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口中的“控制”并非贬义。
帝国标准语中,表达“控制”意思的有两个词,其一是为了达成目的而进行的监督和纠偏;另一个的语义则更加柔和,取自大开拓时代的经文,大概的意思是人类为了生存的目的,对自然的适应、改造和利用。经文中原句是“神明无法控制人类的灵魂”,后来这个词被引申运用在父母、老师对孩子的“控制”和管教,多有主体是为对方好的含义。
至于是不是真的好,就要看具体的语境了。
他指着一楼对着德墨女神雕塑顶礼膜拜的信众说:“他们都很虔诚,因为这是他们自己争取来的荣耀。德墨女神给他们丰收和健康,还有什么能比生命更重要吗?”
“另外,由我编写的教义中规定,信众不能向外界透露任何关于松青会和德墨女神的事情,否则将会被诅咒,失去丰收和健康。”
鸫问道:“这就是你所谓的宗教控制?”
杜鲁双手放在身前,露出微笑道:“是的,一个世纪以来,没有一个人透露过松青会给外界。每去一个新的星球或地区,我们都会先让德墨女神先行,带给他们丰收和健康,他们得到了恩惠,自然明白该怎么做……当然,这只是‘控制’的冰山一角。”
夕阳贴在地平线上,目之所及都是深浅不一的青蓝,地面上连绵起伏的山峦,其实是沙丘。这颗星球上遍布着青黑色的沙漠。
“你相信德墨吗?”鸫问道。
杜鲁朗声道:“我当然相信,科学的尽头是神学,人类所掌握的科学技术,还没有到神明赐予的亿亿分之一。这么多年过去了,圆周率依旧没有尽头。所以,人类需要神明。”
他带着两人继续往圣殿高处走:“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他微笑着看着鸫,就像在看一个提出幼稚问题的孩童,“我是否信仰神明,与使用宗教的力量让民众信服,这两件事完全不冲突。人类历史上,没有一个宗教能与政治完全脱钩。关键在于目的……”
他在五楼的窗前停了下来,圣殿的窗户没有玻璃,风沙可以尽情地从圆拱型的窗户飘进来,人们不会刻意打扫,地面上随时有一层薄薄的青黑色沙砾,被风吹成自然优美的图形。
他光着脚,宽大黝黑的脚掌直接踩在圣殿的地砖和沙砾上。
夕阳橙黄色的光笼罩在他身上,给他干净整洁的制服边缘镶了一层金红色的边:“德墨是平民的神€€,我的目的是让德墨的光辉笼罩每一个信仰她的百姓,让他们能过上没有贵族压迫的生活。我的目的和德墨的一致,所以我的手段只是暂时的,我替百姓承担了罪孽,德墨会原谅我的。但是如果我的神明不原谅我,那也是值得的……”
但凡有个人看见这一幕,听见他的话,都会被他圣洁无私的神性所打动。
“德墨是你创造的神,她怎么会不原谅你?除非是你自己不原谅自己。”鸫从他身边走过去,站在窗前,眺望一望无际的沙漠,不屑道,“你大可以不用这些花里胡哨的方法,直接惠及百姓。否则和贵族使用的手段有什么不同?”
杜鲁以为费了这么多口舌,这个空降来、想占便宜的野小子该有些自知之明了,但没想到等来这么一句。
“胡说!什么叫花里胡哨?我说过了,神明是存在的,梅林的主神和松青会的德墨女神,都是人类无法触及的存在,€€们在人类社会的意义是一样的!但是关键在于目的!目的!”
他激动到声音颤抖:“松青会的目的是高尚的,与奥尼斯家族和梅林星巩固统治地位的功利目的完全不同!我们是为了让平民不再受压迫!如果我不这么做,怎么才能让更多的平民受益?”
鸫冷静地揪出他论调中的逻辑漏洞:“高尚从来不以数量取胜。而且你之前也说了,宗教与政治无法脱钩,不是吗?首领大人。”
杜鲁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坑,从来没有人这么跟自己辩论过,也没人敢这么对自己说话。他的逻辑根本无法自圆其说,毕竟真实情况是,他是有私欲的。
他很享受万民崇拜的感觉,在他一手搭建的宗教王国里,他就是国王。
他很快冷静下来,抬起双手。
这是他每次宣讲时惯用的动作。他本就身材高大,加上演讲台下方成方阵的、着装整齐划一的松青会成员,声势浩大的感觉自然就出来了。
那时他站在高处,面带微笑,再缓慢地举起双手,手心朝向百姓,就能使他们立刻安静下来。
然而他现在精神紧张,动作不禁快了一些,失去了气势,反而显得急躁。
“这个问题现在没办法证明,因为我有使命在身,无法剖出自己的心来给你看!只要德墨女神知道我的良苦用心就好……”
鸫笑道:“嗯,你跟我认识的一个人很像。”
杜鲁简直太不喜欢这个男人了,他刚刚做好防御的准备,这人又立刻换了个换题,他随口问道:“像什么人?”
