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奇怪,他见到他带着作业来玩,一点都不意外,也不笑他。好像在他的印象里,这些年的空白、没有交集,并不妨碍他对方安虞的了解。
他了解方安虞,就像了解一局最基础的入门棋,毫无悬念。
闻言,方安虞无比震惊,好像他说了什么十分奇怪的话,他回陈若,我才不看,这辈子都不看。
陈若就笑,笑着低下头,自言自语道,怨气这么大。
说着话的时候,他手上闲闲散散打着谱。落在棋盘上的眼神似乎都是雕琢过的,精深持重。
他们相差一岁不到,陈若身上却不见一丝一毫的少年气。
他两指拈着棋子,好似僧人庐前听雪,满眼的千山鸟飞绝,有种超脱世外的气定神闲。
那个时候,外界对他的评价,就是少年天才、已臻化境。这一生,都是属于围棋的。
方安虞听到了,不满,我又不是你,你又不是我。
顿了顿,他又小声说,反正你是不会懂的。
他依旧孩子气十足。
一句话里,有讨厌,有烦闷、有不想理,还有一点好奇、一点观察、一点无聊。
陈若却没再说什么。
两个人相对而坐。
其间方安虞写完了两道题,吃完了一碗小馄饨。
其间,陈若抬头看他三回,第三回 终于忍不住似的,笑着说:“还写作业吗?不写陪我下这局€€€€不难的。”
方安虞大惊失色,拿起作业本就要跑,陈若立即伸手捉他手腕,笑得不像个国手,“好了,逗你玩的。”
方安虞十分愤恨,拍着作业本坐下:“一点都不好玩。”
说完,他又补了句:“你不懂。反正你不懂。”
陈若也正色:“那我道歉。”
€€€€可“你不懂”三个字,几乎贯穿他们之后的两年。
他们之间似乎总有个屏障。
因为不懂彼此。
陈若确实不懂方安虞。
他们之间隔着的,不是少年天才和普通高中生的区别,而是人生际遇、心境锻造的区别。
而当这些遇上最直白的情感,即使是陈若,也变得无所适从。
方安虞,一下从入门的棋局,变成他人生最难解的一局棋。
他不知道他的心意,或者说,他不知方安虞到底何时才会开窍。
而当他真的开窍的时候,他又无比希望这一切能换个方式重新来过。
方安虞也看不懂陈若。
最开始,高考之后,他们之间断断续续的交集让有点懂事的他逐渐觉得,做个朋友其实也不错。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小时候的恩恩怨怨真的可以不必再提。
更重要的是,有个功成名就的朋友,简直不要太爽€€€€当然,这是从闻京那得到的启发。
可是后来,方安虞发现,陈若要的,与他想当然的,根本就是南辕北辙。
他往前二十多年的人生,除了幼年面对围棋时陷入了那种完全的不知所措,剩下的,只在那时面对陈若的时候。
陈若喝多了,嘴唇都是滚烫的。
他靠在他肩上说着语无伦次的话,说他太胆小,这种事还不敢和妈妈商量。语气里有一丝方安虞察觉不到的宠溺。
那个时候的他们,很像发小间的相处,在方安虞看来,也是可以一起说些有的没的话的好朋友。
甚至他都能和陈若说起幼年学棋的一些沮丧时刻€€€€当然都和他有关。陈若则表现得有些奇怪,好像在高兴,又好像真的在替他难过。总之,方安虞看不太懂。不过他也不常提就是了。
方安虞单纯地以为他喝多了、脑子也竖不直,他一边想要扶正陈若脑袋,一边不好意思地解释,也不是不敢,只是在他妈那里,事情总是会变复杂,还不如找你。再说了,之前你师兄复出,还是我写的新闻稿呢。怎么样?反响不错吧?投桃报李,帮我一个小忙也不算什么。
他思路清晰,说得头头是道、洋洋得意,陈若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
“行不行啊?”方安虞催促:“之前还说没问题的。”
陈若不说话,视线从他小时候和他打架磕出来的、只有一只的梨涡慢慢往下,他凑近方安虞脖颈,鼻尖挨着,很轻很轻地“嗯”了一声。
方安虞没听见,等他低头想去看看陈若表情、再问一句的时候,嘴唇就被肩上抬起头的人吻住。
