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重新登上马车，一行人沿山路走进，身后石门轰然合起。
石门之内别有洞天，犹如一把鬼斧在整座龙吟山劈了一刀，天堑由上通下，山顶裂缝仅不到一指大小，往下愈发宽阔，能并向过车，也能容万马千军。
走过一条长长的甬道，前方传来模糊声响，像是一场竹林暴雨，“笃笃”声沉闷低哑，沿着声音再往前百米，视野突地开阔，其中烛火通明，几十位僧人席地而坐，口中默诵经文，那“笃笃”声响竟是齐齐敲响木鱼而发。
“延慧大师，妖狼镇压得如何了，为何朕最近还是频发梦魇？”老者摘下覆在脸上的面皮，露出真正面目，竟是沈靖。
僧人中打头那个停下手中动作，看都没看沈靖一眼，“阿弥陀佛，贫僧一早便同圣上说清楚了，我等日夜诵经不为镇压，而是超度。”
沈靖急急问道：“那超度得如何了？”
僧人不语。
沈靖焦躁地来回踱步，他的目光在僧人面前的牌位上凝滞片刻，又慌张移开，不敢多看一眼。
那是习歆的牌位。
“时间不多了，时间已经不多了……”沈靖喃喃自语，“朕等不了了，要快些拿到虎符，朕要离开这里，朕要立刻离开这里。”
他没有足够的船可以将搜刮来的粮食珠宝全都带上，他也没有经验老道的水师可以在大风大浪面前化险为夷。
他能舍弃其他三军，能舍弃那些扶持他的重臣，但就是不能舍弃白家水师……
“采薇……”
“主子，属下在。”
“去里头看看。”
“是！”黑衣女子正是采薇，她越过众僧人，将下一道石门打开，里头摆满了金银珠宝，连昏暗的石壁都被照出一片金光。
“这么多，这么多……”看见这些东西，沈靖脸上难得露出一丝微笑，“这么多，只有白家水师能放得下，三百船舰首尾相连，平如陆地，形如小岛，只有白家，只有白家能做到。”
所以他拼了命也要将虎符从沈岚手中抠出来！
跟随沈靖而来的几人也一副近乎痴迷的表情，这里藏着全天下的珍宝，只要他们登上去仙岛行宫的船，那么这些东西则足够他们享用几辈子不止！
“主子，我们€€€€”采薇上前一步正待说话，话未说完又突然顿住，她眼神变得凌厉，抬头向上看去，高声斥道：“谁！”
只见一蒙面黑衣人从山洞上方飞身而下，先是将习歆的牌位拿走，又抢了一柄长剑，直追沈靖项上人头。
“叮€€€€”
剑尖触上沈靖发梢之前被弹开，采薇翻身挡在沈靖前头，双掌之间有一根琴弦连接，她同黑衣人对视片刻后，毅然迎上去。
长剑与琴弦纠缠，发出刺耳声响，采薇步步紧逼，而黑衣人却像是无心应战，竟被一个女子逼得连连后退。
“采薇！”沈靖吩咐：“杀了他！不能让他活着出去！”
龙吟山的位置，绝不能暴露！
采薇脚尖一转，双手一震，琴弦脱手后在空中交缠成网，朝着黑衣人脑袋套去，黑衣人反应极快，立刻将剑竖起挡在头顶，长剑便被琴弦卷至半空，又重重落去一旁。
没了剑，黑衣人只能赤手空拳迎战，正待上前时，他身体猛然僵住，喉间发出一声仓促的哼声，他低头看去，一柄莲花箭弩由胸前穿出，几滴鲜血飞溅出去，正好落在采薇侧脸。
又听得“嗤嗤”两声，箭弩在皮肉中开出拇指大小的莲花，浓血由莲花中骤然喷涌，沿着弩尖汇聚成流，不一会儿便将靴子染湿。
“呃……”
黑衣人双腿一软，直直跪倒在地，在下一道箭弩穿透肩膀时扑倒在采薇脚下。
沈靖将弩机收起，又吩咐了一遍，“采薇，杀了他。”
“是！”采薇单膝跪地，由袖筒中拔出一柄精巧的银刀，她高高举起，马上要刺入胸膛时，黑衣人突然轻笑了一下。
采薇瞳孔紧缩，刀尖生生停在胸前一寸之上。
怎么会？怎么会是席朝……
“采薇姑娘……”席朝依旧是玩世不恭的语气，他眨眨眼，手臂颤巍巍举起，指尖轻轻擦过采薇侧脸的污血。
可那血迹却越擦越多，席朝无法，只好放弃，“采薇姑娘还是回去洗洗，再上些脂粉……”
“采薇！”沈靖带着怒气的声音传来，“在等什么？”
刀尖微微颤抖，又向下压了几分。
席朝收回手臂，双指捏住刀身向自己胸前带近，一字一顿道：“杀，了，我。”
第59章 保护
“杀了我。”
刀尖抵在胸前，陷入皮肉，席朝依旧笑着，意识却逐渐模糊，遮脸的布巾渐渐濡湿，血一口接一口从中溢出，整个脖颈都被血染红。
“你不愿动手，那朕就亲自来！”沈靖再次拉弓，这次莲花箭弩指向的是席朝侧颈。
箭弩射出，发出一阵嗡鸣的破空声，采薇下意识要以肉身去挡，黑暗甬道中却突然射出一枚石子，精准打在莲花瓣上，箭弩被打偏几寸，瞬间没入石壁，可见力道之大。
来者同样一身黑衣，仿佛只为救人，并不恋战，他将席朝扛上肩头，就这么转身向外跑，快要跑出甬道时，却被追上来的人一镖射中后腰。
“唔€€€€”
黑衣人双腿一软，几乎要跪倒下去，他咬牙硬撑，没有回头，任由铁镖接二连三没入后背，一声不吭带着席朝逃离龙吟山，马不停蹄往潮音寺去。
习青一行人赶到山下时已是深夜，今天似乎不寻常，山脚处灯火通明，有白家侍卫驻守，见是习青，便立刻放行。
