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歌仍出神地想着此前淬花毒和祝如歌一事。祝政见他愣着不动,揪着他,一把将其推入床底。此番动作将常歌自思绪中拉出,他刚要开口,却见祝政也钻了进来,不由分说,立即掩了他的口。
祝政躺在外侧,以己身遮住常歌。常歌愤而挣扎,祝政只得手上加了力道,另一只手比了嘘声手势,示意他安静。
木门被吱呀一声拉开了,常歌陡然静了下来。二人挤在狭小的床底,呼吸交错,悉心聆着门外声响。
祝政陡然发现,常歌体温有异,似是比平时低上了些许。眼下情况紧急,他便未再仔细思索。
原本穷凶极恶的声音,约莫见着来人是一娇俏苗夷妹子,转了和善语气:“大妹子,实在对不住,深夜叨扰。不知你可有看到一白衣青年?”
庄盈声音清甜:“未曾看到。”
来人道:“大妹子,我们约莫要进去例行公事探查一番,还望谅解。”
庄盈道:“慢着。吾乃益州公亲指医馆,岂是你们说探查便探查。”
听着像是掏出了什么物件。来人语气中颇有些为难:“这……世子业已罢黜,世子令恐怕……”
庄盈甜声道:“那这个呢?可有罢黜?”
来人道:“没有没有,小的不敢。既有大将军令,又乃钦定医馆,想必也不会窝藏钦犯。”
脚步声远去,木门再度阖上。
常歌将祝政一推,小声道:“快撒开。”
祝政颇有些无言以对,他低声道:“你怎么好赖不分。”
常歌还想多说几句,只见床帘被人掀起,庄盈歪头笑意盈盈地望着他二人:“人走了,还舍不得出来呢。”
二人钻出,俱一脸郁闷地拍灰。
常歌一眼望到榻上愈发苍白的如歌,面色更沉了几分。
“怎么在益州又混成了钦犯?”庄盈问道。
二人各有心思,均未回答。
庄盈眨了眨眼睛,讪讪道:“好吧。都不愿说。那列位钦犯,接下来想何如?”
常歌小声道:“你送祝政离开,我要陪如歌。”
祝政当即反驳:“不可。要留一道留,要走一道走。”
常歌心急如焚,当即劝道:“挨户搜查都开始了,你还能留得几时,趁着天未大亮,我掩你出城。”
祝政懒得再多辩论,直接定然坐在如歌身边,以明其志。
常歌还想再劝他离开,庄盈直接阻了二人话头:“行了行了,休要在我面前虐恋情深,再多一句,小心蛊毒伺候。”
二人闻言,不约而同想起了噬心蛊毒的厉害,俱闭了嘴,闷闷坐在榻上。
庄盈颇为满意:“不吵了吧?不吵了我再问一次:列位钦犯,接下来何如?”
常歌小声嘟囔道:“我要去凤凰山。”
祝政问:“你去凤凰山做什么。”
“我同如歌约好的,要带他去凤凰山游玩。”
祝政自觉此事愧对常歌,说道:“我陪你同去。”
庄盈见状,大声唤道:“黑柴。”
老伯自前堂出,恭敬端着一盆温水,站在内间入口处应道:“但听吩咐。”
庄盈边示意他将温水递给常歌,边命令道:“去备快船。一会儿引着二位公子自地道出,借我们的码头顺流,至凤凰山。找个嘴巴严实的船工。”
“遵命。”老伯领命,他走至榻边,将温水递予常歌。
祝政接了水盆,轻轻置于榻尾。他洇湿了布巾,转身想帮如歌擦擦脸,常歌却接了布巾,说道:“让我来。”
平日里,都是如歌打水助常歌洁面。
常歌捏着布巾,悉心帮他擦去面上的泪痕及血渍,又帮他拢了拢发。他在心中默默发誓,如歌此仇,定要血债血偿。
一盆清亮的温水透了几次布巾,淡淡地漾开了血色。
常歌将他面上擦洗地干干净净,又是那个爱干净爱整洁的祝如歌。
庄盈待了一会儿,见二人不再多话,自觉无趣。她走至内间右侧,摸了摸其中一排药柜把手,靠里的三列药柜霎时挪开,让出一条幽深的暗道。
幽凉的气流,不住地自暗道吹来。看来,此暗道另一端,通向外界。
“你们且稍等,黑柴安排妥当,自会来引你们。”颖王说完,转身便要出内间。
“等等。”祝政叫住了她。
庄盈回过了头,饶有兴趣地打量了一番祝政,又看了看常歌,抢问道:“荆州式微,你二人无处可去,可想来我滇南了?”
