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在故庄,我遇到了一个很年轻的郎中,卢先生说这个人半个月就来故庄义诊,发放汤药,分文不取,是个大善人。”
霍时修问成蹊:“我怎么没见过?”
成蹊回答:“小的见过两次,那位郎中是下午来,少爷您都是早上下了朝去那看一眼,所以没碰过面。”
霍时修放下筷子,眸色沉了些,“很年轻?”
“是呀,二十出头的年纪,医术却高明得很,把一下脉就能断定病症,卢先生说这位郎中师承黄玉樽,黄玉樽原是太医院的院使,专门侍奉先帝的,后来告老还乡收了几个弟子,将毕生所学教给他们,还命这些弟子义诊满五年之后才能开自己的医馆。”
“黄太医好像也是蕙娘的师傅,他还在世?”
“真的吗?”温晏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回答道:“那位郎中说黄太医去年作古了。”
霍时修不免遗憾,“若他在世,说不定能治好你的腿。”
“没用的,很多年前父王就把太医院的太医都喊来王府,所有法子都试过了,也没用。”
霍时修把手放在温晏的膝盖上,温晏覆住他,安抚地摸了摸,又蓦然想起一事,懊恼地拍了下脑门,“诶呀,聊了那么多,我竟忘了问那位郎中的名字!”
霍时修收回手,搭在桌边,面无表情道:“能碰上一个聊得来的,很不容易,怎么连名字都忘了问?”
温晏还浑然不觉:“是啊,我好笨啊,还是因为我见过的人太少了,缺乏和人相处的经验。”
当儿在旁边直摆手,可惜温晏没看见。
霍时修拨弄着筷根,顺着温晏的话往下说:“见的人多了,就会觉得身边的人也不过寻常。”
温晏没听出来霍时修的自嘲,还在喋喋不休:“我也没有想到这位郎中先生能看出来我的腿伤了十几年,他只是按了一下我的腿脚就猜出来了,对了,他还教我几个常见的方子,以后房里的人若是头痛发热,我都可以自己给他们抓药。”
霍时修弯起嘴角,说:“很好,晏晏长大了。”
“真的吗?”温晏笑着抓过霍时修的手摇了摇。
当儿在旁边只想翻白眼,余光扫到成蹊,他于是指了一下霍时修,又做了个生气的鬼脸,成蹊不明所以,皱着眉头好像看不懂。
当儿扶额,心想:我应该去做四少爷的侍从!成蹊这个笨蛋就留给一样笨的小王爷好了!
温晏觉得气氛哪里怪怪的,可他一望向霍时修,霍时修还是会温柔地朝他微笑,他以为是自己多想了,就没管。
直到晚上睡觉,霍时修没有抱他,反而背过身去,温晏好不容易侧起身子,挨挨蹭蹭地挪到霍时修旁边,一把抱住了霍时修的腰。
“哥哥,你怎么了?”
霍时修怕他腿不舒服,连忙回身将他放平,“没怎么。”
“你好像不高兴了。”
霍时修看着温晏,忽然问:“晏晏,你为什么喜欢我?”
