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拾遗录 第42章

季杏棠摊开红底描金的请柬,掏了掏兜,拿出那张罗列了宴请人的名单。白啸泓把报纸一合放在腿上,凑到他肩头去看,“嚯!这么多人?”

季杏棠被他撞的歪了一歪,放下钢笔,掰着手指头说,“你的虚衔可少?法租界华人商会总联合会主席、纳税华人会监察、军事委员会少将参议、行政院参议,军界政界商界都要插一脚。这么些年,除了土匪帮会,还是结识了不少政界要人、军界魁首、商家巨子、学者名流、报界名记。也好也好,人脉广好办事。”

季杏棠伏案写字,又说道,“我今天去看账了”,他顿了一顿说,“你那儿也没什么铜细了。”

白啸泓挣钱花钱从来都是大来大往,钱在兜里还没捂热就成了流水的香钱,听他这么说,八成又是表面殷实内里空,“哦?怎么说?不是还集资了1000万?先抵着。”

季杏棠无奈地说,“那不是虚张声势诓一诓别人,你怎么还犯糊涂,统共就50万,若是办不成公司,退还给老头子和严肇龄每人20万……也就没什么钱了。”

白啸泓往沙发上一倚,无所谓地说道,“你想开个公司玩儿还是够的。”

季杏棠边写请柬边用余光扫了他一眼,“什么叫顽,你不说是安身立命的事?烟、赌的黑金产业终究做不长久,以后靠着它吃饭呢。”

白啸泓默不作声的抿嘴笑。

下午,许久不见的严肇龄来了。他带来了两只斗鸡,是来场子里赌博的人顺带送的,自己看了几天觉得还挺有意思,便想让啸泓瞧瞧。

斗鸡也不是见着就斗,盯着看了十分钟也没有要斗的意思,严肇龄有些尴尬,笑着说,“后院的宝贝不是抽鸦片抽蔫了吗?杏棠,你拿去给他玩,提提神。”

季杏棠也没多说什么,提着鸡笼子就往小櫊里走。若玉还在睡觉,知道穆柯在边儿上,他也没有多打扰,把鸡放在院子里,沿着石子儿路遛走了一会儿。

严肇龄跟着白啸泓进了书房。

严肇龄斩钉截铁地说,“怎么样了?”

白啸泓把雪茄盒子和打火机滑到了他面前,不紧不慢地说,“正准备着,不出两个月,挑个黄道吉日就能开工。你那边怎么样了?”

严肇龄把握十足,“办妥了,机器从日本弄来的、技术人员是洋鬼子、保安用我们自己的人,烟土商手里的烟土足,等祠堂建好了,工人可以招募一些进来。”

严肇龄看他踌躇满志的样子,低眉问了一句,“啸泓,你真打算开吗 啡加工厂?我们没贩过这个东西,对它的销售途径和风向不好把握。再说吸惯了鸦片能去吸食这个东西?”

白啸泓挑眉嗤笑一声,有些鄙夷的意味,只说,“派人查清楚了,除了大陆香港,日本特务机关「黑龙会」「樱会」,国际上的大毒枭都贩这个东西,有的是销售途径和合作伙伴,现在禁烟厉害,吗 啡占地小易携带不易被海关查出来。鸦片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粗糙的低级产物,吗 啡的纯度远比鸦片高,自然也会有人吸。远了不说,就说小婊 子,注射了四五次,不吸就没有人样。况且,我的金窟窿没了,总不能坐吃山空。”

严肇龄点了点头,又说,“瞒着杏棠终归不是办法,找个时候给他摊牌,到时候面子上挂不住。”

