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个名叫苍野的将军,是姬云旗遇到的、各种意义上的劲敌。
姬云旗甫一至边疆,就先被摆了一道。
他们趁着姬云旗刚刚落脚,人心未稳的时候,不惜一切代价,挑起内乱,趁机攻下了城池。
加上先头传来的战报,不过短短数月,大尧已经接连丢了边关两城,让人不禁认为图人已经势如破竹,连姬云旗也未能有所逆转。
“胜败乃兵家常事,哪有不吃败仗的将军呢。”方秋棠试图出言安慰,可他的眼中也带着隐约的忧愁。
他们所有人都知道,这不是一场普通的兵败,姬云旗曾是大尧攻无不克的战神。
这是他对南图的震慑,也是大尧的神话。
所以,他哪怕是一次失败,就相当于将这神明扯落尘埃,令大尧上下人心惶惶,令朝野一夜之间震动如斯。
令图人欢欣鼓舞、士气大作。
这才是南图人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打败姬云旗一次的理由。
“秋棠说的对,”宋玄见这场面气氛太过凝重压抑,忍不住附和方秋棠道。“诸位……”
他的话还没说,就听见了“嘭€€€€”的一声巨响。
花无穷一脚蹬开了椅子,闷声不响地往外走去。
“花将军!”宋玄低声喝止了她。
他看到花无穷抿着嘴唇,拳头紧握、脊背紧绷,仿佛一头随时就要爆发的豹子。
“我得出发了。”她低声说。
“你至少要等大军和军备一同出发,”宋玄说。“你独自一人上路,绝对不行。”
南图如今诡计多端,连姬云羲都敢截杀,又何况一个花无穷呢?
花无穷仰头注视着他:“他们在等我。”
她的眼神没有丝毫的暴躁,平静得不像那个嬉笑怒骂的老板娘。
宋玄在她的眼中,看到了烽火狼烟、疮痍满目的边疆。
看到了刀光和麻木、热血和死亡。
她的主上,她的战友,她无比憎恨、却又永不回避的那个战场。
在等着她。
宋玄深吸了一口气:“不行。”
“至少今天不行,”宋玄冷静得可怕。“至少再等两日。”
“一日。”
“好。”
花无穷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离开了这个房间。
那一眼,是宋玄离深渊最近的时刻。
“一天之内,准备好罢。”宋玄叹息了一声。“现在能做的,只有相信姬云旗。”
众人点了点头,这里的人大都不通战术,能做大都已经做了,再多指手画脚,反倒容易误事。
方秋棠犹豫了片刻,在所有人离去之后,留到了最后。
“宋玄……”方秋棠似乎很犹豫,他的目光闪烁,双脚来回踱步,仿佛有什么事情想要说,却又不能说出口。
宋玄已经很少看到他这样的态度了,忍不住心下一沉:“怎么了?军备出了什么问题?”
“不是军备的事,”方秋棠皱着眉,点了点桌面。“你坐,我有件事想跟你商议。”
“什么事?”
“宋玄……我想去边关。”方秋棠迟疑着说。“不、不止是我,我希望你跟我一起去边关。”
“有一件,只有你我,才能做到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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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玄在摘星阁后头找到了正在喂狗的姬云羲。
说是喂狗,似乎也不大妥当,确切来说,是姬云羲看着二狗,对煮好的一桶肉食狼吞虎咽,看得津津有味。
宋玄刚一过去,就被二狗扑倒在地上,紧接着过来的就是姬云羲。
他将二狗随手提了下去,嫌弃地扔在一边:“吃你的去。”
宋玄哭笑不得:“我都多久没见到它了?”
他一直将二狗寄养在皇宫,也算是跟姬云羲做个伴,可姬云羲似乎并不怎么喜欢他的注意力被二狗分薄。
打从去四方城到现在,他就没有见过二狗,要不是他提了,只怕二狗在他面前再也没有出现的机会了。
姬云羲拉着他坐到一边:“方秋棠跟你说了什么?”