温晏猝不及防,害臊地不敢看霍时修,半晌才小声说:“因为你对我好,真心的好。”
他没看见霍时修的眼神暗了许多,可他往霍时修怀里拱的动作还是安抚到了霍时修。
依旧是那句话,霍时修拿他没办法。
“乖,”霍时修将他抱住,哄道:“快睡吧。”
温晏抬起下巴,眼睛紧紧盯着霍时修的唇,霍时修于是低头和他亲了亲,温晏像得了糖,甜甜蜜蜜地睡着了。
万寿节是皇宫一年里除了大年最重要的日子,天子诞辰,叫人如何不重视。
以前都是霍蕲操办,但他是个没什么趣的人,每年都是差不多的内容,中规中矩,去年还被皇上身边的陈公公夹枪带棒地批了一通,再加上霍太师嘱咐,要让霍时修在礼部多做事,所以霍蕲就把今年的万寿节交给了霍时修。
他本以为要和霍时修为这事闹上一阵子,可霍时修竟然没什么怨言,心甘情愿领了命,还很认真、巧思尽出地办完了。
“四少爷真是不错,”坐在一旁的许国公笑容满面,赞许道:“你瞧今年的几场歌舞,都新鲜得很,新曲配上秋晖园的新景,相得益彰。”
“国公谬赞了,时修他不学无术,心思全在这些事上,不过是些上不了台面的小玩意。”
“怎么上不了台面?只要皇上喜欢,你说它天上有地上无都不夸张。”许国公朝皇上的方向抬了抬下巴,“皇上很久没这么高兴了。”
霍蕲笑了笑,许国公又说:“你以后大概可以把宴请的事全权交给你弟弟了,你也好去处理皇上最关心的神仙妙法的那些事……”
正说着,下一个节目开始。
未见舞姬,却闻几声剑啸从四面八方传来,众宾客连忙回身望去,可紧接着,气势磅礴的鼓声响起,与剑鸣同奏。
正当人的注意力被声音夺去时,有六位穿着青色衣裙的舞姬从台下飞身上来,鼓声被跳跃的筝声代替,随着舞姬的步伐,剑锋闪现寒光,不由得让人被这惊心动魄的美所震撼,屏住呼吸。
皇上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
霍时修终于松了口气,转过头,对上了齐王温明琰的眼,他鹰一样的眼睛让霍时修心头一凛,左边是齐王和梁王,右边是他的父兄,朝中不可撼动的两股势力。
而今晚他要破局。
棋已经下到这一步,霍时修没有退路,即使他知道自己只是一颗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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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章稍作改动,有兴趣的可以再看一下
第30章
“剑舞实在是世间最为精妙的舞,刚柔并济,既有女子柔美之妙韵,也有沙场男儿之风采,朕也有很多年没看过剑舞了,这是谁的主意?”
梁王温明珲在温明琰的眼色下缓缓起身,走到台前行礼,“回父皇,是儿臣的想法,那日在杨山围场,儿臣见父皇身形矫健,毫不输当年随先帝征战时的风采,便想着能否用一个展现父皇文治武功的节目,在万寿节献上,博父皇一笑。”
“好,很好!你有心了。”
“父皇,剑舞虽是儿臣的主意,但儿臣不通乐舞,实际的设计和排演均是礼部霍时修操办的。”
“霍时修?”
霍时修从位子上站起来,走到台前,行跪拜礼,“参见圣上。”
“原来是你这小子,”皇上看了看他,笑道:“太师,朕早就和你说了,你的四个儿子里,霍葑和霍蕲都太过严肃,霍荀早逝得可惜,唯有这小儿子有副风雅之骨,是可造之材。”
霍太师也走上来,笑着说:“圣上如此赞誉,犬子怎么担当得起。”
“霍时修,你十几岁的时候写的几篇赋,朕至今还有印象,你改天来给朕写几篇道论,朕要交给元丰真人,让他看一看。”
“是。”霍时修连忙道。
话音刚落,齐王也走到台前,笑着说:“父皇,您大概不知道,时修现在可不止文采出众。”
“哦?那还有哪方面出众?”
