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华悦贤听了羊丞相一番话,颇为惊讶:“南阳平原一片坦途,此人如何能行军至敌营后方?此前我才听姜长史汇报说,益州镇北军明明打算攻打襄阳,缘何现在又说是两相联合?”
羊丞相垂下眼帘,佯装不明内里缘由:“所以才说,此人运兵诡没、出其不意,只是不知,新野此役,将领究竟为谁。”
郭知北将军笑道:“丞相忘了。约莫七八年前,我们也吃过此等大亏。”
羊丞相假装一脸迷惑,郭知北将军得意点拨道:“广陵一役,逼得我们连退至庐江郡,金陵险些被攻破。后来前朝文王留予一线面子,这才以广陵、徐州重归大周为条件,两相罢戈。”
御史大夫尹子言恍然大悟,脱口而出:“前朝常歌将军!”
“正是!”郭知北点头道,“我早听军报,说益州镇北军得一游侠,封建威大将军,使的是前朝常歌的沉沙戟。当时不以为意,现在嘛……看来此人,怕不是游侠这么简单。”
羊丞相拱手道:“眼下,朝堂之上,同常将军打过交道的,便只有知北将军。我们这些文臣,却是看不出这打法有何不同,也不知此人到底是何来头。倘若此人是前朝常歌,却又如何?”
言毕,羊丞相抬眼仔细看着郭知北将军,似是在等待他的回复。
郭知北毫无察觉,直言道:“倘若此人真为前朝常歌将军,要么杀之、要么招之。”
“可招否?”太子华悦贤问道。
羊丞相边思索边说:“招之,只是不知常歌将军是否知晓当时弹劾他的诸侯国具体是谁……”
郭知北不以为然:“羊相狭隘。当时弹劾常歌之人,除了益州并未参与,谁人还没参了一份子。就连远在天边的交州和极北之地冀州都跟着参他,可见,当时灭他、不过是替天行道罢了。此有何惧。”
他接着补充道:“况且,以我多年征战经验,常歌凯旋归来,未至宫城门便被拿下,我想,庙堂之上这些唇枪舌剑,他并不知晓。”
太子半懂不懂地眨了眨眼睛,说道:“所以说,如果此人是常歌,我们便要掩了当初弹劾一事,将他招安,是么?”
“太子何必说的如此难听,一把利器而已,自是人人想要。”郭知北笑道,连礼都未行。
见堂上人再无异议,郭知北提议:“正巧这豫州主池守安修书求助,既然荆州益州已然联手、我们缘何不同豫州联手,逐鹿中原。”
羊丞相装作不经意提到:“广陵徐州,不知现下魏王还有无余力看顾……”
郭知北立即领悟了羊丞相心中打算,笑道:“丞相这招才是真正的趁火打劫,这可比益州军火攻新野更妙。”
羊丞相闻声轻声说:“羊某随口一提,并无他意。”
御史大夫尹子安依旧思索着此前的话题,接着说道:“倘若这位益州军游侠真为前朝常歌将军,那益州岂不是如虎添翼?”
郭知北不以为然:“益州那个山沟地方,辎重都运不出来,怕是插上翅膀都翻不出巴蜀的天。再给他十个常歌,又能如何。”
尹子言皱眉提示道:“已然翻到南阳去了。”
郭知北鄙夷地瞥了他一眼:“子言没入过军营,不懂这行军打仗之事。益州军只敢攻打新野,却再不敢深入北上。”
“为何?”尹子言追问道。
“再行北上,粮草、辎重运输均是问题,一旦军队断粮,深陷敌军腹地,等来的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正如凉州三十万坑杀一役。”
尹子言不敢苟同:“知北将军所言,仅限于新野一役。我所疑问的是,益州军已有了‘醉山隐军狼’五虎将,此时再添了常歌,将士实力恐怕已然位于六雄之首,加之天府之国、富饶之乡,来日不容小觑。”
郭知北闻言大笑:“如此甚好!只等益州荆州虎狼相争,我吴国吞豫、坐收渔翁之利。”
羊丞相面上不动声色,佯做并未听到郭知北这句话。
华悦贤年幼,险些忍不住神色,只得转了转手上的玉扳指,转移了些许注意力。他定了定神,这才夸赞道:“知北将军威猛,真乃天佑我大吴矣!”
☆、滇南
将将日出,朝阳为眼前的巍峨雪山镀上一层金光。
苍山绵亘、层林葱郁,环抱着蔚蓝色玉带般的河谷。一卷绯红云霞掩了雪山金光,却又被暖风倏忽吹散。
一位身着苗夷衣衫少女骑着一头毛驴,全身缀满银饰,她身后则跟着一匹闪电白驹,一袭白衣的山河先生正坐在马上,跟在这少女身后。
这少女美目忽闪,问道:“先生,我滇南景色,和你们荆州比起来,如何?”