“阿羲,我想去边关。”宋玄说。
姬云羲忽得顿住了,他仿佛没有听清宋玄说了什么,整个人都停在原处。
“我想去边关。”宋玄又重复了一遍。
“……好。”姬云羲脸上露出了一个光华艳丽的笑容来。“我让人去收拾收拾,我陪你一起去。”
果然如此。
宋玄苦笑了一声,轻轻按住了姬云羲的手背:“阿羲,你知道我的意思。”
姬云羲是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不能出半点意外。
他绝不适合御驾亲征,也绝不能这样做。
姬云羲在他的身侧,低头注视着二狗:“我不同意。”
宋玄轻声说:“方秋棠跟我说了一些想法计划,我觉得他说的是对的,我此时前去边关,是对战局有利的。”
“图人之所以愈发悍不畏死,是因为他们的南容君在他们心目中如同神明,时常依靠天时地利假做神迹。”
“一次两次,或许只能自欺欺人,可次数多了,难保我们的将士不会心生怀疑恐惧,再加上战事接连失利……”
姬云羲打断了他的话:“宋玄,你说什么都没有用。”
他的瞳孔乌黑又冰冷,可眼白却隐约泛起了红色的血丝:“我不是一个能讲道理的人,我什么都不在乎,但是你必须在我的身边。”
“活着,我们在一起,死了,你我埋在一堆。”姬云羲的表情狠戾,眼睛却红得像只兔子。“宋玄,你说我无情悖常、说我失心疯魔,都随你,但我不能没有你。”
宋玄叹了口气,撩起下摆,跪在了姬云羲的面前。
姬云羲见这场景,一口气郁结在胸口,险些没站稳。
除了上朝,宋玄私下里,几乎没有这样郑重得跪过谁。
可宋玄这回却是真心的。
他脸上的神色很认真:“我这个国师,装神弄鬼,招摇撞骗,从坐上这个位置,从没有为百姓做过什么。既带不来福祉,也实现不了任何人的愿望。”
“论利在当代,我比不过陆其裳,论功在千秋,我更比不过方秋棠。”
“但是,哪怕有一星半点的作用,只要百姓需要我,这个大尧需要我,我就该去。”
“谁让我是国师呢?”
姬云羲咬着下嘴唇:“我就不该让你做这个国师。”
他从没有想到,来去如风的宋玄,没有功名利禄困住,却锁在了国师着两个字上头。
宋玄瞧着他,声音温柔又坚定:“我是国师。”
“我是圣上的国师,也是他们的国师。
“你……”姬云羲垂首揪着他的衣襟,咬着牙,一开口,眼泪却先掉下来了。
宋玄抹掉姬云羲的眼泪,轻声说:“你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圣上,你是所有人的天子。”
“阿羲,你不只有我,你有所有人。”
姬云羲的眼泪几乎就没有停下,一滴一滴地往外涌。
“宋玄,你就是仗着……仗着我……”
仗着他把他放在心尖上,根本不敢让他伤心。
才这样肆无忌惮地欺负他,丝毫没把他的威胁看在眼里。
他几乎半个人都在宋玄的怀里,恶狠狠地咬住了宋玄的脖子,直到尝到了血腥味,也没有松口。
宋玄跪着抱住了他,笑着捋他的头发:“阿羲,我走了,你要好好的,保护好他们,保护好所有人。”
“你是天子,是天之嫡长子,是这天下所有人的荫蔽,是这世上我最重要的人。”
“所以,你要坚强。”
姬云羲咬得更狠了。
他嘴里的咸味,不知是血还是泪。
“好。”
他这样说。
第93章 剖心
离开盛京的时候是清晨,宋玄像来时的一样,只穿了一身宽松柔软的道袍,混在一片冰冷甲光之中,显得愈发扎眼。
那位年少的帝王亲自站在高高的城墙之上,为他们送行。
少年依旧穿得一身玄色,压得他的身型愈发单薄肃穆,如墨缎一般的发,被一根桃木簪挽起。
他一个人背光伫立在那里,与这座华丽庄严的城池融为一体,单薄笔直的肩背承托起清晨雾蒙蒙的天空,那样的孤独,却又那样的坚定。
他看到那个穿着白袍的人,在下面冲他挥手。
他有点想把那人捉回来,揉成一团,塞进自己身体里。
也好过这样空荡荡的,仿佛哪里破了一个大洞,凄厉地透过冷风,揪心的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