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然出去后,秦濯按了下出血的嘴角
,坐在阮乔床边。
“阮阮,公开杨杰信息让他被网暴那件事€€€€”
“算了,秦濯。”
阮乔大概知道他要说什么,比如当时只是想帮他出气惩罚杨杰,比如没有想这么多,等等。
陆然刚才气头上把话说得太重,但其实这件事归根究底是杨杰心态失衡走了极端,非要抓着一个导火索不放没意义。
“这世上的因果很多时候都没道理,我没有把这件事怪在你身上。”阮乔说。
秦濯心中五味杂陈:“我……”
“你先听我说完吧,就当照顾病号了。”阮乔放下勺子,没掌握好距离,磕得饭盒一闷响,把自己吓得一抖。
他慢慢眨了下眼:“我知道这件事不能全怪你,但是我已经……看不见了,所以我们能算两清了吗?”
秦濯怔住,他以为阮乔会说要他再也不出现,说一刀两断,但为什么会是两清。
难道阮乔还觉得……
“你在说什么,阮阮。”秦濯不能相信。
阮乔面容平静,其实从决定分开他就一直想和秦濯聊这件事,但之前他们一直在为更激烈的矛盾争执。
“说句实话,我不想亏欠你。虽然你强迫了我很多事,但是你也帮过我很多事。”
除去很多细小的关怀,阮乔一直都记得他在冬日校门口收到的那一套崭新画板,还有徐澜的画展,牵线酷柠提高他的知名度,秦濯给予他梦想的鼓励和资源,阮乔都没忘过。
别人对他一点好,他都能记很久,何况秦濯种种不要钱似的献好。
“有时候我很困扰,因为你对我的好可以量化,它们看得见摸得着,值很多很多钱。但我的陪伴值多少?我的开心不开心折合成钱又能算多少?”
阮乔皱起眉,露出学生时代导不出极值点的困惑。
“可能说出去,在很多人眼里我在山上这段时间不算被限制人身自由,更像是度假,那里什么都是最好的,为我量身定制的,我得到了很多人一辈子都想得到的东西。”
但正是这些让阮乔苦恼。
他忘不了在AK被群嘲的那一句€€€€
他拿了秦濯多少好处,自己心里没数吗?
“这
种纠结一直都在,让我在拒绝你、对你说狠话的时候都没有底气,让我很痛苦。”
“但是我现在瞎了秦濯,眼睛应该是很宝贵的东西吧,我知道不能怪你,可是我们能不能就这样真的两清了,我也想干干净净地挺直腰板一次。”
阮乔还保留着没瞎前的习惯,说话时要认真看别人的眼睛,但他不知道其实他根本没瞄准秦濯。
秦濯也一错不错地看着他,但是他们的目光没有交汇。
秦濯很安静地听阮乔说着,他知道人得到越多好处会越开心,但他不知道原来阮乔一直都有这么大的心理压力。
更不知道在阮乔心里,这场灾难唯一的好处,竟然就是他能得到彻底的解脱,他们真的可以两清。
这不是阮乔第一次说想要两清,上一次秦濯以为阮乔只是想断了和他的联系,他说宝宝,是我欠你,我们永远不会两清。
这一刻秦濯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尽管他知道是自己亏欠阮乔。
但这段互相折磨的日子已经教会了他,他认为什么不重要,爱是两个人的妥协,他希望阮乔幸福,就要知道阮乔认为什么。
他不能再给阮乔压力说是自己欠他。
他也无法再解释,其实杨杰的事与他无关。
如果这个误会可以减轻阮乔的心理负担,那就请一直这样误会下去吧。
秦濯深长地呼吸,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他说:“好,我们两清了。”
他们从此再也不互相亏欠。
他们真的,毫无关系了。
阮乔缓缓点了下头,心里压了他太久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下,轻松,又空落落的。
“那以后就不联系了,可以吗。”
秦濯沉默一瞬,并无私心地说:“阮阮,你父亲的案子快查清了。”
“这件事……你也不要管了。”话出口,一下午都情绪稳定的阮乔流下了眼泪。
他是个不孝子。
身为人子,他怎能不为父亲翻案,可是他……
“别哭,眼睛疼。”秦濯伸手想擦掉眼泪,阮乔却被突然的触碰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躲开。
秦濯摩挲了下指尖刚刚碰到阮乔的那一点皮肤,恳切说:“这件
事你不要和我推让了,可以吗?”
