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舒叫了声“梁径”,扭头找人。
梁径戴着耳机,正蹲阳台往消毒风干后的猫砂盆里倒猫砂。
注意到身后动静,梁径回头看了眼沙发上朝他探头、睡得发懵的时舒,忍不住弯起嘴角。
时舒起身,走过去蹲他旁边,凑得近了,能听到梁径耳机里传来的几位高管的严肃语调。
时舒转头愣着瞧梁径:“……”
估计之前就在收拾猫砂盆,清洗好、等着风干的功夫,梁径就去开了个会。
耳机里吵得越来越厉害。
梁径不作声,面色如常,似乎这些争吵对他而言早就习以为常。手上动作慢条斯理,衬衣袖口折到小臂,露出坚实的腕骨和宽阔的手背。
片刻,小乖十分矜持地踱了过来。
时舒伸出食指轻轻戳了两下小乖脑壳,低声:“你看爸爸又要挣钱又要给你铲屎。说,谢谢爸爸,爸爸辛苦了。”
梁径:“……”
时舒冲他眯眼笑,两手抱着膝盖。
一旁,小乖肚皮下揣着两手,看样子是听进去了。
年终的雪下得慢慢悠悠。
好像力气都花在了前几场。雪花落下来,都要在半空喘口气的样子。
因为下雪,天色阴了不少。
时舒和小乖一起瞧着,没和往常一样说要出去看看。
下午要去省人医检查,说实话,心情还是有些受影响的。
之前待医院,这样不安的情绪不会很突出。因为每个人都不安、每个人都忧虑,突显的大都是偶尔的轻松时刻。
这会,在家待了两三日,氛围的转换就不一样了。莫名有点像开学前的那几天。
舒茗一直是最焦虑的。一大早发来信息问下午几点到,说她和时其峰一起等着。
这些日子,对夫妻俩而言,仿佛是过往岁月的某种弥补。他们跟着时舒走了趟鬼门关,心力交瘁,生怕最后关节再出什么错。
时舒被她影响,一上午心不在焉。
舒茗打来电话的时候,时舒刚坐上车。
雪下得不是很大。
梁径上车拍了拍时舒帽子里的雪粒,就听电话里传来舒茗迭声的询问。
“小宝,东西带好了吗?午觉睡得好吗?多穿点,下雪,记得戴帽子知道吗……”
时舒轻轻回着,不知怎么,心情忽然闷了许多。
等时舒挂了电话,坐着发愣,梁径瞧他一眼,倾身过去帮他把安全带系好,语气轻柔:“怎么了?”
这样的检查之前在医院做过几次。时舒检查前还会安慰动都不动就掉眼泪的舒茗。
时舒叹气,低头看着衣服上几粒融化的雪,一个字一个字地嘀咕:“不想去医院。”
梁径摸了摸他头发,没说什么。
可是到了医院,见到面色担忧的舒茗,时舒还是表现得很轻松。
明明来的路上,都有点害怕了。一边呜呜咽咽,对着梁径深刻反思在家的日子果然消磨人“钢铁一般的意志”,一边欲哭无泪,搂住梁径抱了好一会。就像小时候去医院拔牙,到了门口不停倒吸冷气,神神叨叨的,还说嘴里怎么有血味。一旁跟着的梁径更是心惊胆战。
这会,梁径心疼是真的,哭笑不得也是真的。
前一秒被他嘴里的“钢铁意志”弄得有些无语,后一秒摸着时舒冰凉的手陡然觉得心口全是寒气。
不过他早就彻底明白了。这家伙,从小就是来磨自己的。
梁坤和丁雪到的时候,一帮人正襟危坐等着医生。
虽说是例行的流程,但气氛总是凝重。
时舒在之前的病房里吃香蕉。他抽了点血,脸色白了许多,加上身上消瘦的劲没全养回来,眼下瞧着就格外虚弱。
梁径进来的时候,他头还有点晕,趴床上有气无力。
“怎么样?什么时候手术?”
