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愿吾儿愚且鲁 第11章

  再好听再高明的奉承话他都听得多了,总是无动于衷,暗自揣测着那些奉承讨好甜言蜜语背后的企图和隐藏的刀剑,可李澜只说了一句“舍不得”,就叫他心软得几乎自伤身世。

  李言轻轻地叹了口气,把李澜搂得紧了些,喃喃地道:“澜儿啊……”

  李澜伸长了脖子,在他爹脸上吧唧亲了一口,回抱住他说:“澜儿最喜欢父皇了!”

  李言摸了摸脸,正要说话,有人匆匆到殿里来,凑到乐意身边小声嘀咕了些什么。

  乐意的脸色变了变,看到皇帝的目光已经过来了,咬了咬牙上前两步说:“陛下,重华宫急报……”

  听到重华宫,李澜也看了过去,脆脆地叫了一声:“娘!”

  乐意又上前两步,在皇帝耳边小声说:“陛下,刘婕妤像是要不好了……”

  李言挑了挑眉:“不是说只是偶染风寒么?”

  顿了顿,他看向了怀里的李澜。

  他一下子明白过来了:在这后宫里,有太多人想要刘婕妤去死了。

  刘婕妤毕竟是李澜的生母,以李澜的圣眷,说不得就母凭子贵了,到时候或许就会时不时与皇帝照面。

  李言记得这个女子,是非常明媚动人的长相,说她艳压后宫也不为过,这样的一个美人,又得了贵子,说不得什么时候就承恩又诞下皇子。

  没有人敢赌她下一胎生出来的仍旧是傻子。

  再者那些分位足够高的妃子,不管有没有儿子,只怕都想要把“不幸幼年丧母”的李澜养到自己宫里。

  李言叹了口气,轻声道:“是朕害了她。”

  旋即苦恼了起来。

  他不知道该怎么和李澜开口。

第三十一章

  皇帝终于在登基的第五个年头踏进了后宫。

  他带着六皇子李澜,驾临重华宫。

  各宫闻风而动,后妃们有的正在重华宫,没在的也赶来了,但皇帝只让六皇子去见了刘婕妤,自己则坐在重华宫的主殿里,看着这不算大的宫殿被后妃们挤满。

  皇后坐在皇帝左手边那张上座上:她当年是李言结发的元妃,执掌后宫凤印,她配得起这个位置。

  可她也只能在这个时候向整个后宫昭示这一点。

  下首坐着的妃子们看着皇帝清冷的神色都不敢开口说话,最后是陈妃先开口了,她神色悲悯地道:“刘婕妤也是福薄命苦的,可怜六皇子了,小小年纪就没了亲娘。”

  然后她听到一阵很好听的笑声,陌生又熟悉,她抬起头,惊疑地看向皇帝。

  皇帝笑起来的时候好看极了,像是云破月来乍雪初晴,直叫人觉得眼前一亮,心魂一漾。

  陈妃蓦地想起自己年少的时候,就是被这样出色的容貌和动人笑容蛊惑,才放下候府嫡小姐的尊贵身份,心甘情愿给那时候不显山不露水的他做了侧室。

  她以为自己为人妻为人母这么多年,早已经过了春心荡漾的年纪,不再是当初的少女,没想到这么多年没有好好见过面说过话,再见到他笑的时候,自己还是会怦然心动。

  其他的嫔妃也各有心思,她们沉浸在皇帝的笑容里,心里有什么蠢蠢欲动起来。

  但这个笑就像是深秋日出前的霜花一样,很快就消散了。

  皇帝接下来的话让她们所有人都白了脸:“别想了。澜儿的亲娘已经要叫你们弄死了。你们凭什么觉得,朕会把澜儿养在他的杀母仇人们身边?”