“杏棠人心思浅,骗他说修祠堂,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要筹建厂子。能瞒一天是一天,水到渠成他就是知道了也无话可说”,白啸泓迷着眼看严肇龄吐出来的烟雾……他自大年初一弗朗西斯来的时候就算计好了,枪打出头鸟,舍了豪冠让法国佬觉得自己的实力被削弱,能甩了这群分食的恶狗,顺便哄骗季杏棠。加之烟土鸦片禁的厉害,他背地里早就打定了从吗 啡牟取暴利的主意,他选的地址是自己的老家,十年前那场瘟疫厉害,早就没几户人家,耳目甚少。便以修祠堂为借口回去视察情况,谁也不会知道新翻修的白氏祠堂下面是暗自运作的吗 啡加工厂,到时候利润定如钱塘江的大潮一样滚滚而来。严肇龄也早想赚笔大的,便与白啸泓狼狈为奸,今天来探探他这边儿的情况,看来一切势在必得……

两人商议一番,等到打开了书房门,白啸泓却彻底愣住了,“杏棠……你什么时候……”

季杏棠也愣住了,嗔目结舌。好啊,自己可真是傻,傻到助纣为虐帮着他筹建黑场子还一无所知,傻到眼睁睁看着他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祸害若玉还蒙在鼓里。听白啸泓说要修祠堂,季杏棠想一个还有孝心念祖归宗的人再坏能坏到哪儿去?祖宗坟上怕是都冒了黑烟!他讪笑两声,声音都是颤抖的,瞧他的眼神与其说是愠恼不如说是心痛,默不作声决绝转身。

“杏棠!”

严肇龄拧着眉头拍了拍白啸泓的肩膀说道,“他晓得了,你让他想一想。”

季杏棠仿佛一具行尸走肉,两条腿不听使唤往小櫊里跑,这次没有顾忌若玉醒了没有就破门而入,猛地把他从床上拽了起来。

穆柯被季杏棠惊醒,看见他骑跨在若玉身上拽着胳膊把他捞起来,而若玉满脸的惊惶,像一只提线木偶任由他拽了一只胳膊。穆柯猛地坐起来搡了他一把,“你他妈干什么呢!”

“要你管!”

季杏棠撸起若玉的袖子,眼里冒了火似的盯着,看着看着眼里就落了泪,滴在他枯瘦的胳膊上,一滴两滴,浇灭了冲动的火焰,只剩两行浊泪,他又猝不及防挨了穆柯一拳,后背猛地撞击在墙上,撞的脊骨酥麻酸疼,季杏棠沿着墙壁颓颓地瘫了下去滑坐在床上,狼狈不堪。

若玉吓坏了,忙放下了袖子,抱着头缩在墙角,央求道,“不要看……不要看……”

季杏棠则又哭又笑,原还以为若玉身体孱弱,吗 啡对他的刺激太大,不过七天就像个老烟鬼。是他压根不会想到他的好泓哥儿黄鼠狼给鸡拜年,背着自己给若玉注射吗 啡,那一个个发青还带着红黑血痕的针眼,看样子也是强迫着扎下去的,他怎么就这么狠的心!季杏棠抱着若玉恸哭,自责又心疼。

穆柯猛地把季杏棠甩开,喝道,“滚你妈的蛋!发什么神经!”

这边儿若玉又犯起了瘾不知乾坤,那边儿白啸泓把满架子的古玩珍宝砸了个稀巴烂,季杏棠像个废人一样抱头痛哭流涕不止,穆柯一边破口大骂一边拦着若玉撞墙,好不混乱。

第33章 再缝故人

上海的空气总是潮湿的,入夜,夹杂着些许雾气的寒风灌进黄包车夫的胸腔里,一路的欢声笑语,歌舞升平。日本浪人穿着和服,踏着木屐,抱着酒瓶子撞到黄包车上,叽歪了几句带着恶意的倭语扬长而去。黄包车“咣咚”偏了偏轮子又步入正轨,黄包车一旁跟着一辆行驶缓慢的轿车。季杏棠被这么一个颠簸惊醒,睡眼迷离之际,满目的华彩和琉璃灯。

前一刻他还在白公馆里同白啸泓争执,他说的好一口一本正经的道理,大抵是说,开吗 啡加工厂是给洋鬼子提供麻醉药的原料;殷梓轩城府极深,为保自身才逼供事情原委。季杏棠摇了摇头,虚情假意让他恶心。

