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歌……常歌……”
祝政依旧在痛苦的梦中窒息,这痛楚让他的睫毛不住颤抖、让他的额上尽是细密的虚汗。常歌终而听清了他在梦中的呢喃,不是“渴”、也不是其它,而是一声一声、止不住的“常歌”。
他究竟做的,是一个怎样的梦境,让他如此痛苦、如此窒息,却一声一声,不住地唤着“常歌”、“常歌”。
现在的祝政,与以往的清冷漠然全然不同。他会伤心、会无助,会痛苦、会沉溺,会在绝境的边缘一声一声唤着“常歌”,好似如此,便能缓解些许痛苦。
常歌望着与印象中全然不同的祝政,慌张地愣了神。
“将军!东西都备好了!”军医一溜小跑进了屋子,手中端着一盆热水、短刀,腰间别着一壶烈酒。
“好,事不宜迟。你把东西给我,赶紧将酒烧上。”常歌迅速接了热水短刀,又返回祝政床榻前,他有些不舍地望了一眼榻上的祝政,拉起了他的左手。
军医当下猜到了他即将的动作,慌忙劝道:“将军!不可冲动啊!这蛊虫入骨,贸然刮之,可能会废了这左臂啊!”
常歌冷冷扫他一眼:“那总比丢了性命强。”
军医神色颇为慌张,眼中尽是担忧恐怖,他嗫嚅着,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放心。我给自己刮过。还算有点经验。”常歌头也未回,低声宽慰道。
常歌仔细回忆着自己中蛊毒那次,那次的蛊毒虫不像这只,仅有手指大小。祝政这只已然吸吮了几日,着实大的可怕。他在心中再度回忆了一次经脉位置,谨慎地划开了第一道口。
蛊毒虫从划开的皮肤间露出了些许,这虫已然胀的巨大,露出的黑色的节肢背部正在轻轻蠕动。
或许是划开手臂的痛苦牵扯,或许是蛊毒虫的苦楚发酵,祝政的左手、忽然动了动。
常歌下意识望向祝政,发现他在模糊之间些许睁开了眼。
“常歌……?是你么……”祝政以一种常歌从未听过的虚弱语气说道。
“是,是我。我来救你了。”常歌简短答道。祝政未再多言语,只虚虚地回握了他的手。
常歌低着声音同他说话,想转移些许他对痛苦的注意力,他说道:“祝政,你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就偷偷避开耳目打了一架么。”
祝政刚要开口,趁他分心,常歌一咬牙,沿着破开的缝隙再度拉开一个小口。这伤口划开的痛楚伴着蛊毒虫的噬心痛苦,让祝政瞬间抽搐了一下,常歌下意识捏紧了他的左手,内心全是不忍和慌张。
祝政立即将痛楚神色忍了下去,依旧握着常歌的手,轻轻答道:“记得。后来,你挨了廷杖。”
常歌对自己,三下五除二便拉开了口子,像没事儿人一样剜掉了蛊毒虫、刮了骨毒,然而换了祝政,他却不知怎么的,有些下不去手。明明痛楚不在自己身上,心中的慌乱却颤抖了他的短刀。
祝政轻轻地反握了常歌的拇指,安定的温度让他紧张的情绪缓和了许多。
“常歌,我方才,梦到很多事情。还梦到了秋狝……有熊那次。”祝政的声音中充满了柔和和怀念,缓释了常歌惴惴不安的心。
常歌全然顾不上祝政的梦,只抑着声音说:“祝政,我接下来,要将你胳膊上的毒虫剖出、刮骨疗毒,此毒噬心,不可用安神药物。所以……可能会很痛……”
祝政像是花尽了全身的力气,虚虚地笑了一下,吐出两个字:“无事……”