鸫语速轻快道:“他叫沙迪耶,是某个星球的工人领袖,跟杜鲁先生你一样,也喜欢穿白色的衣服,你们这种从事给人洗脑工作的,是不是都喜欢把自己打扮成没有世俗欲望的僧侣?是不是都喜欢不着边际地高谈阔论?”
“噗€€€€!”路马本来闲的没事在抠墙皮,听见头儿阴阳怪气,没忍住笑了出来。
“哦,对不起,我说错了,不是僧侣,梅林星的僧侣好歹能干点实事,超度超度亡灵啊,做做法事啊,或者劫个富济个贫啊,从来不会将‘崇高的目标’挂在嘴边……”鸫又补了一刀。
他只认识一个梅林星僧侣,不过在他心里任性地认为,凛冬就是所有梅林星僧侣的楷模。
凛冬低调内敛,对工作认真负责,遇到需要帮助的人就毫不吝惜自己的能力。
虽然表面看起来冷冰冰的,但是面冷心热,对人耐心友善。
传道也从不会强加信仰给别人,会用最通俗易懂的语言讲道理,可以说的上是宗教传道者的典范。
鸫对宗教信仰并没有偏见,但是珠玉在前,杜鲁这位满口仁义道德的宗教首领就格外的让人厌恶。
“你!”杜鲁的脸色精彩纷呈,吼道,“不要在神圣的德墨圣殿提到肮脏的梅林星!梅林星和梅林星僧侣都是帝国的工具!他们不配!”
他这套说辞,糊弄信息闭塞、科技落后的自治星球没问题,但是糊弄不了鸫。
鸫早就知道了松青会在囤积军火,试问一个刚刚成立了一个世纪的宗教组织,为什么会急于囤积军火?
是为了保护百姓吗?那大可以继续躲在自己的圈子里,为什么要急于宣布独立呢?
这难道不矛盾吗?
但最让鸫生气的,是他辱骂诋毁梅林星僧侣,骂帝国、骂贵族、甚至骂梅林星,他都无所谓,但凛冬是梅林星僧侣,杜鲁的话无差别攻击,伤害到了他最爱的老婆,这是他无法容忍的。
“你有一句话说得很对。”他无视了杜鲁的歇斯底里,毫无波澜地问道,“宗教与政治无法脱钩,你的目的暂且不做讨论,我只想问一句,你姐姐奎纳让我来做这个首领,你打算怎么让我顺理成章地取代你的位置,而不被人诟病呢?”
杜鲁怔愣了半秒,鸫前天就拒绝了姐姐,而且态度十分坚决,他当时还默默地松了口气,怎么现在又提起来了?
“鸫先生,你想加入松青会,我们当然欢迎。”他直接忽略掉了“取代”两个字,尴尬道,“姐姐有事情在身,交待我带你们参观,就是为了让你们熟悉熟悉松青会……我会将你介绍给松青会的成员,以第一教士的身份。”
鸫:“第一教士?你姐姐奎纳说的可是让我做首领。”
要不是因为皮肤黑,杜鲁的脸色肯定一阵青一阵黑地变个不停。
“我是松青会的首领,姐姐之前没插手过松青会的事,不了解情况,给你造成了误会,我会跟她说清楚的。”
远处的夕阳落到了地平线以下,风渐起,从窗户、大门、缝隙中吹进来,呜咽着围绕柱子和雕塑不停地旋转,找不到出口。
鸫心里暗哼了一声,没有再追问下去。
第259章 凛冬肯定生气了
在德墨圣殿与杜鲁闹得不欢而散之后, 鸫和路马被带到了松青会总部。
说是参观游玩,其实就是变相的软禁。
早在鸫驾驶洛茜进入松青会的星舰中时,杜鲁就没打算让他们二人离开。
四天的时间里, 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收到了严密且隐蔽的监控, 导致左辰不敢拿出量子通讯器和凛冬联系。
进入松青会的地盘,对他们二人的防备才稍稍减弱了些。
从德墨圣殿出来,杜鲁就不怎么开口了。他不想驳了姐姐的面子,本想着留下鸫这个所谓的能人异士,在他手底下做个教士闲职, 但对方非但不领情, 竟还敢提出要做首领。
他不是姐姐, 更不是综观学家, 他只在核心星域接受过短短一年的综观训练,但是由于资质平平,并不受重视。
综观学讲究天赋, 在学习神学的过程中, 这部分天赋被称为“进入主神维度的通行证”。神学讲师都是梅林星德高望重的僧侣, 他们本来不愿意给非梅林星的人讲学, 因为讲学和传道完全是两回事。
当信仰作为一门学科存在时, 就更加注重修行。而接受训练的奎纳人, 一个赛一个的急于求成,根本不会静下心来修行。
普通人在经历过基础教育后, 会进入到某个领域进行专业度极高的研究和探索,以扩大人类的知识范围边界。