若玉醒来时倚靠在穆柯怀里,穆柯睡着了。若玉眯眯眼看见他额上有一道细长的红色划痕。直起身来,若玉只记得自己又犯了瘾晕厥了过去,还做了一个梦,季哥发现自己偷偷被人注射了吗 啡,现在想想还让他有些余悸,若是真的,他该怎么瞧自己,怕是烂泥不如。

杜子豪从倒后镜里看见若玉醒了,说道,“醒了,我载你去我家,不是我说的”,他朝向黄包车的方向努嘴,“季哥说的。”

若玉朝窗外望去,看见季杏棠满面愁云,眼里都覆了一层雾霭,那是晶莹的泪罢,才能折射出翩跹的霓虹华彩。若玉问道,“怎么回事?”

杜子豪心里还不痛快呢,嗤笑道,“怎么回事?我还想知道怎么回事,我在皇苑里开骰子玩的正痛快,天保哥就派人找我去接你,还弄来个穆柯。八成是季哥和白哥又闹矛盾了,季哥要去天保哥那儿住两天,又不放心你,我说你到底是谁的姘头?呿,一个比一个犟,就因为你这破事儿,我老爹要把我送东北去,苦大寒的破地儿。要不你跟着也给我暖暖窝?”

“滚你妈的蛋”,杜子豪话音刚毕,穆柯的马靴就蹬踹着了他的后脑勺,“你还敢打野雀儿的主意!”

杜子豪猛地往前一倾,打歪了方向盘又赶紧转了回来,扑棱扑棱后脑勺笑道,“醒了,给人当媳妇儿的感觉怎么样?也不出来找兄弟们玩儿,敢情在家伺候爷们儿。啧,我家可没有你住的地方,晚上出去玩儿一把?”

穆柯看了看若玉,朝杜子豪啐了一口,“诶?野雀儿住哪儿?”

杜子豪咂咂嘴,“季哥要去找天保哥,漂亮宝贝要跟着季哥,你说他住哪儿?反正不和你住一起,倒贴的拖油瓶子。”

说罢,又挨了一脚,“你最近嘴欠的很!”

杜子豪加重了语气说,“我他妈一想到要去东北,就和你个龟孙子客气不起来。登徒浪子?红颜祸水?这词儿都是夸你俩,都什么玩意儿!”

穆柯瞧他有些恼了,笑着说,“东北、东北挺好的,小时候跟着我爹去奉天看他们的矿场,我爹就说东北是个好地儿,地大物博,资源丰富,而且中东路和南满铁路贯穿了黑龙江和吉林,奉天城也不比上海差,那儿还有大片大片的野林子”,他揽了若玉的肩膀让他撞进怀里,低头笑着说,“是吧,雀儿。”

若玉挣了出来,语气平缓又似包含了无限哀思,“上海有英国人和法国人的租界,东北有日本人和俄国人的铁路,确实差不到哪里去,你倒是引以为豪。手握枪杆不想着杀洋鬼子干关东军,吃喝玩乐都很有能耐……大清就毁在像你们这样的腐蠹手里。”

穆柯闻言捏了他的脸嬉笑,“呦呵,小乖乖,现在是民国了,可不敢把大清挂嘴边儿,小心蒋光头把你毙了”,蒋中正时任南京国民政府主席。

若玉面露愠色。自李自成率大顺军攻占明朝首都北京,清军趁势入关一统政权,爱新觉罗·皇太极开辟大清。清朝殷家隶属满洲镶黄旗一族,大清八旗里的上三旗舒穆禄氏贵族,赐汉姓殷,宣赫一时。若玉的母亲是汉人,可身体里始终流着一缕满旗人的血,自出生就刻上烙印,命运牵扯着前清,也注定破败。

穆柯越瞧他生气越喜欢逗弄他,强搂强抱非要把他惹恼了才罢休,若玉越给他甩脸色他就越得逞,偏不理他,闭着眼瞧也不瞧。

车子缓慢行驶,季杏棠突然拦住了车,轻扣着车窗。杜子豪摇下了车窗问道,“想开了,快上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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