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进了餐厅一楼,和常见的接待前厅有所不同,这里是一间小型陈列艺术馆,一部分画作和雕塑的下方贴着价格标签。左沐以他2.0的视力扫了一圈,没有一件作品低于七位数。
黎晔将手机上的会员码递给服务生看,对方立刻恭敬地称呼他,“黎少”,然后引着他们往楼上走。
左沐知道黎晔不是有意炫耀,看得出来他对这地方很熟悉。
左沐问他,“你常来?”
侍者替他们扶着电梯门,黎晔让左沐先进,回应他,“有时和我妈妈在这里见面。”
黎晔这话也对,也不对,除了母亲潘雅齐,他没带别人来过这里。
他不想让左沐觉得压力太大,便没把话说得那么实在。
包厢内部很私密,装修上有一种不刻意张扬的老钱风,加上照明柔和,给人以视觉上的舒缓感,是个适合安静聊天的地方。
侍者没进包厢,替他们关上门就走了。黎晔一到这里就像回到自己家,走到酒柜前问左沐,“喝什么?”
左沐不等他介绍酒的种类,“喝水。”
黎晔从一旁的小冰箱里拿了一瓶气泡水扔给左沐,接着递上平板电脑让他点餐。
左沐没接电脑,让黎晔决定,“你点,我不挑。”
在黎晔点菜的间隙,左沐打量了一圈包厢,问黎晔,“这里还接待其他客人吗?”
黎晔惊讶于他的敏锐,点菜的动作滞了滞,抬眸看向左沐,“不接待。”
“养这个地方一年多少钱?”左沐浅笑着问。
黎晔犹豫了下,回答得很微妙,“一个月十万左右。”
他没说一年的价格,有意往少了报。
左沐面色平静地听着,心里却想,难怪那十万赞助黎晔看不上,这只是他一个月花在包厢上的钱,他与他母亲一个月能见几次,最多一两次吧。为这一两次见面他愿意这样豪掷,是什么底气支撑着他。
黎晔快速把菜单提交给后厨,走到左沐身边坐下。
这事说得不好就容易引起误会,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再解释解释。
“钱是我自己赚的,从去年开始我才成为这里的会员。”他没有坐得离左沐太近,是一付就事论事的态度,“我妈妈那时候有再婚的打算,我需要找一个足够私密安全的地方和她见面。”
停顿了下,又说,“解约金那一百万也是我自己的钱。”
与其等着那把悬在头上的剑掉落,不如自己主动说出来。
左沐把气泡水放上茶几,没看黎晔,淡淡地问,“所以有一百万那么多吗?”
黎晔陷入沉默,左沐转头看着他,似笑非笑,“没有?”
面对左沐的质疑,黎晔知道逃避无用,他叹了口气,承认,“没有孟渝说的那么少,也没有一百万那么多。”
左沐早有心理准备,可是听到黎晔亲口承认又是另外一种感受。
这笔钱是他们纠缠不清的开始,把他们从普通同学直接推进一种暧昧不清的关系里。现在他得知黎晔在其中另有算计,心里顿觉五味杂陈。
黎晔不等他再问,坦然承认,“一开始俱乐部提出85万解约,我和律师谈过,俱乐部有过失,加上拖欠你的工资,如果律师出面去谈,七十几万也能做成。最后我们给了一百万,俱乐部只用一天时间就走完了解约流程。”
多花的那二十几万,一部分是为了缩短解约周期,还左沐一个自由身,更多的则是想让这个帮忙之举显得分量更重。左沐一时半会摆脱不掉,黎晔就有更多时间让他接受自己。
左沐再看向黎晔,脸色冷了些。
黎晔刚才把外套给了他,现在只穿着贴身的白色棉T,脖子上戴着左沐给的玉坠。