越往上走习青心中越发不安，他怀里抱着已烧到迷糊的老八，急匆匆赶至潮音寺门口，看见守在那里来回踱步的竟是小白时，心一下凉了半截。
“你怎么出城了？可是上京出事了？”
小白神情肃然，他扫了眼习青身后狼族众人，附耳过去，“是席小哥。”
习青脑子一懵，急急追问，“他怎么了？”
“……”小白面露难色，一时半会解释不清，遇上习青焦急的眼神，只好叹了口气，“王妃请跟我来，边说边走。”
“好。”习青转身将老八交给老三，又叮嘱一番，“你们几个带老八去喂药，好好照顾，我待会儿再去找你们。”
“昨夜暴雨，上京城门大开，共出了七辆马车，我们得信时已晚，只追上三个，不得已调动人马去追寻其他……但我们都被沈靖骗了。”
“沈靖快要天亮时才刚刚出城，那时城门已乱，无人在意，只有席小哥一人追了上去，一路追到了龙吟山，他想顺势杀了沈靖，却为沈靖所伤。”
小白边说边在前头带路，两人几乎是小跑着往后院走去。
“他又是如何找到真的沈靖？”习青问道。
“席小哥身边有一女子，名为采薇。”话刚说出，习青脸色变得极其难看，见习青脸色不对，小白猜测道：“想必王妃早已听过这个名字，那采薇是沈靖的人，但席小哥好似早已知道这件事，他并未揭穿，又一直偷偷跟着，这才找到沈靖下落。”
两人一连越过四五道门，直到走进最里的院子，看见负手站在廊下的沈岚时，习青脚下像是生了根一样，直挺挺定在那里。
怎么连沈岚也出城了？
他们又是怎么出来的？
这时沈岚也瞧见了习青，他眸子一沉，语气却异常平淡，“过来，我带你去见席朝。”
眼下来不及想其他，习青三两步跳上台阶，跟在沈岚身后走进殿中。
甫一进门，习青便嗅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他冲进内室，榻上侧卧着一只灰狼，灰狼胸间缠着厚厚的布条，身下白色软褥几乎要被血浸透。
“他身上中了两处莲花箭弩，这种箭弩设计十分精巧，箭头处有一朵铁质莲花，插进皮肉便能展开，而后在伤处拧动一圈。”
沈岚一一指给习青看，将现在的情况说与他听，“肩上那处并不致命，但胸前那处由后背没入，胸前穿出，取出时费了些力气，幸好他福大命大，已经挺过了最凶险的时候，只要伤处正常愈合便没什么事。”
习青摸了摸席朝的爪垫，一片冰凉，他深深皱眉，半跪在榻前，轻轻喊道：“席朝。”
听到习青唤他，席朝竟真的醒了过来，他扯着嘴角笑了笑，眼睛只睁了一下便无力合上，“老大，叫你担心了。”
若在平时，习青必定要骂他一顿的，但他只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
“别担心……你知道的，我们……没那么容易死。”
席朝说完，又沉沉睡去。
沈岚解释道：“给他喂了安神的药，好叫他没那么难受。”
习青又看了会儿，才扶着榻沿起身，“好。”
“王爷！”这时有侍卫匆匆进来，凑去沈岚耳边，饶是习青耳朵好使，也只模糊听得一两句，“……毒性太大……怕是……不行了。”
“我去瞧瞧。”沈岚说完，朝习青淡淡瞥了一眼才转身离开。
习青叫沈岚这一眼扫得心发慌，他连忙追出去，刚出内室，便被进门的明心喊住，“小崽儿施主。”
“……”习青侧头看去，沈岚已经进了偏殿，他只好收回目光，“明心大师。”
“小崽儿施主不必担心，席朝施主伤势看上去严重，实则并不凶险，也幸好他出身狼族，若是普通人中这两箭，怕是坚持不到潮音寺。”
习青点点头，放下心来，“多谢。”
“来人！来人！”这时偏殿那边突然一阵慌乱，小白双手是血冲出来，招呼门口侍卫，“快快快！再去取些干净布巾来！”
“是！”侍卫立刻转身往外跑。
而后那偏殿中不断有人进出，一摞干净的布巾递进，便有染着黑血的布巾丢出。
习青看了会儿，问道：“那里是谁？”
明心转身看去，“是白家人，沈岚派去席朝施主身边保护的。”
习青语气困惑：“保护？什么时候的事？”
“应当是席朝施主由努塔格去上京时，就已经有人跟着了，昨夜为救人，他不慎中了几枚毒镖，吊着一口气将席朝施主带回来，已是强弩之末，现下正在救，还不知能不能救回。”
习青喉咙上下滑动，他看看明心，又看看偏殿来往的侍卫，“我……”
他该如何面对沈岚？
“阿弥陀佛，沈岚这人平时虽有些离谱，但在大事上，小崽儿施主可以完全信任他。”
“我……”习青喉咙憋得生疼，又像是生吞了一颗枣子一般，既涨又酸，“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沈岚默默做了这么多。
“阿弥陀佛，小崽儿施主还在同沈岚纠结神女一事么？我跟沈岚提过，但沈岚好像不愿向你解释。”
“什么？”
明心抬眸，同习青对视，“送神女去沈靖身边这件事，是我的意思。”
第60章 训狼
习青一动不动站在廊下，直到那个白家人被救回才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