  皇帝难得语气温存,说的话却像刀子,一刀一刀剐在他的妻子们心上,有好几个妃子都忍不住绞紧了手里的帕子,包括皇后,也包括德妃和陈妃。

  皇帝放下茶盏,没有再看她们一眼,径直往里走去。

  李澜正坐在他娘床边,他娘搂着他,虽然还是明艳动人,但神色已经分明惨悴,面上全是泪痕。

  李言听到刘婕妤说:“你要好好听你父皇的话,对父皇好,你父皇不会亏待你的。”

  李言在屏风前站住了脚步。

  他越过屏风的间隙看到刘婕妤哭得惨悴,低声道:“澜儿啊,娘是看不到你封王建府那一天,等你不到你接娘出去享福了……你一定要,一定要好好的……”

  李澜握着他娘的手,十分无措地低声说着:“娘,你怎么了?怎么哭了……娘,你的手好凉呀……”

  李言又听了一会儿,李澜急得要哭了,刘婕妤却只是抱着他掉眼泪,叫他要好好听父皇的话。

  李言从屏风后面走过去,李澜看见他,立刻露出求助似的神情,有些泫然欲泣地说:“父皇,你看娘……”

  刘婕妤泣不成声,只喊了一声“陛下”。

  李言坐在他床边,摸了摸李澜的头,说:“到冬至的时候,朕会封澜儿为楚王,然后追封你为贤妃。”

  刘婕妤睁大了眼睛。

  李言又叹了口气:“而且朕会一直把澜儿养在身边,不会养到别的宫里去的。”

  刘婕妤笑了出来。

  她闭上了眼睛。

第三十二章

  李澜跪在刘婕妤的灵位前剥柑子。

  他把柑子剥好,然后垒在地上,第一层八个,第二层四个,第三层两个,顶上再放一个。

  垒好这些才爬起来,拍开腿上的柑子皮,跑到他娘的棺椁旁边,说:“娘,你起来吃柑子呀,澜儿剥了好多,你不吃澜儿就自己吃掉啦。”

  他知道他娘最喜欢吃柑子,因为喜欢,所以有了都不舍得吃,总喂给他吃。

  他站在那里等他娘的反应,等来等去等不到,终于灰心,慢吞吞地走回他堆着剥好的柑子的地方,一个一个开始吃。

  吃得眼泪都下来了。

  李言在偏殿看,看着看着就叹了口气,低声说:“是朕对刘氏不起,叫澜儿这么小就没了母亲。”

  谢别颇有些不以为然,但他还是十分温和得说:“陛下仁心。只是封六殿下为楚王的话,是不是太过了。毕竟大皇子还没有封王,四皇子也还没有,楚王年幼,却先封王了,是不是……?”

  本朝的皇子不是出生就能封王的。往往是要立储或者成年建府才会封王,就算没有建储或者成年开府,也要按照秩序来,有按照齿序封王的,那么皇长子李泾应该先封王;也有按照出身的尊贵先封王的,那么中宫所出的四皇子,也就是皇帝的嫡长子李源才应当先封王。

  李澜在皇帝的诸子中年纪最小,生母又最是位卑,分位不上九嫔,甚至李澜自身也有痴愚之疾,却率先封王,要何以服众?

  总不能说是要立他为太子罢。

  皇帝抿了抿唇,谢别顿了顿,温柔的声音像是潺潺春水一样流过皇帝的耳边:“追封刘婕妤为贤妃,以贵妃之礼葬之,哀荣重些,都无所谓。但封王之事关乎国本,还是不能草率。”

  李言幽幽地看了他一眼,双瞳深邃得像是没有星月和灯火的夜。

  谢别蓦地一惊,他立时请罪说:“是臣失言!”

  李言没有理会他的请罪,只喃喃念道:“国本……好一个国本。”

  何为国本?封建太子,方为崇严国本。

  他看着谢别,问:“那老大和老四,子念属意哪个呢?”

  皇帝的语气不能算是不柔和,甚至亲切地称呼了表字,但谢别已是懊悔不已,深恨自己近来因为妻子的病情有些神思恍惚,说出了这样万万不该出口的话,立时拂衣跪下,叩首道:“臣绝无此意!”

