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醉亦歌亦山河 第42章

  即使数年之后,大周的天早已落幕,这段凉州风沙,依旧会随着铁马狼烟闯入吴御风的梦中。

  他陡然惊醒,发现自己伏在沙盘沿上睡了过去。

  夷陵的浩渺不同于凉州的沙海,不是漫天卷地的风沙、而是不分昼夜滚滚东去的大江。

  自从大周颠覆,将军皆由“司徒”氏族领兵,此举寒了许多外姓将士的心,吴御风也在其中。他在法令颁布的次日便执了焚天剑,孤身闯荡荆州。

  和吴国的大小摩擦之中,得以荆州大将军甘信忠青眼相加,接连升迁,直至此次,建平危难,世子派他回戍夷陵[5],特意擢升车骑将军。没想到,吴御风前脚刚走,后脚夏郡就被人连锅端了去。

  夏郡已失。夷陵,宁可头破血流,绝不再丢一寸。

  吴御风将焚天剑直插进沙盘上的西陵峡地区。

  不退一寸、不固不还。

作者有话要说:  [1]护羌校尉:官名,大周和各诸侯国官阶皆有所不同,此处为大周六品武职。

[2]海子:湖泊。

[3]月氏:凉州居民,疑为古羌分支。

[4]黑虎纹头帕:月氏男女佩戴头饰,以粗辫固定。

[5]见19章《演戏》,世子着吴御风回防夷陵,失了夏郡。

**卜醒,你嗑的好high……

  ☆、夷陵

  荆州。

  浩淼的水气直上青天,破开润雾,千寻万仞、连山绵延。

  壮阔大江气吞山河,直劈山峰、横亘于两涘险山之间。江流如龙,时而浩渺奔腾、惊涛拍险浪;时而蜿蜒曲静、碧水照云峰。

  一叶扁舟顺流,畅游于天地之间。

  老船夫熟练地撑着船,唱起了楚地船歌。楚歌不同于巴东地区的婉转悠扬,四字一叹息的节律更显雄浑壮阔。

  一曲毕,舱中黑衣青年掀帘走出,赞道:“老哥哥,好歌、好词、好势!”

  他高眉深目,别有一番灵俊飒爽姿态。大江奔腾的江风鼓满了他的衣袍,此人走至船头,望着西陵峡奔腾江流景色,豪气叹道:

  “驾六龙,乘风而行。行四海,路下八邦![1]”

  老船工听着他浩气长叹,心下感叹:看着只是个年轻俊朗的小哥,倒别有一番磊浪胸怀。只是不知,他昨日陡然重病,也不知眼下可否吹得冷风?

  老船工唤道:“年轻公子,外头水气塌的凉,你昨日才遭了大罪,先去舱里暖暖吧。”

  黑衣青年朝他朗声一笑:“谢老哥哥关怀,已无大事!”

  另一位高个偏瘦的清秀少年自舱中走出,手中捧着折叠整齐的大红披风,立于青年身后,轻声说:“将……黑风公子,披风为您拿来了。”

  常歌信手抓了大红披风,将手一甩披于肩上。他抬头望了望四周景致,向老船工请教道:

  “老哥哥,前方可是夷陵?”

  老船工笑道:“这位公子,前方是夷陵。‘水至此而夷,山至此而陵’,说的就是此地。”

  常歌赞同,说:“大江东去,一路奇峰险峻,到此转为和缓,确为鬼斧神工。”

  “公子,北方人士吧!”

  “老哥哥如何得知?”

  老船夫呵呵一笑,说道:“这大江,益州人称川江、荆州人称荆江、吴国人称扬子江,还有些更西边的族裔称之为通天河,甚少听到有人唤起‘大江’。”

  常歌供认不讳:“老哥哥灼见,我在长安长大。”

  “长安?原来是京城来的公子,怪不得气度不凡!公子来我荆楚之地,虽不比长安富丽繁华,但一路上这山川磅礴,应是不逊于秦岭大河之姿。只是……去哪里都不要去那‘西陵猴溪’,上下桃坪尽是猴子,还蔓延到了官道旁,着实有些泼皮。”

  “西陵猴溪?”这四个字引起了常歌的注意,他默默在心中反复念了几次,意图记住。

  常歌赞同,但思绪却伴着这壮美景色飘向了远方,他轻声说:“无论西陵大江抑或是秦岭大河。山河壮美,却疲于连年征战;家国仍在,却破于裂地争霸……”

  老船夫叹气道:“公子所言不虚啊。现如今,这战火已烧到了巴东、建平,不知这夷陵还能宁静几时……”

  常歌被老船夫无意中的一句话说中心事,低头沉默不语。

  祝如歌轻声劝道:“公子,外面冷,昨日才好,先进舱里暖暖吧。”

  常歌应允,揽着如歌后心一道进了船舱。

  船舱内。

  常歌坐在一侧,祝如歌取出了一个铜怀炉。这怀炉还是上船之时笼的,以厚厚的棉罩围着,现下只留着些淡淡的余温。

  祝如歌将这不甚温热的怀炉递予常歌,悄声说道:“将军先暖暖吧,昨日才又毒发,出去又吹了风,别再难受了。”

  常歌倒是不以为然,捧了怀炉,双手在怀炉上搓了搓,问道:“路上流向地形,记得几成?”

  祝如歌颇为为难地回忆了一番,除了大致流向和知名山峰之外一无所获。他颇有些愧疚地说:“对不住将军,一路上山峰相连、峡谷相接,我着实有些分不清。脑中只记了些出名的九畹溪、明月峡、凤凰山……”

  常歌将他头一揉,笑道:“说的全是大江名胜,净想着玩儿了吧。”

  祝如歌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说:“将军,什么时候夷陵胜了,将军能不能带我来此,好好游历一番?”