山河先生叹道:“三江并流、奔腾壮丽;九湖静谧,高原散玉;巍峨雪山、人间仙境。”
少女闻言发出一连串银铃笑声,直引得身上的银饰全都叮当作响,她俏声说道:“你们汉人说起话来,真是一套一套。”
山河先生闻言不语。
少女说起话来抑扬顿挫,有如婉转的山歌,她娇声说道:“我知先生在想什么。虽然大父、阿大[1]均为荆楚人士,但庄盈生在滇南、长在滇南,从未踏入过荆楚一步,自然是滇南人士、而非汉人。”
山河先生轻声说道:“即是如此,你与当地族裔仍有不同。”
庄盈闻声大笑,眉眼弯成了甜甜的月牙:“先生玩笑。我做这一身打扮,同当地人士无异;虽大父阿大只懂听、不懂说当地语言,但我生于滇南,这对我又有何难。而且多年以前的荆楚之事,与我们而言,早已是旧梦而已。”
山河先生在袖袋中捏了捏竹简,说:“我有带来当初诬陷你阿大之人的罪己表。”
他尚未从袖袋中拿出竹简,庄盈果断扬手,铿锵说道:“不必。大父阿大功过如何、因何而亡,我自心中有数,何需荆楚多言。”
山河佯做不经意提起:“滇南之地,云罗锦缎,绝佳上品,只是地势坎坷,需靠交州商人作介,买卖方能走出这滇南山地。”
庄盈陡然由着娇俏声音转了冷言:“把酒清谈,我拿先生做益友,先生却只拿我们滇南和我这位滇颖王做买卖。”
山河先生沉默片刻,说:“祝政庄盈乃益友,然山河先生同滇颖王需商量。公私分明。”
庄盈轻哼一声:“你和我谈公私分明,那我就和你好好分分明。大父入滇,几经征战,平定夜郎、且兰、牂牁、滇池等地,滇南境内谁人不拥称一句‘滇乔王’,如此大功,为何功成名就返了江陵城却一杯毒酒释了兵权?一夜之间,各部叛乱,阿大措手不及,四处平乱、终而战死沙场,在这二十年间,荆楚之地可曾过问过滇南是何情形?可曾关心过滇南是否仍有旧部?现在看我滇南之地富饶壮丽,又起了和谈心思。哼……荆楚之地,狼子野心,我滇南尝过一次,便断然不会再尝第二次。”
她清亮眸子盯紧了山河先生,轻声说道:“不过……若是荆楚实想和谈,那也可以。”
山河先生缓缓说道:“此前已同滇颖王沟通,零陵郡,颖王喜欢,大可拿去。”
庄盈连声笑道:“你们当然不介意我拿了那零陵郡。零陵郡方言难懂,由你们一知半解的管着,还不如送给我这个通语言的、做个人情。这块儿肉,对你们荆楚来说,算不上什么。”
她眼珠转了转,接着说:“但是,这零陵郡我当然要拿。只不过,除此之外,我还要拿另一样物什。”
“是何物什?”山河先生问道。
她从手腕上褪下一只银镯子,在指间转了转,立即朝着山河先生丢去,那镯子撞了先生的胸口,落在了马背上。
她柳眉一扬:“大胆!颖王赏赐,你敢不接!”
山河先生拱手,直言拒绝道:“大业未成,山河并未有他想。”
庄盈闻言连串咯咯笑了半天,说:“我就喜欢你一本正经的模样。大业无需在他荆楚成,我看,先生不如就留在我壮丽滇南,陪我一同杀伐,一统滇南诸部,共成大业。”
山河先生轻蹙了眉尖看了看她,庄盈却抢道:“我知道你们汉人女子讲究矜持内敛,我们从不讲究那一套。我们滇南女子,若是看上了谁,连当下朝山对歌、也是敢的。”
她眉眼弯弯,放缓了语速,笑道:“何况……我就是这滇南的王,这滇南大地上的每一花每一木,每一个人,本就是我的。”
山河先生仍未捡那镯子,低头思索着,良久,方才开口说:“颖王一片美意,山河心领。只是山河已心有所属、情有独钟,此生不改。”
庄盈将脸一沉:“你心有所属,姓甚名谁?我明日便杀了她去,看你如何属得。”
山河先生正色道:“祝政本已心死。现下如履薄冰,不仅为天下苍生,更为一人。倘若颖王杀之,祝政亦魂归天命。”
庄盈笑眼弯弯,颇为欣赏地看了看他:“你倒是个痴情的。”
她忽然收了喜悦神色,自耳环上取下一片银树叶,吹得悠扬作响。山河先生马上的银镯中迅速钻出一条红黑蛊虫,直透衣袖,钻入他左臂当中。
祝政只感到左臂一阵生疼灼热,好似千万毒蚁啃噬,他想抽怀仁剑,这才想起来剑已在入滇首日就被颖王属下收走。他立即点了左臂血脉,先行困住蛊虫,以免它顺着血流四处溯回。
庄盈见他身中蛊虫,依旧冷眉隐忍,心中更为欣赏,她笑道:“我果然没识错人,你真真是一等一的汉子。”
她随口吹出一句哨音,一袭苗夷打扮少女自林中跃出,低头道:“请颖王吩咐。”
庄盈笑嘻嘻说道:“请先生至蓝月山庄,这噬心蛊毒一种啊,仅有十日可活,我要好好看一看,这位先生,是不是真的情根深种、至死不渝。”
“是!”