  皇帝笑了,复又叹了口气,说:“子念不必如此。你我君臣这些年的交情,朕再怎么猜忌,再怎么刻薄寡恩,总不会是冲着你的。”

  但谢别怕得不是皇帝猜忌,他实在是怕皇帝受了刺激又要犯病。

  李言又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他透过偏殿的门看着静静地坐在刘氏灵前哭着吃柑子的李澜,心疼得不行。

  他走了出去,想要哄哄儿子,谢别站起来跟着他,还想再劝。

  李言低声说:“总不会把皇位给他,没人会忌惮他的。何必要忌惮他呢?朕意已决,冬至便封他为王。”

  谢别抿了抿唇,不再说话了。

第三十三章

  李澜被人叫醒的时候,他正伏在龙床边睡觉。醒时惺忪,白玉无瑕的面上被衣袖压出一道红痕来。

  李澜小时候就样貌极精致,如今长到十岁上,五官稍开,消去几分玉雪可爱,已经能看出俊美风流来。

  比他父亲年轻的时候更甚。

  乐意已经忍不住在心中惋惜了,这样的相貌,倘若不是个傻的,再过几年,必然是京中那些豆蔻年华的闺阁碧玉衷心所寄,绝不会逊于他父亲当年的风流。

  李澜揉着眼茫然地看了乐意一会儿,转脸去看床上,李言还在睡,他又看了眼更漏,和乐意打了个手势,揉着眼睛往外走。

  他这些年养在乾元宫中,与皇帝同食同寝,同入同出,群臣颇有不以为然的,谏也谏过,皇帝充耳不闻。

  更有年轻不知轻重的言官,与皇帝说一番袁绍刘表的故事,被责令拖出殿外挨廷杖。

  皇帝眉目含煞,阴沉得吓人,亲自在殿外监刑,更要百官同赏,就连丞相谢别都不敢劝。

  倒也是那年轻御史福大命大,廷杖打到一半,群臣噤若寒蝉的时候,湖畔跑来一只兔子。

  百官群臣眼睁睁地看见皇帝倏然动容,站起身来,循着皇帝的目光看去,一个玉雪可爱的男孩正往这里来。

  皇帝急趋几步将那男孩揽在怀里,用衣袖挡着他的眼,低声安抚了几句后厉声呵斥着跟着那男孩的几个大珰。

  李澜受策楚王的时候都没有那一瞬间在群臣面前更露脸。那年轻御史因此捡回了一条性命,不曾被杖毙君前,从此朝中,也无人再敢提皇帝偏宠幼子难定正朔的事。

  自丞相谢别上书进言,请策诸王,李言在隔年策了皇长子为魏王后,便连对李澜进楚王的非议都少了。

  谢别此时正站在外殿,看见李澜满眼惺忪地出来,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意来,叫他:“六哥儿。”

  也是他乃天子腹心股肱,亲近帝室,才能叫这一声“六哥儿”,寻常臣子宫人,亲近些的便唤六殿下,不亲近的便要恭恭敬敬地称一声楚王殿下。

  李澜向谢别行礼:“谢丞相。”

  谢别一身朝服,风度翩翩,一身的儒雅谦和,温柔得像春水一般,他向李澜还礼,然后略俯下`身,从袖中取出一方绢帕包着的什么,李澜眼睛一亮。

  谢别打开绢帕,拈了块梅子糖递过去,还四下张望了一下。李澜瞪了乐然又瞪了乐意,然后凑过去,从谢别指尖衔走了那颗梅子糖。

  这梅子糖是谢别府上特有的,李澜很喜欢,可李言嫌李澜这几年吃糖太厉害,总管着他,也不许谢别把这个方子献进宫。

  谢别看着李澜眯着眼睛吃糖的样子,实在也觉得可爱,几乎想要揉揉他的脑袋,但是忍住了。

  他从袖中又取出一样东西来,是一封奏疏,他压低了声音道:“六哥儿,我这里有一个很要紧的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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