常歌用力地回应了一下祝政捏着他的手,轻轻说:“你若是痛,你便掐我、咬我,都可以。”
“不。先生不舍得。”祝政朝他淡然笑了笑,想缓解些氛围。
“你还有心情调笑。”常歌郁闷说道。
他见那黑红蛊虫已被养的巨大,再不进行切除只会更加痛苦,他咬了咬牙,将祝政左手臂避开经脉、尽数拉开血口,那只巨大的黑红节肢毒虫全然露出,正紧紧依附在祝政的尺骨之上。
常歌将刀一斜,轻轻将蛊毒虫自骨骼上刮下。陡然的痛楚,让祝政将左手下意识一紧,似乎又意识到了什么,转了紧紧握着,只生生将这痛楚忍下、并未捏痛常歌。
这虫陡然被刮下,立即缩成一团,径直落入了下方的开水盆中。它在盆中不停的翻滚、抽搐,好似在发出无声的尖叫。一盆开水,须臾时间便换了黑红血色。
常歌全然顾不上这蛊毒虫,只望着他尺骨之上的一小块青紫印迹,以小刀悉心刮除。刮下的过程中,常歌全神贯注,只知道祝政一直不知在低声喃喃说着什么。
快要刮完这最后一片青紫印迹之时,常歌方才注意到,祝政一字一句,说的全部都是自己的琐碎事情。
常歌爱笑。常歌最爱《短歌行》。常歌把一套长拳打成了少林拳法。常歌走哪儿地形图就画到哪儿。常歌爱吃金玉酥。常歌点心不离手。常歌爱吃辣。常歌不爱吃羊油。常歌喜欢山水。常歌喜欢古琴。常歌……
常歌抓着他的左手,听着他在痛苦中不住的呢喃自己的琐碎事情,好像这些无足轻重的小事,像是最佳的良药,去了他的痛楚、镇了他的难过。
祝政不住的呢喃低语,像诗,又像是春日中的细雨,尽数撒入了常歌酸涩的心里。
这绵绵低语一直持续到了消毒缝合完毕,祝政再也支持不住,方才在痛楚之中,沉沉昏睡过去。
祝政迷迷糊糊失了意识之后,常歌仍在亲手包扎他手臂上这一道长的吓人的伤口。有什么洇湿了他的视线,不知是陈年错怪的痛、抑或是现下动容的情。
“……将军……”军医立在身后,有些不知如何是好地开了口。
常歌理了理自己的情绪,低声说道:“你先下去吧。明早记得按时煎药。”
“是。”军医行了一礼,颇有些担忧地往床上望了一眼,这才低头下去了。
祝政似乎又回到了那个痛苦而窒息的梦境之中,紧闭着的眉眼上,皆是哀愁、懊悔和忧思。
傻瓜。
常歌仍握着他的左手,望着他一脸的愁绪,心中是忍不住的思绪翻涌。
作者有话要说: [1]此处伤痕来源见第08章《一擒》
☆、彩云
次日清晨。
祝政经过一夜悠长的痛楚之后,终于迎来了清爽的日出。
他悠然睁开眼睛,却见常歌仍捏着自己的左手,伏在床沿上睡着了。日出晨色给常歌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色绒光,他在睡梦之中,全然没了平日里的暴戾气息,好似还是当初那个天真和飒爽兼具的、一如林间朝阳的少年郎。
他想过会是谁能够来解救他,想过姜怀仁、想过司徒空、想过陆阵云,独独没有想到会是他。
是常歌,是他朝思暮想的常歌。在他失望、痛楚、绝望,以为就要夭在这滇南山林之中时,他日夜驰骋三千余里地,拯救了他。
他不知常歌是如何得了消息、如何赶来这极远之地、又是如何抛下了军营不管不顾,只为了他、祝政。
这次,对于这份心思,恐怕常歌再也无可抵赖、再也难以虚与委蛇。
时隔十几年,祝政终于伸出手,再度揉了揉常歌温而柔软的发。
这一揉,却让常歌抖了抖睫毛,悠然从睡梦中转醒。他一脸懵懂茫然,坐着轻揉眼睛,像只迷茫的兔。
祝政心中一暖,笑道:“将军没睡醒?”
