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广白心有余悸地说:“我当时吓死了。”
萧驰野问:“然后呢,戚时雨把她带了回去?”
“然后她擦抹干净鼻涕眼泪,又自己拖着刀回营地了。”陆广白说到这里跟萧驰野一起笑起来,但他紧跟着叹气,“后来她立了小功,按照规矩要升小旗。我爹同意了,却没有人愿意归她管。她在那里从天亮坐到天黑,最后问一个士兵为什么不肯跟她,对方说‘因为你都提不起鬼头刀’。”
边郡守备军不用鬼头刀,这种刀又重又沉,他们也没有多少人能真正地提到战场上。然而戚竹音像是信了,她从此抛弃了原本使用的细刀,换成了鬼头刀。
“太可笑了,我当时觉得她很蠢笨,仿佛永远不明白所有人拒绝她并不是因为她能力不行,而是因为她是个女人。”
这个世间对戚竹音讲过最多的话就是“可惜是个女儿身”,但是她自己从未这样想过,她认为做戚时雨的女儿没什么不好,就像她认为有人喜欢绣花有人喜欢战场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陆广白再次看向萧驰野,说:“戚时雨最终还是把她带回去了,她回到苍郡仍然没有放弃,跟着戚时雨的主将们什么都学。她的惊人天赋早在那里就展现过,只是没有人肯欣赏,直到那一年的那场仗,她的兄弟们抛弃了戚时雨,苍郡里没有人出来迎战。”
“戚竹音在那夜里策马跑过无数人的门前,吃了太多的闭门羹,她不顾一切地离开了苍郡,声嘶力竭地游说各大守备营,不论有没有人听见她的声音。最后她像你一样接回了父亲,那成为了她名扬天下的开端,让她从此站到了万众瞩目的地方。阒都不肯给她爵位,也不肯给她赐封,多少人以为她会畏惧,但是策安,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像站在黄沙里那样痛哭过,她在这些磨炼里飞速成长。戚竹音能做启东五郡的兵马大帅,不是被逼的,而是因为她可以,她就该站在那里。”
她天生属于战场。
陆广白说:“你也一样。”
第191章 年夜
晚上戌时, 南北聚集。
萧驰野掀帘, 沈泽川牵着萧洵弯腰入内。堂内的议论声暂停,萧洵自己摘掉了风领和护袖, 交给骨津, 然后目不斜视地到了父亲身边跪坐下来。
戚竹音趁着这个空隙, 偏身小声地问陆亦栀:“你们该不会把儿子送给人家了吧?”
陆亦栀双手捧着茶盏,还没有来得及回话, 就看见自己儿子如有所感, 转头看向戚竹音。她也小声地说:“糟了,洵儿听见了。”
萧洵对戚竹音行礼, 戚竹音心虚地喝茶。
萧洵长得像萧既明, 但不像父亲那样儒雅随和, 他不太爱笑,板着小脸的时候显得格外严肃。
陆亦栀愁道:“这到底是随了谁呢?”
那边沈泽川已经落座,他左右分别是萧驰野和姚温玉。以萧驰野往左,就是离北阵营;以姚温玉往右, 就是启东阵营, 他们中博人最少, 但最不容忽略。
“中博现如今还有三州没有收回,”戚竹音对沈泽川说,“我们希望府君能够在明年冬天以前完成中博统一。”
“如果大帅肯对樊、灯两州高抬贵手,”沈泽川说,“我自然乐意至极。”
“这不好说啊,”戚竹音笑起来, “阒都如果强令我讨伐翼王,我也没有办法。”
姚温玉知道戚竹音的意思,她不是没办法,她是想靠翼王从沈泽川手中换到明年的军粮,给自己进攻青鼠部做充足的准备。
“大帅既然能坐在离北,”姚温玉平和地说,“放弃讨伐翼王也只是一句话的事情。”
南北战线都要统一了,戚竹音先后几次对阒都的调令视而不见,她如果真的怕就根本不会到离北来。但是戚竹音就是想宰这一刀,她已经穷到这个地步了。
“我到离北来神不知鬼不觉,这可跟抵抗君令不一样。你们茨州今年动静这样大,我再不打掉翼王,你们的校场就要摆到丹城门口了。”戚竹音说,“‘府君’这个称呼也值得玩味,在我看来跟‘翼王’这两个字没有差别。”
“那就误会大了,”沈泽川笑了笑,“从茶州到敦州,我们茨州都是在按规矩办事。‘府君’算什么了不起的称呼?现如今明文规定的律法里都没有说它不合适,我只不过是茨州州府的客座罢了。”
这就是钻了没有树立反旗的空子,实际上茨州早已脱离了阒都管制,只是阒都迟迟不敢发布告示,一是忌惮茨州狗急跳墙,真的联合离北打到丹城去,二是唯恐其他地方照猫画虎。但是他们又迫于内斗,没有向沈泽川投递招安的意思,导致戚竹音现在只能靠翼王来威胁沈泽川。
这个威胁放在一个月以前,沈泽川是要想办法的。可是现在,他就是在座的决定南北战线能否建立的关键,钱和粮成为了他的底气,他要用手头上的东西换到最大的利益,就像戚竹音想宰他一样,他同样想宰戚竹音。
“韩靳在你手上,”戚竹音说,“光凭这点茨州就有罪。”
“韩靳,”沈泽川咬着这两个字,眼里没畏惧,“谁知道他到底在不在我的手里呢?”
