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栖见身不由己打了个冷战,不肯置信,疑道:“错刀……你要杀我?”
苏错刀道:“必杀。”
越栖见眼角微微跳动,痛得歇斯底里,反而涌上一股异样的甜美,手心滚烫,咽喉里溢出腥热的甜意来,咯咯笑道:“岂止是天魔解体,他那时眼睛都被我毒瞎了,还要去西一峰找你呢,刚好在湖边被我堵个正着……他怕得要死,你却不在他身边,苏错刀,你没看好你的阿离,你护不住他……你要杀我,可你知道我也要杀他么?你只知道心疼他……”
说到此处,脸颊扭曲,声音都疵了边儿,磕磕绊绊的一字凝一个血痂,又一句撕一层血肉:“我的疼你却一点儿也不知道!你离开七星湖,我心口空荡荡的,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头痛欲裂,有一晚竟去了阿离的屋子里,我换上他的衣衫,易容成他的模样……我居然做出这等下贱恶心之事……但我再怎么假扮他,却终究不是他!你不知道……你那么打他骂他,我心里有多羡慕,有多不甘心!”
种种悲怆长恸求而不得如一堵砸不碎的巨墙,沉重的筑在心上,唯一能助他一臂之力的苏错刀,却只是冷眼袖手。
有时越栖见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何独独对苏错刀有这样可怕疯魔的执念,似乎将自己从幼年起所有的引而不发如箭在弦的,乃至将来注定颗粒无收无人认领的情感,尽数投射付诸于他一人之身。
如一只蚌,将刺入身体的沙粒层层包裹,明明是病痛,却用尽心力使之化为明珠熠熠,在满月出海之际打开,献祭一般捧出。
但苏错刀不要。
他心里的那片海,浩瀚无边风光无尽,却只许叶鸩离一条鱼其中游曳。
苏错刀不欲与之争辩,只道:“直说罢,你要我送一程,想来也不是为了胡搅蛮缠这些。”
伞下有些闷,越栖见两颊透出潮红,心跳得异常紊乱,忍不住伸手捂着嘴,衣袖中散出的一品沉水香的气息,让人得以一缓,低咳了几声,道:“苏错刀,你欠我的,永远也还不清……”
苏错刀淡淡道:“好罢,那我就不还了。”
这一句虽说得无赖,用来对付越栖见,却是量体裁衣风雨不透,越栖见怔了一怔,垂眸道:“我愿意你欠着我……错刀,我想求你一件事,好么?”
苏错刀神色不动。
“我把七星湖还给你,你与我联手结盟。你不是要杀我么?且待江湖中再无正邪之别门派之争,我愿引颈就戮,死于长安刀下……错刀,求你助我!”
苏错刀沉吟片刻,道:“你身为割天楼主一事,唐家已通传江湖,为何少林武当还甘愿任你驱使?”
越栖见眼睛一亮,雨水顺着伞沿成线的滚落,洒入后颈肌肤,亦不觉湿冷,忙道:“逐空大哥早将天机阁掏空了,割天楼才是借尸还魂的天机阁,我又与正道其余诸席议定,三年后交出割天楼,由他们共掌……怀璧其罪,让出这块璧,和尚也好,道士也罢,嘴上虽无尘俗杂念,心里却是难免贪嗔痴这三毒不净,自然喜不自胜。”
苏错刀道:“唐家堡亦是正道七席,并不曾听闻此事。”
越栖见笑了一笑,不掩讥诮:“唐家堡势大,虽不争而诸派多有顾虑,我只稍稍一提,他们便是心领神会,能趁此机会甩开唐家堡,攥住割天楼,何乐而不为之?”
苏错刀亦笑,话锋如刀:“可惜他们遇上的却是你,一个井中之月的割天楼,就使得正道七席芥蒂丛生,排挤互斥,来日恐怕更得明争暗斗,自相残杀,而三年后,割天楼多半已是一具空壳,自可大大方方的交出,你再别处借尸还魂出一个登天楼补天楼的控于掌中……栖见的手段,轻飘飘四两拨千斤,玩得是风生水起翻覆阴阳。”
越栖见广袖轻动,风神秀彻超然:“世间便有灵犀互通,如你我这般知音者,少矣……只盼来日碎琴,你能为我大哭一场,勿要相忘,可好?”
苏错刀看着他,眼神是越栖见看不懂的陌生:“碎什么琴?我若知你,西一峰上便不会求你,你若知我,此刻也断然不会求我。”
“七星湖我当然要拿回来,但不必由你赠还……更何况还要与你结盟联手,受你挟持感你恩惠?”