庄盈拍了拍骑着的毛驴,一摇一晃地往河谷方向走去。
祝政中了这蛊毒,终于疼痛难忍,伏倒在马背上。借着滇南深秋,他的思绪仿佛飞回了许久以前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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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周礼法,世代天子太子、皇亲贵胄、各级将军定期均需参加田猎。
四时田猎,春搜、夏苗、秋狝、冬狩各有不同。每每自长安宫城出发至田猎围场之时,出行仪仗、华彩旗帜,皆是长安城一景。
这一年,祝政尚未登基,仍是太子扶胥;常歌也尚未接过沉沙戟,仍是公子昭武。
太子的车辇正跟在领头的玉辂乘奥后方,常歌驾马几步便到了车辇窗口旁,抬手便丢了一颗金玉酥进去。
祝政撩起车帘,常歌朝他一笑:“不谢!”
这一爽朗言语,直逗得祝政也抿嘴浅笑。二人简短的笑语,都被一旁的太宰司徒镜收入眼中。
常歌一袭红衣,将所有发丝尽数高高束起,现下他方才十五六岁,正值少年、青年交替的年纪。
他的飒爽凛然神色中,还留着些少年的天真。虽常歌眉眼深邃、刀眉如墨,但眸中却满是笑意。
他望向祝政,问:“扶胥哥哥,你最近每天都在做什么啊,太学也越来越少看到你了。”
祝政年方十九,眉眼之间已满是愁绪和刚毅,他轻轻蹙着眉间,神色似喜似忧、眸中闪动,一如深秋的波澜。
祝政侧脸也望着常歌,轻声说道:“处理政务。而且……最近太保看的紧,太学是去的少了些。”
常歌听到“政务”二字,眼中立即充满了期待:“可有我父亲的消息?”
祝政笑道:“常将军大破乌审旗叛军,一举收服河套、灵州地区。”
“彩!”常歌喜滋滋地说道,“常家出征,攻无不胜、战无不克。”
司徒镜一直驭马在祝政车辇的另一侧,听到这段对话低声提醒道:“军中要务,岂是能随意说给他人听的?”
祝政听着,面色瞬间消沉下来。
司徒镜那侧的车辇帘并未拉起,常歌不知其中缘由,只见祝政面色不快,不解问道:“扶胥哥哥,缘何胜了你也不开心?”
“没什么。”祝政说着,轻轻垂下了车辇帘子,将自己关入车辇的黑暗之中。
“欸你……”常歌面前的车辇帘陡然一关,只让他觉得满心不解。
“哎呀,算啦算啦。”司徒空见状,驭马主动跟了上来,拍了拍常歌,“扶胥老哥就是那样,你别放在心上。”
常歌仔仔细细打量了一下司徒空,笑道:“游心,年轻有为呀,这么快又升官啦。既然已经是中郎将[2],看来升光禄大夫指日可待啊。”
司徒空颇有些得意,但还是压了压心中的欣喜,谦虚道:“哪里哪里,官职俸禄,身外之物;卫戍皇家,乃吾本职也。”
常歌看他装模作样,被逗的哈哈大笑。
二人身后,默默跟着司徒空的胞弟司徒玄,他年方十五,虽还带着稚气,但已生的极其秀美。最妙是他左颊的那颗泪痣,眼波流转间,更为他添了几分撩动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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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时田猎,秋狝最为好看。春季咋暖,禽兽仍有些不肯出来活动;夏季酷暑闷热,还需百般小心勿要碰到庄稼田;冬狩天寒地冻,飞禽走兽蛰伏众多;因此,虽说是四时田猎,但向来均以秋狝为首。
常歌自一片山石上跳下,他戟尖挑着两只狐狸,腰间还别着两只兔子,款款地漫步在山间,哼着小曲,好不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