但是综观学并不是单纯地用科学的学习方法来扩大某一个单一领域的知识范围,而是用博学杂糅知识范围边界内的东西, 而他们扩大知识边界的方法极其野蛮,基本上就是依靠直觉。
而直觉培养的途径除了灌输知识, 使人博识多闻手到擒来之外,就是靠哲学和神学,总结起来就是悟性。
没有悟性的人,在综观学上不会有太高的建树。但是这些未来的综观学家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都不懂。
因为摆在他们面前最简单易行的方法就是学习现成的知识,所以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会填鸭一样努力地用科学填充自己,谁能解更复杂的方程,谁就厉害……
杜鲁就是这样的人。
他擅长的领域是热力学和化学,对神学嗤之以鼻。所以他对梅林星来的只会板着脸说教的僧侣,从一开始就没有好感。
厌恶延续了一个多世纪,导致松青会教义、仪礼等等,都与梅林星不一样。梅林星不设偶像,他就非要弄出一个优雅完美的女性神€€形象来供人膜拜。
他不能理解奎纳为什么要从外面找一个人来执掌松青会,而姐姐的解释对他来说,根本就是云山雾罩。
他很尊敬姐姐,毕竟姐姐在几十万受训者中脱颖而出,进入帝星、进入皇宫,成为了皇帝仰仗和信任的人。
所以前面几次他都是顺从地听着,听不明白也没有当场提出质疑和反驳,但是这次他不能再对姐姐唯命是从了,他必须让姐姐给个让他信服的解释。
他很有涵养地将鸫和路马带到客房,说道:“两位请随意,有需要的话,门口随时有人。我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他前脚刚走,滑门还没关上,路马就大声骂道:“什么玩意啊!门口随时有人?现在囚禁也说得这么清新脱俗了?”
“奎纳呢?”他打开门,外面果然站着一排松青会成员,见他探出个脑袋,立刻围拢过来。
他骂骂咧咧,找着嘴上的痛快,道,“艹!奎纳呢?我们要见奎纳!”然后退回房间。
路马把门关上之后,一回头看见鸫已经躺在床上了。
“头儿,什么时候行动?”他兴奋地问道。
鸫纳闷问道:“行动?什么行动?”
路马摩拳擦掌:“咱们潜入进来,不就是为了夺取松青会吗?”
鸫认真地问:“为什么要夺取松青会?”
路马站在床边抓抓头:“那咱们来干什么的?”
海盗头子沉默了下来,他没有离开只有一个理由,奎纳。
奎纳跟雄马星人有断不开的血缘联系,她清楚自己手里掌握着雄马星人的奇异物质。
松青会有野心毋庸置疑,杜鲁一直把崇高的理想挂在嘴边,实际上还不是为了权势。
奎纳让自己加入松青会,大概率是跟奇异物质有关系。
鸫努力回忆着在信使星与综观学家第一次见面的情形,有个时间点很关键,他清楚地记得是自己先问的雄马星人的宝物是什么,然后奎纳才说出那番他是颠覆帝国关键的话。
他怀疑这是奎纳稳住自己的说辞。
而且他们宣布独立的时间也很巧,正好在他见过奎纳之后。
也就是说,从范西要进攻嘉吉同盟的农业星球开始,可能就是个圈套……
不,他心想,范西私军损失惨重,他们没必要为了让自己放松警惕,演这么大一出戏。
那么,是自己好巧不巧主动撞了上来?
他有些心塞。
不过事已至此,因为范西私军在嘉吉同盟的农业星球附近炸毁,金苦茶星和银海梅赫塔的边界就有暴露的风险了。
“路马,你说得对。”他坐起身来说道。
路马:“嗯?什么说得对?真要夺取松青会吗?这可是个大活!”
杜鲁给他们科普了好几天的松青会,松青会仅用一百多年的时间成功笼络了十二个星区,其中有十一个星区和范西家族垄断的市场重叠,可以想象他们之间勾结得有多深。
星区是最大的天文地理划分单位,星区内包括星系团和星系。整个奥尼斯帝国内有在册星区五十一个。
所以松青会的势力范围可以说比帝国内任何一个贵族都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