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泽川搁了筷,瞧着他,笑说:“自家兄弟,也防得这样紧?”
奚鸿轩拣着花卷狼吞虎咽,缓过了饿劲,才说:“时候特殊嘛,换作是你,不也如此?那事办得如何,见着奚丹了吗?”
沈泽川把杯中酒喝完,对乔天涯颔首。乔天涯开门,把人从门外领了进来。
“二爷!”奚丹扑身进来,见了奚鸿轩闷头直哭,“您受苦了!”
奚鸿轩稳着手,把最后一点酒喝干净,说:“起来,叫人看笑话!我还不到死的时候。”
奚丹抹着脸,说:“二爷不在家的这些日子,我已知会各地掌柜更加仔细地管账,不敢让他们乱,但您是家里边的主心骨,还得您亲自坐镇才行。”
奚鸿轩沉默着吃菜,半晌后才说:“外边什么情况,你给我说。”
奚丹说:“万岁爷要究责,户、工两部都不肯担这个过错。眼下潘祥杰已经停职了,还挨了廷杖,我看这形势不妙,就去寻薛大人求情,岂料大人他忙于公务,压根见不到人!”
“延清没有见你?”奚鸿轩突然扔了筷子,看着奚丹,双眼稍眯,“你说的是实话么?”
奚丹看他不信,赶忙说:“二爷,这哪能作假?待您出去,一问不就都知道了吗?我哪敢在这种事情上糊弄您!这不是正赶着皇上大赦吗?大理寺要协同刑部一起翻查陈年旧案,薛大人得跟孔湫他们一块查阅卷宗,我也不敢拦轿,就这么一直没见着面。”
奚丹这样解释,奚鸿轩才信了八分。他说:“我可真是倒了大霉,偏生栽在了这种时候……兰舟,到底是谁教唆皇上出宫的,这事宫里边也没消息吗?”
“皇上身边就那么些人,挨个猜就是了。”沈泽川说,“不过这事皇上明摆着不情愿查,有心护着对方。”
“能让皇上护到这个地步的,只有慕如罢了。”奚鸿轩捏拳,“婊|子无情,她这么做肯定是有原因的,你千万要留神……她可别是怀了皇嗣,动了垂帘听政的心思!”
“她既然是薛修卓的人,想来不会那么轻易怀上。”沈泽川再一次提起前事,“你去考功司,也是薛修卓的意思,若真是慕如要害你……薛修卓到底是个什么心思,我怎么不懂了?”
奚鸿轩劫走齐惠连那日,沈泽川也提到了他之所以会进考功司,是薛修卓的意思,如今时隔半月,再提起来,含义可就不一样了。
奚鸿轩沉思半晌,说:“这些事情暂且不提,兰舟,当务之急是弄我出去。魏怀古那头怎么说?他想要多少钱,我给他!”
沈泽川伸出四指。
奚鸿轩说:“四十万?”
沈泽川没动。
奚鸿轩撑着桌子站起来,说:“四百万?!”
桌上碟碗碰撞,奚鸿轩灯下的面容逐渐狰狞,他猛地摔了酒杯,恨道:“好一个魏怀古……好一个魏家!四百万啊……”
他冷笑起来。
“这可是大周的军费总开支,已经赶得上重建中博的花销了!这么多钱,他妈的,他怎么拿?那可真的是座银山,从西边走,光是分运就要半年的时间!其间押银过境,各个关口打点统统都要再花钱!就算真的弄到了阒都,他搁哪儿?这么多银子,根本藏不起来!”
“他如今就是狮子大开口,哪顾得着那么多?锦衣卫才得了消息,魏家对中博还真有点意思。你试想一下,魏怀古如今把握户部,若是再让他拿下了中博六州,那这笔银子,可真要用在军费上。等魏家有了兵马,再与太后……奚家就是任人宰割了。”
奚鸿轩倏地转头,看着沈泽川:“你当日劝我与他们联手,可曾想到今日?兰舟!这些人皆是狼虎,个个都贪得无厌,一旦让他们拿住了,你我这辈子也爬不起来了!”
