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巷有光 第40章

还真是……挺疼的。

应该不至于伤了骨头吧……秦青卓忍疼转了转手腕。

给江岌挡那一下纯属本能反应,直到现在坐进车里,才对可能发生的后果有些后怕。

但就算当下想清了后果又能怎么样,难道就能眼睁睁看着那根铁管砸到江岌脑袋上?

去普济是对的,他想,三医虽然也是一家三甲医院,但如果真的伤到了骨头,还是普济更靠谱一些,毕竟是燕城最好的医院。何况江岌做的决定一向没人能劝得动。

一路上两人都没交谈,江岌偶尔给前排的司机指路,大多时候车内的气氛都是沉默的。

秦青卓试图转移注意力,分散胳膊上的痛感。他的目光落在江岌身上,江岌一路上都没靠到椅背上,一直保持着挺直的坐姿,看着前面的路况。他不说话的时候嘴唇微抿,唇角微微向下,平日里看上去总是不太好惹的模样,这会儿却能看出些紧张来。

一紧张,混杂着青涩的少年气就从他身上浮了出来。

真年轻啊,这种想法再一次从秦青卓脑中冒了出来。这么年轻,怎么会过得这么苦呢。

许是察觉到秦青卓在看着自己,江岌回过头,跟他对视了两秒之后,抬起手,用手背轻轻擦掉了秦青卓额头上沁出的汗水,低声说:“就快到了。”

秦青卓“嗯”了一声,江岌收了手,回过头继续看着前面的路况。

第38章

从车上下来,江岌握着秦青卓那只没受伤的手臂,拉着他一路挂急诊、找医生面诊、缴费、拍片子,过程中没怎么说话,步子却一直迈得很快。

拍完片子两人坐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也不知是因为最初那阵剧痛过了,还是因为身体稍稍适应了这剧痛的感觉,秦青卓总算觉得时间没那么难捱了。

他侧过脸看向一旁的江岌,江岌屈起的胳膊撑在大腿上,上半身前倾,正盯着前面的地面出神。他眉头蹙着,下颌的线条紧绷,两只瘦长的手绞在一起,手背上青筋凸起,是满腹心事的样子。

再联想不久之前江岌坐在酒吧的高脚凳上,游刃有余地唱着《陷入我梦里》时的模样,秦青卓极轻地叹了口气,看着他出声道:“在想什么?”

江岌的睫毛颤了一下,回过头看向秦青卓,然后他坐直了,后背靠到了椅背上,目光转开:“我在想,你为什么会帮我挡那一下,如果现在受伤的是我,也许我现在会没那么煎熬。”

“你在自责吗江岌,挡与不挡都是我的事情,你没必要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不过……”顿了顿,秦青卓问,“为什么不躲呢?”

沉默片刻,江岌低声道:“我没有要躲的理由。”

秦青卓叹了口气,不知该说什么好。

凌晨医院没什么病人,X光片结果出得很快,有工作人员探出身道:“报告和结果已经传到医生那边了,你们现在过去就行。”

秦青卓应了一声,又道了谢,站起身跟江岌一起朝诊室走。

诊室里,坐在电脑后的医生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听到脚步声,朝门口走进来的两人看了一眼。

秦青卓走过去,坐到医生对面,江岌则站在他身侧。

“你这手臂,”医生看完屏幕上的拍片结果,又抬眼看向秦青卓,“之前是不是受过伤?”

秦青卓“嗯”了一声。

“从片子来看,这次倒是没有伤到骨头。”医生这么说完,秦青卓自己先松了口气。

“把胳膊露出来吧,我再看看伤处。”医生说。

站在一旁的江岌俯下身,帮秦青卓把袖口挽上去。

被铁管敲中的伤处已经一片青紫肿胀,有的地方甚至开始发黑,一眼看上去触目惊心。

医生从办公桌后面绕过来,仔细察看着秦青卓手臂处的伤势,又让他活动着手腕和手肘看了看:“肿得够厉害的,虽然没伤到骨头,但也够你受的了。给你开点活血化瘀的药吧,不过这种程度的肿胀想要完全消下去,怎么也得一两周了,回去多热敷,多休息。”

“好,谢谢您。”秦青卓说。

医生坐回办公桌后,在病历上刷刷写着什么,站在秦青卓身后一直默不作声的江岌开了口:“会对手指的灵活度有影响么?”