这就是戚竹音平素不情愿去阒都的原因,跟沈泽川这类老练的谋算家打交道太累了,话绕一圈毫无进展,太极拨得人没脾气,简直要回忆起在户部要钱的那种感觉了。
“就算我放过樊、灯两州,任由你吃掉,但端州怎么办?”戚竹音随即掉转方向,“你手上的兵不足四万,其中两万人都是才招募来的新兵,想要从边沙人手中夺回端州还差点火候吧。”
这是要沈泽川求他们启东出兵相助了。
但是萧驰野说:“最迟二月,我去端州。”
“虽然中博暂时不需要启东的援助,但是启东守备军能否打击青鼠部关乎北方战场的松紧,”姚温玉接着说,“所以茨州愿意为大帅分忧,府君在来离北以前就替大帅考虑过军粮问题。只要阒都真的敢断掉大帅的军粮,那么启东明年的军粮可以交由河州承担一半。”
姚温玉这话是说得漂亮而已,沈泽川在敦州薅颜何如的羊毛的时候,颜何如曾经说过他还要负担启东的军粮,沈泽川从中抽掉了一部分,勒令颜何如自己想办法补给戚竹音。他们在这会儿说出来,也算是实话,只不过稍微地隐掉了一些关键,擦掉了颜何如。
秉承着沈泽川雁过拔毛的宗旨,姚温玉顿了少顷,说:“大帅说得不错,中博如今只有三万六千人算是‘兵’,跟在座两方相比可以忽略不计。只是端州就是中博面朝东方的大门,如果关不紧它,掐断边沙供应线这件事情就无法做到,更不要提边沙是否会借此侵蚀中博,阻断南北战场的联系,让离北落入包围。”
戚竹音心想,所以——
姚温玉果然说:“所以,我们希望明年能和离北、启东建立起直达马道,得到一些在军营管制上的指点。”
军营管制是含蓄的说法,戚竹音觉得他其实想说,沈泽川想得到启东主将们的帮助,让他们在明年替中博操练出能够上战场的守备军。离北都是骑兵,中博守备军则是步兵,这件事只能请启东来帮。
这其中透露出来不少野心,起码在座的都能意会。这表明沈泽川既不想靠着离北铁骑,也不想单纯地问启东借兵,他要恢复中博防线,建立起自己的武装部队。
有钱真是爷啊。
在座的不约而同地感慨着,把这些军粮兑成银子,再加上马道、装备、城池修复等等,一年下来就要将近几百万两了。以前阒都百般推托,就是因为没钱,结果现在沈泽川说干就干。
“另外,关于府君上次和王爷详谈的骑兵,”姚温玉说,“在明年开春的时候离北还能给出战马吗?”
交战地现在战马缺损得厉害,开春时恢复草场,按照沈泽川的意思,如果离北承担不起,他可以推后。
萧既明不假思索地说:“可以,但中博得把洛山借给我们当作马场。”
这是萧既明的规划。萧驰野手里唯一的将领就是澹台虎,被放在了敦州,相当于送给了沈泽川。明年二月萧驰野去端州,再靠边博营的现有马道更换战马就相当不便。如果离北在洛山建立起新的马场,不仅减轻了边博营的运输压力,还能在中博建立起一道小小的防线,这样即便端州沦陷,或是沈泽川跟萧驰野反目,离北也不会即刻处于被动。
“端州要建立骑兵吗?”陆广白问道。
沈泽川对这支骑兵还没有太多的想法,只说:“尝试下轻骑,得等到明年有了战马再做打算。陆将军要留在交战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