  “好。”

  常歌答得毫不犹豫。

  他接着说道:“咱们回去走陆路,你再着意好好记记地势。”

  “地势我看过地图,倒是大致记得些许。”祝如歌边回忆边说道,“南岸多山,过九畹溪之后,自红岩尖、四名山一代开始,绵亘蜿蜒、尽是山脉,直到夷陵鸣翠谷为止。北岸也多山,但有官道,而且过了西陵峡后地势平缓,夷陵便在此处河谷平原之中,依山傍水、城周一片坦途。”

  说完,他颇有些焦躁起来:“将军,如此一来,岂不是我们连个扎营之地都没有?倘若扎在北岸河谷,定会被发现;扎于山林之中,人数有限、又多有不便。扎于南岸河谷,又有渡江之虞……将军,这仗可该如何是好?”

  常歌朝他一笑:“所以,此战,非得智将猛将配合、方才可取。何况,我们还有第三路奇兵,助我们一臂之力。”

  见祝如歌依旧一脸不解,他低声说:“陆路上同你详叙,此处仍不太安全。”

  ******

  荆州。

  江陵城。

  归心旧居。此处本是荆州太常府,自从邀了山河先生司太常后,他嫌“太常府”三字过于流俗,改称“归心旧居”。

  同荆州一贯风流韵致的厅阁偏好不同,此处宅邸古朴宁静,主屋乃一素色歇山顶建筑。庭内不植花朵,尽是斑竹劲松,凌霜寒梅。

  眼下,一位小厮正搬着一大堆竹简古籍,摇摇晃晃地往书斋走去。小厮将古籍抱了个满怀,极多极重的竹简掩了他的半张脸。他从一侧歪出脑袋来,书卷遮挡地他只能勉强看清一小片地面,半是猜测半是摸索地走。

  书斋大门敞开,小厮好不容易跌跌撞撞晃了进去,一个不慎、将一众古籍都摔在地上。

  书斋之中尽是满山的书海,有竹简有木简,还有更为奇特的毛皮、布帛书籍,各式各样堆在一起,竟像一座小山一般。

  山河先生听到响动,从一堆古籍中抬起头来。他本就生的风雅清冷,现下不眠不休地翻阅古籍,青丝都有些许凌乱了,倒是更有一番痴狂书生意味。

  小厮对着这幅古籍美人探首图,不觉地有些看痴了。

  “没摔着吧?”祝政淡淡望了他一眼,问道。

  小厮急忙伏地:“小、小可[2]不才,竟扰了先生!”

  “无事。无需整理,你退下吧。”

  他简单答道,又埋首于无边书海之中。

  山河先生如此不眠不休、查阅古籍,已两三日有余。府邸中的查完了,还着人去頖宫[3]搜罗了一些来查看。

  这位小厮便是帮着自頖宫往归心旧居搬运古籍的,他只粗略识得几个字,见所运书籍上似乎有“滇”字,又有些有“蛊”字。

  太常自滇南归来之后,总有些怪怪的。小厮这么想着,他抬头,却隔着几列书架隐约望见了书斋墙上的挂画。

  画上是一红衣少年,高高束着广袖,露出结实的小臂。画中少年正迎着灿烂的日头,挽弓。

  小厮离得远,看的不甚真切。他急急瞟了几眼,忽而想起还有好几趟要搬,立即低着头,退出了书斋。

  ******

  祝政自益州回来,一直在查询滇南蛊毒相关的书籍,但荆州藏书,大多为滇南风土人情记叙,蛊毒相关甚少。好不容易找着一本,大致一翻却是粗鄙的编造浅谈,让他极为失望。

  他从一片书海中仰首,只觉眼目酸胀、脖颈僵疼。

  这已是常歌身中蛊毒的第十八日。首二日发病三次,服用一次燧焰蛊毒,之后发作逐渐放缓了些,但三四日一次还是有的。每每常歌服了燧焰蛊毒,便有白鸽送信告知,祝政悉心记下这些日期,计算着已服过几次。

  然而,失了这白鸽送信已有三四日了。算下来,常歌应当就在这几日又会发作了。

  祝政等着白鸽,等的焦虑。他抬眼,看着这一片茫而无用的书海,竟少有地生出一丝怒气起来。

  一只白鸽越窗而入,静静落在他目前的竹简堆上。

  祝政眼中瞬间有了星光,他迅速拆了白鸽脚上的信筒——

  是布帛。

  祝政叹了口气,仍打开了那筒布帛。

  “蜀商躁动,渗透夷陵,恐有兵变。”

  他思忖片刻,抽了毫和崭新布帛,以极小的字回复道:“顺之。”

  祝政将这块新布帛塞入了信筒,那白鸽扑闪了两下翅膀便飞走了。他叹了口气,将传递而来的老布帛置于烛上。

  滇南的布帛极其轻柔,交州商人更是识货的,挑的尽是顶密顶柔的上好货色。这布帛燃而不蜷,只柔柔地灼烧着,化作烟尘。

  祝政望着这燃着的布帛,满腹心事。他一时愣神,险些燎了指尖。祝政迅速收了被轻微灼烧的手指,下意识地贴在心口。

  这痛,像燧焰蛊毒,却轻微太多。

  他心下哀痛,却不得不抓紧时间,再次埋首于浩淼书海之中。

  毕竟,再过几日,下派的调令就要发下来了。

  ******

  三日后。

  江陵城。卫将军府。

  荆州卫将军程见贤颇为满意地望着眼前小山般的礼物,随意抬了抬手,说:“怀仁兄每次前来,都如此大礼,吴国富庶之地,可见一斑!”

  姜怀仁合手行礼道:“贵人值大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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