“越栖见,你我该是堂堂正正的敌手。”
越栖见静立着,良久不语,再开口时,声音平静柔和,但整个人的风采已与方才截然不同,俨然一代雄杰宗主气象:“你说的是,既如此……苏错刀,咱们定个约。”
第八十九章
越栖见微微阖目,整个局势在心中流水一般清晰的过了一遍,江湖正处于一个极为微妙的临界点,随时可能怒涛乱倾万物碎为齑粉,也随时可能百川归海各家自然生灭,而这个临界点上,自己与苏错刀亦处于一种背道而驰却彼此牵制的危险平衡。
所谓棋到中盘最是变幻难测,攻防、算路、手筋、侵消等战术不说,形势判断与大局掌控才是最为紧要。
自己布局占优,中盘几番折冲更是手手撑满夺尽险要,但一想到中盘进收官,却令人颇有踌躇,需知官子水准的锤炼绝非一朝一夕之功,也没什么玄虚机巧可言,刀刀见血只看实实在在的功力。
换言之,到时候天下第一的身手,远胜一切心机权谋,无可撼动的渊渟岳峙,悬河倾海。
真走到那一步,整个棋盘上掌控胜负存亡的人便只有苏错刀。
他是当今江湖,最有可能登顶立于巅峰的武学大师。
而自己此行唐家堡,最关键的意图也只在苏错刀,要么得到,要么与之联手,最不济也不能容他数年后成为自己这一局棋里最大的变数,只能狠下心来,掀子出棋盘。
一念至此,越栖见只觉心口痛不可当,却没有半点迟疑,道:“苏错刀,半年之内,你我一战决生死。”
苏错刀大笑,道:“好!”
他答应得如此痛快,越栖见倒有几分惊疑不定:“你……你的内力并不及我。”
苏错刀点了点头,道:“远远不及,此刻你若要杀我,机会至少有九成,栖见,你一直懂得把握时机。”
越栖见眸光动了动,道:“你若铁了心受唐家庇护,我暂时也动不得你,你只需忍数年之辱,待内力一复,长安刀下,当今江湖再无敌手,杀我亦是易如反掌。”
苏错刀淡淡道:“不必激我,你我的行事手段,彼此心知肚明。我既应了这一战,自然不会躲不会逃。”
越栖见微笑,眉宇间透着一层威煞之气:“你知道就好……别忘了七星湖在我手中,而且唐家堡虽是钢浇铁铸的百年世家,却也树大招风颇遭忌讳,此次若敢一意孤行的留着你,我也不妨提前对他们下手,即便不能灭宗绝门,也得让这碰不得摸不得的唐家堡横下数十尸首,元气大伤一回!”
双眸稍有些湿润,眼神却是沸反盈天的岩浆泼溅:“错刀,我为了你,连自己的性命大业都顾不得了,可谓不惜一切……你可千万别逼我,别连累了阿离最后的栖身之所!”
苏错刀眸光静冷如渊潭,道:“七星湖宫主争位,本就无需拉扯上不相干的门派。”
越栖见看着他,明知两人之间气数已尽,却怎么也不舍得戛然而止,一时心如刀绞,再负担不了这样强烈的感情,捂着胸口,情不自禁落下泪来,低声道:“错刀,你终于逼得我要杀你啦……”
话音未落,只听远远的马蹄声追来,两人回头看去,但见一骑飞驰,马儿几乎四蹄离地的直奔而近。
唐离锦衣玉颜,眉若远山,端坐在马上,身子微微前倾,待到百步之内,猛的取下一张鹊画弓,三支白羽箭扣于犀筋弦,弓开如秋月行天,弦带破石音,嗖嗖连声,三支箭首尾相接,直射越栖见。
箭矢如流星,倏忽已至身前,越栖见心念电转,若伸手绰住或以刀击飞,自是不难,但就怕这箭上另有蹊跷,当下飞身闪避,他这一闪,也闪得别有意味,绕了个圈,却是移步于苏错刀身侧。
三支箭至,竟是后支劈入前支,力道互灌而消,转眼尽碎于方才越栖见站立之处。
唐离这三箭,只为示威戏弄,而非慑敌伤人。
越栖见小心太甚,反而略失颜面,被他小小得逞了一把,脸色虽不变,捏着伞柄的手指却益发冰凉。
唐离轻笑声中,驰到近前,一把抓住苏错刀的手臂,一用力,将他提上马背,落于自己身后,秋水眼神光离合,打量着越栖见,笑道:“快让割天楼去茶馆酒肆放出传言,就说……唐三少飞马明箭,越栖见仓皇鼠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