梁径没立即说话,走到床边摸了摸时舒脸颊。
时舒盯着他,慢慢坐起来,有点紧张:“是不是不好啊……”
梁径注视他的眼睛说:“没什么大问题。就是位置不好,医生在商量更稳妥的手术方案。”
他语气平静,说的也客观,遣词造句的方式好像时舒只是得了一般的小毛小病,而不是需要开颅的大手术。
时舒低下头不说话。
这个他是知道的。
那会刚醒来,医生就提过脑子里长的东西影响到了视觉神经€€€€其实回想起来,开始有症状的时候,他就有过眼前一黑的眩晕与疼痛。
相比梁径冷静至极的反应,舒茗和时其峰的反应,某种程度而言,正常许多。
舒茗推门进来的时候都在哭。
这段时间时舒看了她太多的哭,每一次都和荧幕上不一样。但要说具体哪里不一样,又说不出来。总之是很能让人共情的。
时其峰跟在后面,小学生似的抹眼泪。
也是奇了怪了,时其峰这段时间都不咋呼了,嗓门堪称历年最低。
夫妻俩一左一右,一个摸摸时舒头发,一个盯着时舒眼睛瞧。
时舒安慰完这个,又安慰那个。他嘴上是很乐观的。笑得也很令人放心。
只有梁径知道€€€€虽然这个人从小到大总是外向,不开心了也是一副声势浩大的样子。但有两次,不开心必须偷偷摸摸、藏着掖着。一次是舒茗和时其峰离婚之后,一次就是现在。
丁雪则忧心忡忡地看着自己儿子。
梁径还是坐在之前的位置。那十几天的痛苦与煎熬,他就像现在这样,坐在那里,注视着时舒,眼底幽深,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梁径表现得越平静,她就越担心。
她不知道自己儿子会做出什么事。这么多年,她甚至越来越觉得,可能自己一点都不了解自己儿子。
回去路上,和梁坤说了心底的担忧后,梁坤反倒让她放心。
“退一万步,就算手术失败,时舒眼睛真出问题,两个人也不会怎么样。”
“我不是担心他们的感情……”
丁雪语气迟疑:“以后呢?时间长了……要是吵架,时舒看不见€€€€”
“吵不起来的。”梁坤摆手,语气里甚至觉得丁雪的假设十分离谱。
“你怎么知道。”丁雪好气又好笑。
梁坤笑而不语。
不过确实如梁坤所说,吵不起来。
但两人到家还是单方面吵了一吵。
医院那会就逐渐积累起的害怕,在到家那一刻到达顶峰。
心里好像有股气,但因为这股气瞄不准任何人,所以时舒憋到万分的委屈。他失魂落魄地回家,坐沙发上发了好一阵的呆,脑子里甚至开始乱七八糟地想,要是手术失败、看不见了,以后做什么工作。
反正是不能再有翅膀小人了。
他这辈子都玩不了游戏了。
真的是越想越伤心,越想越害怕,等伤心欲绝、悲从中来,路过的小乖好奇心爆棚,刚停留一秒,就被他一把薅住,蒙住脸、直掉眼泪。
远远的,梁径站桌边,一边倒水一边看着他崩溃。
等水倒好,他没递过去,而是拿了一包纸巾。
最后,小乖背上毛都湿哒哒的。只是时舒松手的当口,它还是很怜爱时舒,轻轻“喵”了一声。
梁径回来后就没说话,这会动作十分轻柔地给他擦眼泪、擦沾上脸的猫毛,然后把人抱身上坐好,轻轻给时舒拍拍背。
和小时候一样,时舒默默淌眼泪,梁径默默擦眼泪。
这种一蹶不振的意味到了晚上愈演愈烈。
晚饭就没吃。真的是一点胃口没有。时舒平躺在沙发上,好像已经看破。
梁径也比往常更加沉默。
他一个人收拾好没动的碗筷,清理好厨房,一边挽下袖口,一边走到沙发前,低头注视仿佛万念俱灰的时舒。
还是很瘦。下颌尖尖的。脸小了,乌黑弯翘的睫毛显眼许多,眼角湿润,黑白分明的眸子又清又亮。原先那种包裹在细腻肌肤下的精致骨相,这会愈加逼人,€€丽又易碎。
洗澡的时候就更明显了。小腹薄得不成样子。圆润的触感被一掌就能握住的瘦削替代。手腕脚腕都是。皮肤显出羸弱的白皙。只是这会,嘴唇还是很红,看得出,气血翻涌,真的是十分的憋屈。
两个人一站一躺。
过了会,时舒默默翻过身,背朝梁径,抬起手肘抹了下眼睛,语气哽咽:“要是失败了怎么办……”
梁径叹息:“不会的。已经在找最保险的方案了。”
“那要是有后遗症怎么办?”
时舒转头往上瞧梁径,眼圈通红:“我脑子里那么多沟沟绕绕,万一他们手上不准,磕到碰到戳到……我就完了。真的。”
“这是我的脑子。梁径。”
说实话,梁径知道他是真的难过,一字一句说的也是最真实不过的可能。
但梁径还是被他逗笑。
半晌,他瞧着时舒,竟然垂眸轻笑出声。只觉心底无比柔软,恨不得将时舒揉进掌心。
时舒难以置信,瞪着他,动作缓慢地翻身坐起。
虽然知道眼下无论怎么想一切也都是未知,但他真的很害怕。
可梁径怎么能笑得出来€€€€尤其还是这个时候!
好像终于有了发泄的渠道,时舒崩溃:“要是我看不见了,我就找我爸妈。谁知道你会不会欺负我。”
负气的话对谁都不可以说,但是对梁径,好像就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