“我当日劝你联合他们,踢掉姚家,你犹豫不决。姚家原本是杀鸡儆猴的好靶子,你错过了,所以今日的局面是意料之中。奚鸿轩,你不踢他们,他们便会想着法子踢掉你。”沈泽川似是感慨,“这局势瞬息万变,早已不是几十年前大家还能讲道理的时候。八大家此消彼长,内部消磨,你早该吞并别人,自立为王。”
奚鸿轩呼吸微促,在这一刻悔不当初。他拳心全是汗水,对着那微微摇曳的烛光,说:“兰舟……待我此次出去,日后有什么打算,我都听你的!眼下事已至此,得先想办法,把那四百万……”
“四百万还是太多了,”沈泽川说,“这么多的银子想从厥西过,根本没法逃过江|青山的眼睛,你再等一等,我要与魏怀古谈谈。”
此刻不等也不行,奚鸿轩按捺着说:“还是要尽快,朝中局势变得太快,皇上又是个没主见的人,若是让萧二或是慕如把他哄过去,那就真的来不及了。”
沈泽川不宜久待,穿氅衣时,似是不经意地问:“对了,你在狱中,那齐惠连呢?他也很重要,别叫人看见了。”
奚鸿轩正欲说什么,又在刹那间改变了主意,他对沈泽川放柔声音:“你且放心,齐惠连必然饿不死,我找人看着他呢。只是地方隐蔽,等我出去了,我便把他还给你。”
沈泽川在这幽光里半回首,上挑的眼角里带笑。他一边系着氅衣,一边轻声说:“好啊。”
一缕寒风从门缝里溜入,吹得奚鸿轩寒毛直竖。他搓着手臂,想再安抚几句,沈泽川已经跨出门了。
第79章 蛛丝
开灵河上人声鼎沸, 薛修易盘腿坐在榻上搓着花生米吃酒。萧驰野进来时, 他赶忙掸袍,下来要给萧驰野行礼。
萧驰野直接坐在了薛修易对面, 晨阳来倒酒, 薛修易手指并在双腿侧, 不自觉地蹭着袍子,擦着手, 嘴上说:“可以了, 可以了……侯爷,这酒喝多了伤身!”
萧驰野持了杯, 对他笑说:“大少讲究, 平日在府里也很知养生之道吧?”
“略知一二。”薛修易不敢擅自落座, 他本就矮小,又对着萧驰野佝偻着身,故而显得更加卑微。
萧驰野亲切地说:“坐,我还得向大少好好请教请教。”
薛修易屁股挨着榻沿, 说:“请教不敢当的。”
萧驰野看他这副模样, 与那薛修卓分明是云泥之别。料想薛修卓屈于这样的大哥之下, 心有不甘也是情理之中。
“近来没见延清大人,”萧驰野饮酒,“听闻他与孔尚书一同忙于查案,委实辛苦。”
“他也是得了阁老的提拔,才能风光。”薛修易不喜薛修卓由来已久,他对这个庶出的兄弟百般刁难, 可惜薛修卓一直如同棉花似的,让他每次使力都得无功而返。
“他是大少的庶弟,按规矩,前头入仕的人应该是大少,家里怎的反过来了?”
薛修易接了酒,不敢不喝,灌下几杯已失了分寸,觉得天旋地转。如今萧驰野问他,他便握着杯子冷哼,说:“他有本事嘛,侯爷不知,他打小就惯会钻营,城府很深!他出生那年正逢大雪,修字辈轮到他,本该叫‘贵’,结果有个道士算他命里将遇着个极贵的贵人,再叫这个名反倒相克。他生母是个极有法子的女人,对我们老爷子百般奉承,硬是给他求到了一个‘卓’字。修德卓能,字唤延清,他命好啊……”
薛修易说到此处眼里黯淡。
萧驰野便宽慰道:“大少何必与他相争?你乃薛家嫡长子,比他尊贵十分。”
他这话正堵在了薛修易的心口,果见薛修易搁杯长叹。
“侯爷……”薛修易已经醉了,胆子也大了些,“您是离北王的嫡次子,家中没有庶系威胁,许多事情不知详细。我们这样的,最怕家里有个能干的庶弟。他出身是贱,可硬是踩我一头,在家里,在外边,哪个不对他交口称赞?这算什么事,这叫我如何自处?您瞧瞧这八大家,还有哪一家是庶子当家?只有我们薛氏出了个薛修卓么!”
他这般厌恶薛修卓,为的是私欲。可是薛家能够起死回生,再度稳坐八大家的席位,靠的正是薛修卓。薛氏如今光是正房子嗣就有百十来个人,这些人都要沾个“嫡”字,下边还有偏房庶系更是数不胜数。这些爷们姐子的婚丧嫁娶、月俸赏银、分宅支出、田庄花销统统都是在掏薛家老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