“手指的灵活度?”医生抬起头看向他。

“弹钢琴什么的。”

“哦,不碍事,我刚看了一下,没伤及神经。”医生继续在病历本上写字,“不过玩乐器还不注意保护自己的手啊。之前说这是用空心铁管敲的吧?这要是实心的,你这胳膊肯定折了,一旦伤到神经,后悔也晚了,年轻人不要意气用事啊。”

江岌轻舒一口气:“谢谢。”

闻言,秦青卓朝他看过去。

江岌下颌的线条明显放松了一些,看上去不像之前等片子时那么紧绷了。

秦青卓抬手,在他手臂上带着安抚意味地拍了拍:“没事。”江岌垂眼看过来,很轻地握住了他的手。

覆上来的那只手冰凉、冷硬,带着常年弹吉他磨出的茧,被握住的瞬间秦青卓怔了怔。

但没等他作出反应,江岌已经松开了他的手,接过了医生递来的病历本。

从急诊走出来,秦青卓看向江岌:“江岌,你也挂个号,让医生看看你身上的伤吧。”

“我不用,”江岌拿着病历本往前走,“太晚了,回去吧。”

他步子迈得很快,又是那种谁也劝不动的架势,秦青卓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两人从医院走出来,司机帮秦青卓开了车门:“怎么样秦先生,胳膊有没有事?”

“没什么大碍,”秦青卓坐进了车里,“先把江岌送回红麓斜街吧。”

江岌从另一侧坐了进来:“先送你回去吧。”

“我记得你出来时酒吧的防盗门还没关,你妹妹自己一个人住二楼毕竟不安全,还是早点回去看看。”

“她自己会关门。”江岌说。

但秦青卓坚持道:“赵叔,去红麓斜街。”

“行。”司机应道。

回程时秦青卓明显感觉到江岌的状态比来时稍稍松弛了一些,起码不再直着上半身始终盯着前面的路况,而是倚靠着后座,微微出神地看向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秦青卓忍不住猜测起江岌的过往,刚刚那个人……就是实际的债主?但听江岌叫他的那声“隋叔”,两家的关系又好像不只是欠债还钱这么简单……

这时,江岌侧过脸看向秦青卓,打断了他的思绪:“这么晚来找我,有事?”

“嗯,”秦青卓回过神,“是你们下场比赛选曲的事情。”

“你定吧,这三首都排过,哪首都行。”江岌说。

沉吟稍许,秦青卓说:“那这三首以外的呢?”

“什么?”江岌怔了一下,“我就只写了这三首。”

“还有一首,”顿了顿,秦青卓才将歌名说出口,“《长夜无边》。”

江岌听后没说话,片刻后,再度看向了窗外。

秦青卓无声叹了口气,他知道这沉默代表着江岌在释放一种无声的拒绝,他对江岌的反应并不意外。

说实话,他不确定让江岌唱《长夜无边》这个决定是不是正确的,这首歌里的确有一种能震撼人心的东西,也应该能够帮助江岌宣泄出部分情绪,但真要逼着江岌做出他不想做的事情,秦青卓又难免有些于心不忍。

余下的路两人都没说话,直到车子停到红麓酒吧门口,江岌才侧过脸看向秦青卓:“那我下车了。”

“嗯,”秦青卓抬手摁上车门的把手,“我和你一块上去。”

江岌有些意外,侧过脸看向他:“你胳膊受伤了,还是早点回家休息吧。”