“从未想过。”常歌偏过头,直言拒绝。
她仔仔细细地以目光扫视着二人的神色,虽然脸上还残存些似笑非笑的意味,眸子中却极为复杂冰冷。
“此次叛逃,你们可知道未来面对的是什么。来滇南,我保你们无忧无虑荣华富贵。况且,我滇南风气自由开明……”
二人沉默,庄盈愈发觉得没意思。她没再往下说。
“去哪里是小事。”祝政盯住她。人命却是大事。
庄盈的眼神落在了常歌发白的脸色上,一瞬间,她脸上似乎飞快闪过些许愧疚。
“无解。”
她迅速以假笑敛了神色,转身便上了二楼。
常歌注意到,祝政垂着目望着地面,却不自觉地揪紧了自己的广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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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国。
金陵城。
早朝时,诸位大臣为着吴豫之争是战是和争论不休。
撤,二者已交战数月有余,此时两军阵地犬牙交错,后退一步便是溃败之师。
战,豫州谯郡好取,然而再想进一步,却受到了顽强抵抗,再难前行。
两方争吵不停,羊相只悠悠听着,不主持大局、也不予置评。
散朝路上,御史大夫尹子言仍在心中思虑着此事,一时走神,险些撞上了一位面熟的侍官。
他抬头看了一眼,是悦贤的侍官。点头示意后,尹子言怀揣着满腹心事,向着另一边走去。
侍官叫住了他:“御史大夫留步。”
“何事?”
侍官恭恭敬敬:“悦贤太子有请。”
*
桂殿兰宫,华柱栉比,金栏玉阙。
宗庙殿堂之上,枝形油灯的光在层层叠叠的灵牌之上烁动。
尹子言到达祭先殿之时,华悦贤黯然跪在蒲团之上,怆然神伤。他大惊,上前意欲扶起年轻的吴国太子,问道:“太子何出此行?”
华悦贤静静推开尹子言的手,唤道:“姊夫。吾乃大吴罪人矣。”
尹子言大惊,只得随之跪地,问道:“太子何出此言?”
华悦贤抬眼望了望那一片片林立的牌位,目光落在了景王牌位之上,他说:“交战之时,知北将军身中毒箭。军报本是八百里加急快马,可跑马不过三驿竟猝死,转了普通驿站马匹,如此战报,居然耽误了几日,今日方才送到……大将军的毒伤因此已耽误了许久,眼下,竟不知……”
华悦贤默然。
一席话将尹子言说的字字惊心,他问道:“那……我军……”
华悦贤平静道:“斥候来报,豫州世子为大魏斥候团擒走,典子敬大乱,并未追击我军,转而固守阵线,他自行北上,追击世子去了。”
尹子言大松了一口气:“真乃天佑我大吴。”
华悦贤伤神地看了他一眼:“可我大吴,再无定国之人,一如失了大司马司徒信的荆州。姊夫……吴国会不会,毁于我手……”
尹子言急言道:“太子何出此言!眼下豫州式微,荆州与益州二雄相争,交州不问世事,冀州困于战事,由此来看,我大吴鱼米之乡,富庶祥和,六雄之中最有一统之望。”
华悦贤摇了摇头:“如何一统。我过于年幼,难承大统。”
此话倒是提醒了尹子言。他说道:“知北将军鏖战,此时吴国不可无主,还请太子挺身而出、继承大统,以定民心。”
华悦贤担忧道:“我尚年幼,冒然继承大统,恐朝野动荡。”
“太子继承,名正言顺。倘若不是知北将军一力反对,太子早已继承多时。”尹子言直言不讳,“太子若为朝野非议神伤,此事倒颇为好办。”
华悦贤问道:“姊夫有何办法?”
尹子言拱手道:“臣愿力邀羊相、东威将军,为太子继承大统壮威。”
华悦贤闪闪的眸中有了希冀点火。他握了尹子言的手,动容道:“姊夫待我,碧血丹心。我亦同心同德,定不负姊夫心意。”
他的袖袋中,静静地躺着一封粗粒纸军报。这张军报被来回翻看折叠几日,纸张四周被摸得飞出了毛边。
☆、满弓
常歌将祝如歌葬在了凤凰山上。
他挑了一处好景,坡上有一片杜鹃,倚着一片竹林。想来春时,如歌能坐在斑竹林中,透过烂漫的杜鹃花,一赏高峡平湖之景。
动手之时,他没让祝政碰哪怕一指头,悉数一力完成。
将如歌放进去之后,常歌甚至还有一种错觉:他马上便会坐起身,睁开眼睛,朝着常歌笑一笑,说“我好好的,都是哄将军的”。
如歌醒醒。我们来了你想看的凤凰山。
如歌,你的兵法还未习完,今日的课业还未完。
如歌……
等了又等,如歌依旧静默地躺着,面色苍白。
祝政缓缓搭了常歌的肩,低声说:“入土为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