“可是我还不起。”
时隔六年,涉及九条人命的一桩大案,阮乔不用想都知道查清楚和翻案整个流程要消耗多少精力物力。
当年他和妈妈只是浅尝调查,家里就被放入了带血的恐吓信。
现在秦濯为他各种周折,他又要拿什么还?
秦濯看着眼眶湿润的阮乔心疼不已:“我不要你还,阮阮,我什么都不要求你做。”
“所以我还不起。”阮乔提高了声音。
“当初我可以为了还债把自己的身体抵给你,因为我的尊严不值钱,我可以承受你对我做的一切。但是……”
但是现在秦濯想要的是一份爱。
“我做不到。”
秦濯听懂了,他的心脏又开始疼。
尽管他早就知道阮乔不爱他了,但在听见阮乔把对他的爱当成不可完成的任务和负担时,还是呼吸变得困难。
“好,不查了,看你吃完饭我就走。”
虽然知道阮乔先前恢复得不错,秦濯出于担心还是问了一句:“我在这儿,你能吃下吗?”
阮乔没有回答,摸索着拿起勺子默默舀饭吃。
人对别离前的最后一面总是宽容的。
秦濯也不再说话,只安静看着阮乔吃饭。
寻常人提起失明,第一反应都是再也看不见色彩斑斓的世界了。
但只有真正失明的人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秦濯看在眼里,仅仅五分钟内,阮乔有三次勺子没对准磕到了牙齿,有五次以为舀了一大勺其实放到嘴里才发现只有几粒米没有肉,有两次被风吹窗户的动静吓到。
他以前总笑话小笨蛋生活十级残废。
现在却一点都笑不出来了,小笨蛋变成了看不见的小笨蛋,他以后要怎么过啊。
那么生龙活虎的一个小孩儿,现在胆子变得比猫都要小。
阮乔总说秦濯的眼睛好看,但在秦濯眼里,阮乔的眼睛才是最漂亮的。
他的瞳仁很大很亮,会说话一样,转起来像一只机灵小狗,撒娇时又会鼓起卧蚕,特别招人疼。
可是那双神采奕奕的眼睛现在只剩下灰色。
依然是好看的,只是像做成标本的植物,没有了生机。
又一次没对准,米粒沾到了嘴角,阮乔伸手去拿纸巾,旁边的小桌上放了什么他很努力地记住了,不想麻烦别人。
但是陆然刚刚收拾的时候放了一杯水他不知道,第一次瞎,第一次照顾小瞎子,两个男生都没经验,阮乔毫无预料地打翻了。
“啊!”
不锈钢杯子落在地板的声音很大,阮乔被吓了一跳,连手被热水烫红了都没注意到。
秦濯很快用冷水打湿毛巾给他的手降温,还好水温不是太烫。
听着秦濯收拾一地狼藉,阮乔愧疚地说:“对不起……”
秦濯眼睛酸了。
他的宝贝吹了吹烫红的手指,他做错了什么要说对不起,他以后还要面临多少次这样的情况,茫然愧疚地对着空气说对不起。
秦濯心里被塞了一斤湿棉花,重得他无法呼吸。
有时候,改变一生的重要决定其实只在一个细微的瞬间就做好了。
就像在山上秦濯突然想让阮乔自由的那一刻。
“宝宝,别担心,你会看见的。”
他俯身,阮乔找不准他的位置,他便面对他。
阮乔睫毛颤了一下。
他当然知道秦濯只是安慰他。
这是一双眼睛,没了,就是没了。
秦濯的呼吸很轻,轻到阮乔不确定秦濯是不是还在自己面前。
也不知道秦濯看他的眼神有多深沉。
看世上最漂亮的小朋友。
看他的小爱人。
“秦濯?”阮乔出声。
“嗯,我在。”秦濯回答。
“没事了,你走吧。”阮乔垂下眼睛。
秦濯缓缓起身,语气中的不舍溢了出来:“阮阮,我们再也无法对视了。”
那样的话,他们之间的最后一次对视是在山上枪响前。
阮乔对他说,秦濯,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