“走吧,我们聊聊。”秦青卓说着,已经推开车门下了车。

又是那种近乎命令的语气,江岌坐在车里沉默几秒,没再多说什么,也下了车。

秦青卓绕到副驾驶拿了乐谱,关上车门时他看到酒吧的防盗门已经关严了,江北似乎的确不太需要人操心。

江岌按了下钥匙的开关,卷帘门开始缓缓上升,玻璃门从内部上了锁,他拿出手机给江北拨电话,过了好一会儿电话才接通了。

“下来开门。”江岌说。

又过了好一会儿,江北才满脸不耐烦地从二楼跑下来,在门内开了锁后,她看也没看门外的两个人, 转身快步跑了回去。

江岌右手的手掌压在玻璃门上,推开门让秦青卓先进去,自己在后面锁了门。

门锁好了,秦青卓跟着江岌走上二楼,二楼黑通通的,江北那间的门虚掩着,门缝里漏出了白炽灯的光线,游戏的音效声从屋里传了出来。

“你妹妹还不睡觉?”经过那扇门时,秦青卓忍不住问。

“不用管她。”江岌径自朝自己的房间走过去。

推开门,他走到桌边拿了瓶矿泉水,拧开了瓶盖递给秦青卓。

秦青卓接过水,没急着喝,而是将那几张乐谱递给江岌:“这是《长夜无边》的乐谱,我在车里等你的时候凭记忆写的,不一定对,初步做了一下编曲,你先看看。”

江岌接过来,站着窗前倚着窗台,低头翻看着那几张乐谱。

秦青卓仰头喝了几口水,站着那里看着他。江岌翻动乐谱时脸上没什么表情,秦青卓无从判断他内心的想法。

过了好一会儿,乐谱翻到了最后一页,江岌合上乐谱,抬眼看向秦青卓:“为什么一定要让我唱这首歌?

秦青卓没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又问了一遍他在医院问过的那个问题:“刚刚为什么不躲开?”

江岌仿若未闻,继续用平淡的语调说着比赛的事情:“城市坍塌是内定冠军,就算用了这首歌,也不见得能赢吧。”

秦青卓不接他的茬,看着他的眼睛问:“你还在自责吗?”

江岌皱起眉,不知道秦青卓为什么忽然变得这么咄咄逼人,他越是不想谈的事情,秦青卓就越是要问。他抬高了音量,语气也变得有些重:“我说了,我没有躲开的理由!”

秦青卓仍语气冷静:“江岌,保护自己是不需要理由的,我不希望你受到伤害。”

听到他这样说,江岌愣了一下。

“知道吗江岌,你的善良禁锢了你。因为你一直强迫自己为本不属于你的错误负责,这才让你宁愿牺牲自己也要帮他人发泄怨气。”秦青卓说着,情绪也变得有些激动,“为什么一定要逼着自己活在你父亲的阴影下?你有你自己的人生啊。”

“我的人生?”江岌的眉心蹙得更紧,心里的烦躁丝毫未减,反而变本加厉,“自从我妈去世的那一刻起,我的人生就不存在了!”

秦青卓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长夜无边》这首歌,写的就是你妈妈吧。”他的语气稍稍平静了一些,“她一定很爱你。”

江岌起先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很低地“嗯”了一声。

顿了顿,秦青卓说:“能给我讲讲她的事吗?”

江岌再次陷入了沉默。

良久,就在秦青卓以为他不会再开口,却听到江岌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江岌出声了,声音压得极低:“我能关灯么?”

秦青卓怔了一下,随即说:“嗯。”

江岌走到门口,摁下开关,顶灯随声熄灭。

然后他走回窗边,仰头靠着窗户,半晌没有说话。

他在想该从哪讲起呢,这么多年来他从来不跟任何人讲起自己的事情,他一直在逼自己忘记,他也以为自己忘了,但现在他却发现自己竟然什么都记得。

他记得自己站在路边那棵粗壮的柳树后面,透过被打碎的落地窗玻璃,看到几个穿制服的人踩着碎了一地的玻璃和被撕碎的文件,不停地走来走去,对屋里的东西进行盘算清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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