他常穿浅色衣物,给人以纯良无害感,如果忽略掉他的身高,单看他这张斯文英俊的脸,很容易对他产生错觉。以为他是个含蓄内敛,不声不显的好孩子。
可是就为了追一个人,他能动辄花出去一百万,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疯。
左沐一时失语,生出一种无法发作的憋屈感,他从沙发里猛然起身。
黎晔伸手拉住他的一只手。
“生气了?”黎晔仰头看他。
从左沐的角度,黎晔仰视的眼神流露出几分可怜。
左沐不想对他心软。他和黎晔在有些方面其实很像,为达到目的是可以不顾一切的。左沐自身性格就很强,这种先被设计而后被拿下的事实,让他难以接受。
他不如黎晔会说话,一下子表达不出来自己的感觉,只是用力甩开了黎晔的手,径直走到窗边。
左沐掏出烟盒,转而想到这是黎晔与他母亲见面的地方,留下烟味有失尊重,又无奈把烟盒揣了回去。
黎晔看出他的犹豫,说,“室内有空气循环系统,烟味留不久,你想抽就抽。”
左沐却没有再掏烟盒。
黎晔起身走到窗边,伸手摁在左沐背上,低声道,“当时你很难接近,我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帮你解约是个机会,我想押注最多的筹码,钱给得到位,俱乐部就少为难你一些。”
黎晔说得恳切,左沐转头看着他的眼睛,那双深眸里只倒映着左沐的身影。
他当然想要相信黎晔,何况这一百万是他承了黎晔的情,也让他没办法硬气。
黎晔还想说什么,外面响起敲门声,是服务生来送餐了。
黎晔回头说声“请进”,从左沐身前退开。
两名服务生推着餐车进入包厢,把菜品一次上齐。
黎晔给左沐盛汤,一张六人座的圆桌,他们坐在对面的位置,交接汤碗还得靠转盘。
吃饭时两个人都没说话,左沐吃得很快,十分钟以后就放了筷子。
黎晔问他,“还加菜吗?”
餐桌上还剩一半多的食物,左沐摇摇头。黎晔是按照他的喜好点的,只是他今晚胃口欠缺,没吃多少。
黎晔慢慢喝着碗里的汤,左沐隔着圆桌看着他,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心里闪过一个念头,随即脱口而出,“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吗?”
黎晔拿着汤勺的手突然滞住,接着拿起餐巾擦嘴,似乎在做着某种无谓的掩饰。
最后他看向左沐,语气犹豫,“你不生气,我就说。”
然而不待左沐回答,黎晔又放弃了索要这个幼稚的承诺。是他做的事,他应该承担后果。
他将两手放在桌上,说了实话,“我调查过你。”停顿了下,调整呼吸后继续道,“就在给违约金之前。”
违约金加码、以及对左沐做过背调,这是唯二他瞒着他的事,现在左沐都知道了。
左沐心头一紧,像是被气笑了,扯了扯嘴角,“噢,你查到了什么?”
黎晔抿着嘴唇,不说话。
左沐的身世很复杂,他不想再讲一遍让左沐感到难堪。
左沐见他沉默不应,自己开口了,“我是非婚生子,你查到了吗?”
黎晔眸色深邃,面沉如水,当初从律师那里看到左沐的资料,他就后悔了。
有些事,他不该越过左沐提前知晓。他知道自己埋了一颗雷,迟早会炸在手里,这一天还是到了。
左沐脸色很淡,包厢里的柔光照着他冷白的皮肤,更显得他瞳仁黑沉,瞧不出眼里是悲是怒。
“我妈生我的时候刚满二十岁,我爸那时候还有家室,我从半岁起就寄养在舅舅家。这些呢,你也知道?”