那一刻,方安虞找到了小时候下棋的感觉。
头晕眼花、手脚冰凉、冷汗直下。
€€€€冷汗。
他用力推开了他。
力气和小时候掀翻棋桌差不多。
陈若清醒了。
他看着他,第一次显露出惊慌和无措。棋桌上的云淡风轻、从容不迫通通消失不见。他伸手想去拉他,但在看清方安虞煞白的脸色的时候,手又停在了半空。脸也跟着变白。
后来的一些事,方安虞其实记不大清了。
他觉得自己好像陷入一个漩涡€€€€只要想起陈若、想起那个嘴唇上滚烫的触感,恐惧和冷汗就包裹住了他。
他发现自己确实胆小。
胆小如鼠。
陈若想要的,他根本给不起、也给不了。
他身边有太多不能辜负的期望,也有太多不能出格的准则。
他辜负不起、也不愿辜负€€€€就只是为了一个陈若。
他们之间有过两次长谈。
一次不欢而散,一次就在几天前的赫尔辛基,两人彻底决裂。
陈若提议,我们可以试试。
说着话的时候,尽管在方安虞看来,他有点气冲冲的、也是完全的面无表情,但只有陈若自己知道,他手心全是汗。
这比任何一次世界瞩目的职业围棋大赛还要让他心跳加速。
而方安虞低头思考、没说话的十几秒里,他的呼吸几近暂停。
方安虞心底知道,这不是试试的问题,但他觉得,如果要想陈若死心,必须得“试试”。
于是,“试”完之后,他面无表情地告诉陈若,他只觉得恶心。
€€€€他知道这个词对人的打击有多大。
因为类似的事也发生在他最好的朋友身上。那段时间,时舒的魂不守舍,他至今记忆犹新。
那天,闻京说暴雪可能会提前到达赫尔辛基。
方安虞确实感觉到了。
外面狂风呼啸,他蜷缩在被窝里,高烧让他浑身发热,但当他说出那句话的时候,看到陈若死寂的面容的时候,他觉得暴雪来到了他的心底。
他闭上了眼睛。
暴雪席卷,某个瞬间,他觉得世界就此苍白下去也是可以的。
陈若不知道何时离开的。
等他醒过来,空荡荡的房间里,好像从始至终就只有他一个人。
在时舒带着食物来敲门之前,他仔细想了一个问题。
自己到底喜不喜欢陈若。
因为他洗澡的时候在镜子里看到了锁骨上的吻痕。吻痕很深,他摸了摸,发现还有点疼。但是他亲他的时候他是不疼的。方安虞能感觉到陈若是第一次€€€€虽然这么说有点奇怪,因为他们都是第一次。陈若明显不知道怎么亲人,不过他从后面弄他的时候,倒是蛮熟能生巧的。
走神似的想着想着,方安虞突然发现这个问题变得不重要了。
因为一切已经戛然而止。
而对陈若来说,当他乘坐飞机离开这个漫天大雪的城市,他发现,那局此生难解的棋局也变得不重要了。
因为他已经败北。
情爱的滋味在方安虞刚开始开窍的脑子里一闪而过,好像留下了痕迹,又好像没有,就像那个吻痕,终将消失在肌肤上。
一个人在外面坐了太久,站起来的时候,方安虞感觉腿都麻了。
他踢了踢路边的雪堆,踢了几下,觉得好玩,又前前后后踢了一排。
楼上,见他终于有点生气,而不是像这一路那样死气沉沉,时舒才算放下心。
他趴窗台上,长出口气。
身后,刚洗完澡出来的梁径见他还趴着往下看,估摸着算了下自己洗澡的时间,开口阴阳怪气:“你和方安虞到底什么关系?”
“€€€€老婆?”他强调。
时舒懒得理他,凑近玻璃仔细看了看方安虞脸上的表情,见他踢雪都踢出笑容了,自己瞧着也乐了。
梁径:“......”
二楼客厅落地窗。
原曦也正看着窗外,对身后不远处正在研究咖啡机的闻京说:“方安虞总算站起来了。”
闻京拿着手机翻译软件一边翻译,一边朝楼上喊:“这词什么意思......拧吗......梁径!下来!帮我看看!”
“€€€€啊?谁站起来了?”
原曦:“......方安虞。”
闻京看了眼腕表:“都半小时了。再不站起来,也该冻死了。”
原曦:“......”
她转身朝房间走,“我进去睡会。吃饭叫我。”
闻京不明所以,摸不准她突如其来的白眼是不是对自己的,只能先应下:“哦哦。好。睡吧睡吧......也该睡了,这一路还蛮久的......”
原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