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霜寒 第125章

  “命能保住,已是万幸。”云倚风道,“按照玉英供述中,她与谢含烟对江家诸事的了解程度,这眼线怕是养了不少时间。”

  由于没有一个守卫看清劫囚者的脸,所以江凌飞索性下令,家中人人都要说出自己当晚在做什么,并且需得有人作证。

  这样一来,当值的、喝酒的、甚至偷偷摸摸聚集在一起赌钱的,便成了首先获得清白的人。再往后,生病的、怀孕的、年龄太幼太老的,也纷纷脱离了嫌疑,还有睡在通铺上的下人,也皆能找到人证。反而是一群有地位的管家,既不像堂主少爷们有人护院,也不像其余人都睡在一个杂院中,单独的院落一落锁,里头的人究竟有没有趁黑溜出去,这谁能说得清?

  于是就是这么一群人,被拉到了江凌飞面前。

  好端端地过着富贵日子呢,突然就成了“内奸”,众人都莫名其妙、也惊慌得很,七嘴八舌替自己辩解,说一入夜就睡了,直到后半夜才被吵醒,什么都不知道。

  “睡觉啊,有证据吗?”云倚风随口问。

  人群中有个缺根筋的二愣子,觉得你这问题不是为难人吗?要是有证据,我还能被带到这里来?于是嗓门也大了几分:“云门主不也在睡觉吗?还有王爷与掌门,谁家睡觉不是关着门自己睡,难不成还要开门供人欣赏?”

  江凌飞纳闷:“你是谁啊?”

  “掌门,掌门勿怪。”说话的人是西院管家阿椎,他赶忙将儿子拉到身后,跪地道,“小三子他儿时发烧,往后就时常犯迷糊,不是有意出言冒犯。”

  阿椎的媳妇也慌忙道:“是啊,掌门,小三子他不是坏人,他也没那本事啊。不过、不过我昨晚的确见到过一个……有些可疑的人。”

  “谁?”

  “就是……月姑娘。”

  此言一出,云倚风与季燕然都微微一愣,江凌飞眉头紧锁:“说清楚。”

  阿椎媳妇说,昨晚自己一家三口人,的确是入夜就睡了,直到外头闹哄哄地开始搜人了,才被吵醒。因阿椎是西院大管家,自己便也出门去帮相公做事,结果就见月圆圆急匆匆穿过林子,跑回了住处。

  “今早管家问话时,我特意打听了一下,月姑娘却说她身子不舒服,一整夜都躺着。”阿椎媳妇道,“但我确实看见她了,三更半夜,穿着水红的衫子,绝不会出错。”

  她说得信誓旦旦,现场也安静一片,人人都在心里想,敢情这大张旗鼓地搜了半天,搞得家中人心惶惶、鸡飞狗跳,内奸却是掌门自己的人?

  云倚风试探:“江大哥。”

  “去将人带来。”江凌飞揉了揉太阳穴,头疼道,“态度好一些,别把她吓到。”

  弟子答应一声,暗道这关系果然不一般啊,都这种时候了,还担心会把人吓到,啧。

  月圆圆很快就被带到厅中,依旧穿着那身红衫子,模样有些憔悴:“掌门。”

  “昨晚去哪儿了?”江凌飞看着她。

  月圆圆答曰:“在房中,哪儿都没去。”

  “掌门。”阿椎媳妇在旁急道,“我确实看到月姑娘了,不会出错的!”

  月圆圆脸色一白,没再说话。

  “我也看到月姐姐了。”又有一个小丫头,怯生生道,“那阵天已经黑透了,月姐姐却要出门,在院中碰到后还聊了两句,说是要去给掌门送芙蓉糕。”然后没过多久,家中就出事了。

  桩桩证据皆指向月圆圆,而她本人也未辩解,只一直低着头不肯说话。便有堂主提议,不如将这丫头送往洪堂,好好审问,不信撬不开她的嘴。

  江凌飞冷冷一眼扫过去,震得对方不敢再言。又放软语调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只管说出实情,我不会怪你。”

  云倚风也劝:“圆圆姑娘,这只是按例问询,你只消说出昨晚为何要出门,便能自证清白,我们才好继续往下追查真凶。此事非同小可,关乎朝廷叛党,胡闹不得。”

  月圆圆握着拳头,一双平日里总是笑盈盈的眼睛,此时却变得通红,她胸口剧烈起伏着,过了好一阵子,方才咬牙道:“对,就是我!”

  此言一出,众人皆哗然。江凌飞手指狠狠一错,将那白瓷茶盏捏得粉碎。

  云倚风吃惊:“真的是你?”

  “我是有苦衷的。”月圆圆并未理他,只是看着江凌飞,低声问道,“掌门,你会杀了我吗?”