这就是为什么他和童珊很亲近的缘故,那时才六岁的童珊因为喜欢这个漂亮可爱的弟弟,经常主动照顾他。然而童珊的妈妈,也就是左沐的舅妈并不喜欢左沐,周围邻里都传言左沐是他舅舅在外头乱搞带回来了私生子,一时间流言漫天,让舅妈很没脸面。在左沐三岁那年他被再度送养,童珊为此哭了一个星期,整整一个月不肯和母亲讲话。直到左沐十岁时,养父母离婚了,没人愿意要他,这时他生父已经因病离世,奶奶终于大发善心决定将他接回家里。
他长到这么大,四处寄人篱下,从未真正拥有过属于自己的家和家人。
“这些你都查到了吗?”左沐笑着问,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
黎晔推开椅子起身,走到他跟前,沉声说,“对不起。”语气满是内疚。
左沐还要继续,黎晔伸手摁住他的一边肩膀,“我当时太冒失,如果再让我选择一次,我一定不会那么做。”
那时候他决定拿出一百万帮他解除合同,总得了解一下他是什么样的人,因此找人做了简单背调。
站在黎晔的角度,或许说不上太大问题,那时的他们不是恋人,甚至连朋友都说不上,黎晔只是按照自己的风格行事。
可是那段被他隐瞒的真相,却是左沐信任他的开端,是他们从路人到恋人最重要的一步。现在左沐突然得知黎晔从一开始就在设计布局,而自己全程蒙在鼓里,一种遭到背叛的痛苦占据了所有情绪。左沐瞬间被激怒了,猛地推开黎晔,愤而起身。
第46章
黎晔比他反应更快,以掌力将他压回椅子里,沉声劝阻,“冷静点,有问题我们在这里解决。”
他不放心让他就这样出去,至少要等消了气再走。
左沐立刻反抓黎晔的手臂,黎晔又用另只手将他压住,“左沐,冷静点。”
左沐根本冷静不了,很多情绪的爆发都是琐事的积累。他在为了黎晔做出改变,他犹豫过应该在什么时候说出自己的秘密,那些过往对他而言是暗淡沉重的,远不止黎晔拿在手里一页纸的背调。
黎晔的底色就是白的,可以站在道德高处俯瞰左沐,左沐却要把自己重新洗涤一遍,那是一种伤筋动骨的痛。他的学业、事业、感情几乎都在被黎晔影响,尽管他觉得不自在,可是一直说服自己,这是他主动的选择。直到现在他才发现黎晔早已插手他的生活,甚至知晓他的身世,左沐感到忍无可忍。
他压住黎晔的手腕,迫使其松手,咬牙道,“黎晔,我不想和你打架。”
黎晔是站位,而左沐坐着,桌上摆放着各式餐具,一个不慎很容易把左沐的手臂压伤在餐具上,黎晔有所顾虑,不得已松手让左沐起来。
左沐将他挥开,径直往门口走。
这间包厢精致压抑,左沐急于摆脱。黎晔快步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将他强行拽住。
这是今晚第三次了,黎晔试图以力量压制左沐。左沐猛地回身,一手格开黎晔的手,另只手伸过去直抓黎晔的脸。
黎晔没有躲闪,只是顺着左沐的力量退了一步,任由左沐将他抵压在墙上。
他将两手举起,表示自己任凭处置,“你应该生气的,是我用错了方法。”
从最初接触左沐,黎晔一直表现得颇为温和,这是左沐对他产生好感的开端。然而背地里他却有别的强势手段,他很清楚自己在隐藏什么,可惜他没有更早将真相告知恋人。
黎晔没办法解释当初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做,他对左沐有着强烈的兴趣,欣赏他的天赋,也想占有他这个人。这是一种本能的冲动,会把一切理智屏蔽。
左沐掐着黎晔的脸,黎晔仰头,两手仍然举着,没一点反抗的意图。
左沐眼底泛红,说的每个字都像猝火,“我最近总在想,什么时候应该告诉你我家里的那些事......难怪你从来不问,你早就知道得一清二楚。”
黎晔嘴唇微动,想说什么却没能说出来。
他又一次道歉,语气里自责满满,“怪我。”
左沐露出一抹近似自嘲的笑容,牙齿暗暗咬着,一双漂亮的眼睛里似有碎光在闪动,他在忍泪。
就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黎晔却极为敏锐地觉察出他的异样,立刻伸手去摸他的脸。
左沐反应很快,他抗拒黎晔的接近,捏住黎晔颌面的那只手往下移动,就要扼住黎晔的颈部。
黎晔仍然没有躲闪,左沐收紧手掌,忽然感到掌心透出一点冰凉。他愣了下,那枚貔貅玉坠硌着了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