在树叶上,发出密集的噼啪声。不知不觉间,我们脚下的泥底山路已变成了泥潭,泥浆随着雨水流淌,混杂着草屑和枝条,从身侧的峭壁悬崖汩汩而落。
肩膀忽然被一股大力扯了一把,我踉跄地后退了半步,擦着耳边就是一声巨响,竟是一块巨大的落石!如果不是祁昼拉开我,估计我当下就被砸中了,而再一抬头,却见更多碎石正从高处的岩壁坍塌!
€€€€是山体滑坡!
“周灼!愣着做什么!找地方避险!”祁昼一把拉住我的手,厉声吼道。他从未露出过这副样子,我心头一惊,当下顺从,刚跟着他跑了两步,却见那蛇男被半绑着,跌跌撞撞地往另一条山路跑了。
祁昼也看到了,当机立断对我说:“不管了。等下山立刻报警封路,一定能抓到他。你先顾好自己安全€€€€”
我刚想点头,便见那渐渐远去的人影忽然一颤,像是脚滑失足,一连滚了几步。而同时,雨越来越大,洪流也越来越猛,泥石流如同觉醒的野兽,一路咆哮着,摧毁了一切。树木在泥流中挣扎着€€€€然后其中一棵粗壮的松树倏然而倒,正砸在那蛇男身上!眼看必活不成了。
自然面前,人的爱恨躯壳,万分渺小。
我跟着祁昼一路逆着滑坡方向向两侧高地跑,他指导我护住头部,尽量避开危险脆弱的峭壁。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之前把这座山当作主场,并想在这里杀死祁昼的想法有多么自以为是。祁昼是在挪威高山上长大的,他的野外生存能力远胜于我。如果不是祁昼帮忙,我估计有几段泥路会直接滑下山崖。
十几分钟后,我们跑到一处溶洞前。雨势丝毫不减,身后岩石滚滚如催命符,我根本来不及细想,迫不及待地拉着祁昼冲了进去,身后泥石流的轰鸣声如雷鸣般震耳欲聋。
溶洞入口阴暗潮湿,岩壁上布满了青苔和水珠,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霉味和泥土的腥气。洞内的温度显著低于外面,令人感到一丝寒意。
我停下脚步喘了口气,努力让心跳平静下来,耳边是水滴在石头上轻微的回响,回头看向祁昼:”这里€€€€”
话音未落,外面突然传来巨大的轰响,山石从崖壁上滚落,伴随着碎石的撞击声,瞬间封住了洞口!我还没来得及惊慌,一块约莫拳头大小的石头从顶端滑落,像子弹般直击而下,重重地砸中我的左腿,剧烈的疼痛瞬间传遍全身。我闷哼一声,几乎要跌倒在地,只能勉强抓住石壁以稳住身体。
“你怎么样?”祁昼脸色大变,低头查看我的伤势。
我痛的说不出话来,恐怕骨头是断了,至少是不能走了。
祁昼扯开我的裤子,用随身纱布包扎。我只看到那边血肉模糊,还隐约可见一点白骨,鲜血滴落在潮湿的地面上,映衬出一片阴暗的红色。
而更糟糕的是……我听到洞内传来水声,越来越急促的水声。随着时间的推移,水流渐渐增多,暗流开始在脚下涌动。我能明显地感觉到水位的上升。
“我死不了,别管了,快找出口。”我忍着疼,推了推他道,“我们进来的入口被山石堵住了,这里面在涨水,而且我们没有食物,一定要找到其他出口尽快出去。”
然而,祁昼很快带来一个坏消息。
溶洞空间不算小,却只有那一个被堵死的出口。
第82章 大结局(下)
意识到这一点后,我们陷入了一片沉默。溶洞的空气也因水汽而变得沉闷。
“别太担心。”不知过了多久,祁昼说道,“我看过了,水流上涨速度不快,至少能撑几个小时,到时候雨一定停了,水位就会停止上涨,不会窒息的。”
他又恢复到了平时镇定从容的模样,即便浑身狼狈,额角和身上都是擦破的血痕,但落在祁昼身上,却让人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什么都能解决。
我没来由的觉得安心了一点,情绪渐渐冷静下来,忽然又觉得自己万分可笑。
€€€€是啊,多可笑。我一个本来打算杀人的,却把自己坑到九死一生逃命。我原本打算杀的人,现在竟带给我安心的感觉。还有谁比我更可笑的吗?
我根本不敢看祁昼,只是囫囵应了。
伤口被包扎好后,我不知不觉便睡过去了,梦里只觉得周身冷的厉害,听到有人在低声喊我的名字,费尽全力才睁开眼睛。
“周灼,吃点东西再睡……你发烧了。”祁昼递给我一个保温杯,里面是泡在温水里的几块牛肉干。边上不知何时起了个小火堆,是祁昼用树皮和草搭起来的。
他说完,又递过来一个药瓶:“这是抗生素。吃完饭后把这个也吃了。这么大的泥石流,估计山下民宿也会受很大影响,而且山体溶洞会增加营救难度,我们又没有信号联系外界求援,需要做好短期内没人来救的准备。”
说完,又像是为了安抚我似的,祁昼补充道:“但好消息是,溶洞内部目前不涨水了,落石没有彻底封实,因此空气也充足。我们应该可以在这里生存很长一段时间。”
“……我们还有多少吃的?”我问。
“足够。你不用管这些。”祁昼淡淡打断我:“把牛肉吃完然后吃药睡觉。”
又来了,祁昼式独断专行。
我睡出了点力气,立刻回怼:“凭什么不能管?”
祁昼随手拨弄着篝火,好整以暇道:“就凭所有的补给都在我这儿,你什么都没有。”
我:“…… ”靠,好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