“时修他与杨平章将军学了将近十年的兵法,儿臣曾听过他分析西南军事,分析得头头是道,排兵布阵十分老练,连吴逑将军都说他不当将军实在可惜。”
说到此处,皇上的神色忽然失落了些,“霍家是有过将军的,霍荀在世时帮朕打了好几场胜仗,只可惜……”
霍太师说:“荀儿能得到皇上的信任和垂爱,能以身殉国,是他的福分。”
“立国安邦要文治武功,将军也要文武全才,不能全是大字不识的莽夫,霍时修,既然齐王推荐你,你便承了你三哥当年抚宁将军的位子,继续帮朕保家国安宁。”
一切都在霍时修的意料之中,可当皇上说出这番话的时候,他还是有些怔忪,顿了一下才跪地,说:“谢皇上,微臣必不负皇上所托,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人纷纷行礼,一时间霍时修的耳边全是“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有一刹那霍时修忽然忘了自己为什么会站在这里。
他是霍太师的嫡子,与霍家一辈子都断不了关系,他在十四岁之前无忧无虑,以为父亲是呕心沥血为皇上做事的忠臣,以为兄长是不苟言笑的明官,以为天下太平盛世安乐,他还写了《太平赋》《永安赋》,极尽辞藻歌功颂德,赢了满朝的赞誉,可后来他才知道,他的四周是黑暗的炼狱,他的父兄是带着假面的厉鬼,天下并不太平,每天都有人在斗争中死去。
他力量微小,只能看着。
但有时也会忍不住施以援手,比如掏钱建了故庄,收留四方流民。
他本以为自己只能这样了,困于霍太师的权势,与霍家共沉沦,盛极必衰,万物逃不过这个定理,霍家迟早覆灭,霍时修也不想挣扎。
结果老天跟他开了个玩笑,把温晏送进他的生命里。
那样一个单纯的孩子,用一双清澈的眸子看着他,说:“我知道你是好人。”
温晏嫁进来,便是霍家的人,霍家一旦遭殃,温晏也逃不了干系。
霍时修第一时间想到和离,可是爱来得太汹涌热烈,挡也挡不住,一旦交了心,便舍不得推开了。
他会吃醋,会嫉妒,甚至见不得温晏身旁出现别的男人,一想到和离之后的日子,便如死一般痛苦。父母还要给他纳妾,妄图让霍时修冷落温晏,然后剥离诚王对霍家的影响,进一步控制霍时修。
一切的一切都在逼着霍时修反抗。
若不反抗,他便不能给温晏一个安稳的生活,他不想再窝囊颓废下去。
所以他找到齐王,提出合作。
以一曲剑舞,试图突破霍家垄断兵权的局面,霍时修当上将军,便可以攻打赤劼,霍太师的议和之策就会瓦解,就会动摇霍太师在皇上心里的地位。
事情发展得还算顺利,现在坚冰如期裂开一条小小的缝,霍时修应该很高兴的,可他站在上面,只觉得害怕。
因为霍太师回头看了他一眼,只一眼,就让霍时修感受到彻骨寒冷,暗示着他的顺利也许不会持续太久。
他们坐回原位,歌舞继续。
一个时辰后,万寿节落下帷幕。
众大臣都来为霍时修道喜,最后是温明琰,他缓缓走过来,“怎么?本王看你好像不怎么高兴?”
“微臣高兴。”
温明琰笑了笑,他刚过而立之年,相貌也很不凡,笑起来应该是如沐春风的,可他的一双眼睛总是像鹰一样,狠戾阴毒,叫人不敢与他对视,他说:“你不愿投靠我,我也不强求,只是这次我帮了你,你也该帮我。”
“是,微臣明白,微臣愿领兵攻打赤劼。”
“那就好。”
温明琰点头,“你是个聪明人,该知道独木不成林,风沙面前,一棵树很容易被摧毁的,若植于林中,便能保全。”
“谢王爷教诲。”
温明琰知道他心意已决,也不多言。
“恭送王爷,王爷慢走。”霍时修说。
温明琰离开以后,霍时修以为他的父兄回来找他,可问了才知道,霍葑霍蕲已经随太师回去了。
霍时修想:独木确实很不好当。
他留下将万寿节的诸事处理完,直到深夜才赶回去,温晏已经睡熟了,霍时修不敢去吵醒他,一个人躺在厢房的睡榻上,胡思乱想了一整夜。
第二天诏书和服制便送到了家里,霍时修看着那套将军盔甲,兀然想到他的三哥,行礼之后还愣愣地看着。
“打仗不是纸上谈兵,穿上这身铠甲前,先想好自己有没有这个能力。”霍太师留下这一句便离开了。
温晏高兴得很,抱着铠甲看了又看,又拎起来比到霍时修身上,“好威风啊,哥哥,你怎么这么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