  且不说叛党不叛党了,光是“内奸”这一条罪名,放在哪个门派都是重罪。已经有人开始怀疑,前任掌门之所以离奇遇袭,是不是也是月圆圆从中搞鬼,堂下乱哄哄的,声音越来越大,江凌飞听得烦躁,单手狠狠拍裂身侧木桌。

  巨响之后,众人噤若寒蝉,一片寂静。

  “将人带回住处,好生看押。”江凌飞拂袖出门,“我会亲自审问。”

  包庇之意就差明晃晃写在脸上。

  众人自不敢反驳,却都免不了嘀咕,自古就有红颜祸水的说法,但那也得是倾国倾城的美人妖姬,这一个圆脸盘子的喜庆丫头,何时竟也有了迷惑人心的本事?西南,西南啊……可别是对掌门下了什么咒术。

  挂着浅粉帷帐的卧房里,窗台上摆着几盆小花。

  月圆圆坐在床边,正在低头抹泪。

  江凌飞看着她:“为何要这么做?”

  月圆圆却问:“掌门会杀了我吗?”

  “掌门会。”江凌飞叹气,“你的三少爷不会。”

  他递过去一块帕子:“告诉我理由。”

  ……

  季燕然与云倚风在院外等了许久,江凌飞方才出来。

  “怎么样?”

  “只说自己有苦衷,才会带着对方前往监牢,别的一概不肯说,问急了便哭。”江凌飞道,“我相信她并非有意为之,也不想太过为难。”

  云倚风提议:“不如我去试试?”

  “再过几天吧。”江凌飞道,“内情是肯定有的,但她现在已经被吓坏了,也问不出什么。不过据她的供述,对方怕是早就出了丹枫城。”

  ……

  光线昏暗的山洞,有人正在仔细将生过火的痕迹掩埋。

  玉英已换了身衣服,道:“姐姐果真料事如神。”

  在她对面坐着一玄衣妇人,脸上贴着蜡黄面具,身形佝偻,怎么看都是一个寻常乡野病妇,断不会有人将她与名动王城的丞相千金谢含烟联系在一起。

  但面容虽改,缜密心思却不输当年,与卢广原朝夕相处时读过的那些兵书,全部融进了她的血液里。旁人是狡兔三窟,她便足足有三十窟。猜到季云二人不会轻易被骗,便与玉英定下计谋,暗中派人在外守着——若季燕然与云倚风离开孔家后,并未出城,而是消失无踪,便有可能是事情败露,此二人仍在不远处盯梢,那么就会请孔家对面的茶棚老板娘换上红裙,以提醒玉英实行新的计划,不必再来与自己相见,而是径直出城,将计就计被季燕然抓获。

  自然了,那些“一五一十”的供述,也是事先商议好的,至于其中哪些是真、哪些是假……谢含烟道:“就要看那位萧王殿下,究竟有没有本事能分辨清楚了。”

  “那我们现在要回西南吗?”玉英又问。

  “你且带人先回去吧。”谢含烟看着远处,轻轻道,“我还有另一件事要做。”

  ……

  江凌晨也听说了月圆圆一事,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就那一天到晚笑眯眯的水红裙子姐姐?这……就算五叔是内奸,也比月圆圆是内奸要可信许多啊!

  云倚风手中端着一盘果脯,提醒:“若被五爷听到,九少爷怕是要跪祠堂了。”

  “五叔现在才顾不上我呢,他装病都快变真病了。”江凌晨拉着他坐在台阶上,“不过话说回来,我是真觉得他有问题。喏,你看啊,叔父走火入魔时,门外护卫可都是苍松堂的人,偏就是因为太明显了,结果反倒没人怀疑。”

  “江大哥已经在查了。”云倚风道,“而且他最近心情很不好,你最好别去招惹。”

  一群堂主坛主各种主,轮番求见掌门,要求彻查老掌门遇袭一事,并且人人都将矛头指向月圆圆,这其中有当真担心江家安危的,也有看不惯江凌飞色迷心窍的——而且那算哪门子的色?怎么还就是舍不得了。

  “三哥说要亲自查,可也没查出什么啊,也难怪各位叔叔伯伯都不忿。”江凌晨被果干酸得直皱眉,“再这么下去,怕是掌门威信也会受损,你与王爷若有空,还是多劝劝他吧。”

  十五岁少年都能明白的道理,江凌飞自然也懂。但想彻底堵住众人的嘴,仅靠掌门之位显然不够,须得尽快找到谋害江南斗的真凶。于是整座江家山庄的气氛,便再度黑云压顶起来,像是又恢复了老掌门刚刚遇害的那段日子。

  而这其中最慌乱的,自然当属江南震与他的苍松堂。

  江南斗为何会遇害,江凌旭又为何会偏偏选在那日进山去私会于绵绵,这中间的缘由,他可是再清楚不过。只是当初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辛辛苦苦铺成的路,不仅没有通往掌门的位置,反而冷不丁就出现了一个深深陷阱,将自己困入其中,爬也爬不起来。

  城外山林,风飒飒吹过耳畔。

  子夜时分。

  这回江南震等了许久,黑衣人才姗姗来迟。

  “江五爷怎么今日找我?”