常歌仍维持着懵然姿势,低声回了一句:“将军睡麻了。现下动不了。”
他依旧跪坐在床边,左手缓缓地揉着眼睛。常歌轻轻挽起了袖子,晨光打在他白皙的小臂上,暖金的光芒沿着他结实的手臂线条跃动。
常歌高高束起的发丝随之荡来荡去,像滇南的暖风,直扑入祝政心中。
他的常歌,为何总是撩拨的如此浑然天成。
祝政望着这只懵懂的兔,右手猛然将他一拉。决绝的力道直接将常歌带入祝政怀中,他的右手就势揽上了常歌的腰。
十几年来的思绪翻腾尽数糅杂在这一个复杂的吻之间。他带着些蛮横霸道地亲吻、轻咬,心脏好似要鼓噪出胸膛。常歌下意识的反抗动作,很快就被祝政拥住压制、又以柔情化开。
祝政已不管不顾,脑中已全然来不及思索此处是何地、下一刻会不会有人直接自门口进入,他现在只想揽住常歌,只想释放自己的情绪和爱慕。
这吻带着些十几年来的苦涩心碎,又带着些初尝喜乐的酸甜懵懂,祝政感到二人的气息、缠绵、缱绻都好似被放大一般,充斥在耳边、又悱恻在一起。
他的心情如狂风般喧嚣,又转向了蓝月河的旖旎恬静。
他想起了那日日出雪山旁边的彩云,想起了化开云霞的滇南暖风。
缱绻的情思尽数倾诉,他终于、有些恋恋不舍地松开了常歌。
祝政轻轻地拥着怀中朝思暮想的人,嗅着他挚爱的林间朝阳气息,好似怀中是什么易碎的珍宝。他低声说道:“你来了。居然是你。真的是你。”
*
常歌下意识想把自己从祝政身上掰下来,他胳膊却将自己箍得死死的。更让常歌恼的是,他越挣,祝政对这抗争反而有些乐在其中的意思,欺负的更起劲。
常歌一面与这陡然耍起流氓的人斗着,心中却有一隅冒出了些古怪的想法:原来祝政的怀抱是这种感受。祝政带着一种清冽的香,像林间的清泉、又像荷尖初露。常歌伏在他心口,周身尽是这令他心悸又令他心悦的味道。
祝政终于收了些力道。趁着他愣神的片刻,常歌立即将他一推,坐起了身,半是惊讶半是嗔怒地说:
“你神志还清楚么?知道我是谁么?”
“知道。”祝政毫不犹豫地答:“你是常歌,你是我大周的玉面将军,常歌。”
这本不是个问句。谁料祝政毫不犹豫地答了,反而臊的他有些说不下去。
为所欲为。常歌看着眼前的祝政,他还是同以前一样,为所欲为。常歌驰骋千里,水都没顾着喝一口得来了这极远之地,掏心掏肺的对他好、为他刮骨疗毒。结果等来了这没由头的轻薄举动。
“上一次是一时冲动,这次不是。”祝政想说:这次他完全清醒。
常歌问道:“上一次?”
常歌倒没想过祝政是个什么坐怀不乱、片叶不沾身之人,那是和尚,不是王上。只是他陡然承认此前的经历,让常歌莫名其妙地蹿出无名火来。
祝政自知失言,二人一时瞪眼,气氛尴尬。
常歌本带着心头的一簇闷火,想找祝政理论几句,然而他想了想,无论是“和谁”还是“何时”都问不出口。这事儿,说起来也与常歌无关。
他打算饶过祝政这一遭,权当被猫舔了一口,抬脚便要走。
“将军别走。”祝政唤他,常歌止了步子。
祝政看着他气的紧绷的肩,在心中思索着:方才一时没忍住,这下是不是真惹火了这块爆炭。
他得给这块爆炭灭灭火。
祝政换了语气,低声卖惨:“将军昨日下刀太狠,拉得先生现在都疼。”
常歌讶然。他想起昨日里祝政胳膊上的伤口,又想起郁林一役时自己左臂上留下的刮骨疗毒伤痕。若说不疼,是假的。
祝政仔细观察着他的反应,似乎有些转圜余地,于是接着轻声说:“伤口还在,将军却不管了……”
听他出言攀扯自己,常歌立即回身,几步上前,转而将祝政左手衣袖一拉,猛地将他小臂上扎好的绷带结拆开。祝政昨日才定下来不再吃痛的左臂,这下又开始辣辣地疼。
常歌终于用疼阻了他的轻浮意思,没好气地说:“换药!”
祝政轻叹口气:“将军爆炭脾气,虐待伤患。”
祝政散着青丝一身白衣倚在榻上,泣诉美目直盯着常歌,全身的风雅情致。
常歌心想:他的王怎么生的这个模样。
此前祝政最厌恶他人夸他容姿甚美,听到了必会甩脸子。甚至因为这个原因,不愿过多抛头露面。但其实……真的很美,是摄人心魄的美,让人甘愿为他出生入死的美。
常歌的眼前没了之前那个阴晴不定的王,没了那个会摔呈表、会阴着脸逼视朝臣的周天子。恍然之间,常歌只以为,他只是谁的倜傥情郎。
他不再是王。
他不再是王,便不会再有“君臣有别”,亦不会再掺杂朝堂角力。
想到这一点,常歌心中好似忽然卸下了什么重负一般,内心反而小小地鼓噪了起来。他压着内心的躁动,小声反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