  “凌飞正在查大哥遇害一事,估计很快就要来苍松堂了。”

  “下药的人,五爷已经亲手处理干净了,而偷袭之人,他们可没本事抓到。江凌飞要查也是无凭无据,五爷慌什么?”

  “话虽如此,但我总是担心。”江南震眉头紧锁,“按照凌飞的脾气,怕是一年三年,都终要找出幕后真凶。”

  黑衣人啧啧:“看来此事一天不解决,五爷就一天不能安稳了。”

  又提议,既如此,那不如想个法子,彻底除去江凌寺,再制造出畏罪自杀的假象,反正他与黎青海素来交好,已经暗中害过一次江南斗,这锅交给他来背,也不算冤枉。

  江南震却被他这番话噎得胸闷:“都这种时候了,你竟还想着要继续杀人?”

  “否则呢?”黑衣人反问,“江五爷若找不到活人顶罪,就只能寻个死人推在前头。现在有理由、有能力动手的,除了江凌寺,莫非还能再找出第二个人?”

  这话粗听上去虽有几分道理,但江家四少爷不是街边阿猫阿狗,现在又全无谋划,若轻易动手,只怕是自讨苦吃。江南震心中烦乱,有些后悔自己当初的选择,却也为时已晚,只有长叹一声,转身回了江家。

  黑衣人冷嗤一声,身形一闪,也隐没在了重重夜色中。

  江家,苍松堂。

  火把正熊熊燃烧着,院中像是站了很多人,却一点多余的声音都没有,只有跳动的影子,在地上不断变化拉伸。

  江南震心中涌上不祥的预感,他放慢脚步,犹豫踟蹰着,几乎想要掉头走人了。

  江凌飞坐在椅上,手中漫不经心晃着茶盏:“三更半夜的,五叔这是去哪儿了?”

  “睡不着,出去走走。”江南震佯装镇定,“怎么,有事?”

  “白天才看过三四轮大夫,说是床都起不来,晚上怎么就冒着秋风寒雨出去走路了,五叔也不怕婶婶担心。”江凌飞将茶盏随手丢在桌上,“咣当”溅起一片水花,沉声道,“带上来吧。”

  江南震面上虽不动声色,手心却已沁出一层薄汗。五名苍松堂的弟子被五花大绑拖了上来,皆是当日守卫,显然已经受过一轮刑,满身是血狼狈未定,磕头嚎道:“掌门恕罪,我们……我们确实不知老掌门遇害一事,只是那天下午,五爷曾派富森送来包子与卤肉,大家便去阴凉处吃了两口,别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江南震强辩:“苍松堂的弟子又不是铁人,吃喝拉撒也有错吗?”

  “没错,但偏偏富森在送完吃食后没多久,就夜半突发心梗,走了。”江凌飞道,“五叔谋划的好啊,一个人证都没留下,这本该是一轮无头案,好巧不巧,富森却留下了一封书信。”他指间夹着薄薄一张纸,“详细写下了所有罪行,怕的就是将来有一天,自己无缘无故死了,白白成为他人的替罪羊。”

  江南震厉声道:“不可能!”

  “富森身亡后,想来五叔已经派人,将他的房间仔细搜过一遍,却还是漏了这封书信。”江凌飞笑笑,“今日幸亏有云门主亲自出马,才会在夹缝中找到。”

  云倚风负手站在一旁,面色淡定,如一捧飘忽世外的悠闲大白云,谬赞了,谬赞了。

  但其实并没有什么书信,是凭空捏造出来,讹人的。

  现在看来似乎还挺好用。

  “五叔。”江凌飞走到他身旁,微微俯身低语,“你知我向来不喜欢对自己人动手,要是不想尝尽洪堂酷刑的滋味,还是趁早招了吧。现在人证物证俱在,若五叔依旧咬死了不承认,那恐怕这苍松堂里的每一个人,除老弱妇孺外,往后都不会有轻松日子过。”

  “你已如愿当上掌门,何必一定要赶尽杀绝!”江南震咬牙切齿。

  “我从未想过要对谁赶尽杀绝,只是五叔未免嚣张过了头。”江凌飞冷声道,“谋害叔父,诬陷大哥,桩桩件件皆是本门大忌,本该废去武功,终身关押于水牢中,但念及五叔曾为王爷找到过血灵芝,我便从轻发落,从今日起,苍松堂事务交由七叔打理,我会另择住处,供五叔与婶婶二人安度晚年。”

  江南震听得眼前发黑,血气上涌,原想出言辩驳,却觉得一股咸腥涌上喉头,竟是直直向后晕了过去。

  周围一片惊呼嘈杂。

  再醒来时,已是躺在一张破旧的床上,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腐败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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