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盏落地,正为北境长老收于眼底,奈何此际我半卧于榻上,闭目喘息,一时并不知舅父已至,片刻,只感觉有人以绸绢轻拭于我面上,温凉柔情,而我本当是青玳所为,不想睁开眼来,却见得舅父正以衣袖为我拭去汗水,他眉间忧愁愈浓,更显心事重重,此际一见得我睁开双目,倒勉强扯了丝笑意,却问我道,“怎么了,发这么大脾气?”
而我本是心焦于自己何时才能康复,今时一见榻旁之人竟原是舅父,当下好生尴尬,回过神来只知低声恼怒道,“都是庸医,都是次药…”
不想舅父大人闻听我这般言语,一时竟调笑我道,“哦,你不是继位已逾千年,早长大成人了么?怎么今时堂堂五灵至尊还如此任性,若是这一众皇家御医都还是庸医,碧泱宫内多年珍藏的名贵仙草俱还是次药,这世上哪还有什么名医灵药?”
他言出,我偏过头去拒不答话,而舅父见此更是发笑,一时只唤青玳道,“来人,再去熬一碗药来”,他话至此见得我里外衣衫俱为汗水所透,忙又道,“再取一套干净衣衫,替陛下换上。”
却说青玳本因我莫名发怒正不知所措,今时一见得北境长老解围,立时领命而去,而汤药难制,衣衫好取,片刻青玳手奉绸衣绣袍至于榻旁,尚不及开口请示我是否现时更衣,不想一旁舅父大人却接过衣物,他一手掀开锦被,竟是欲要亲自替我更换,我见此大惊,且道这等琐碎之事如何敢劳烦他北境长老,在长辈面前袒露身体,叫长辈侍奉我更衣,这…,这于礼不合。
我当下慌忙推却,出言只知道,“叫青玳来就好,叫她来就好…”
而舅父低首见我面色涨得通红,却像是故意要捉弄于我,他一时摇头失笑,出言却叹道,“龙衍,有时候舅父觉得你长大了,执掌江山万里,开创盛世千年,不想如今看来,你竟比年幼时还要…”,他言未尽止不住长叹,片刻回避后,又亲自喂我饮下汤药后方才离去。
只道年幼时母亲诸多精力用于照看龙溯龙涟,而父亲严厉不近人情,早早将皇储之位冠于我身,我自年幼修习无非自立自强,及长时更是早离泱都,诸般磨砺,直至今时,方才从这久未谋面的舅父身上感受到丝丝宠溺之情,一时竟至于不惯,实在是好生好生感慨…
那之后,舅父时时守候于我身侧,而我连日药石相养虽不至病况愈重,却总也不见好转,舅父初时尚能安慰我几句,奈何随着时日渐长,一众御医又束手无策,只怕他内心忧急尤甚于我…
如此下去实在不妙。
是夜,我一梦醒来莫名烦躁,翌日却又因为不见舅父锦澜探我而好一阵失落,正是心下不悦时,不想却接到北境长老一封书函,他留书匆忙,只道我此番大病并非是因为第一盏灵灯灭,实在是今时,第二盏灵灯业已明光不再,晦暗不定,他因此这才不辞而别,连夜赶回北境冰海,只希望能以玄冰之力延续灵灯明光,也好助我渡过此难,他言辞凿凿,字里行间漫溢对我的切切爱意,而我阅毕感动之余,真真是好生复杂,虽说我平素不信神鬼之力,但此一病实在莫名奇妙,今时我灵脉俱畅,灵力无损,不知何故就是高烧难止,头晕昏沉,莫非这真是我命中一劫?
舅父离去后,我坚持下得床榻,只想去汲月潭理气吐纳,希许能够早日病愈,然而实未料自己一化作龙身潭底休憩,不过方才片刻而已,却怎么也提不起精神来复作人形,一连数日潭底昏沉,半梦半醒之际一时念起舅父于北境冰海,数千年为我守护那三盏灵灯,一时又念起玄冥洞中深潭几许,光壁上数道游龙,忽明忽暗…
不知觉间病况好转,十数日后我一梦竟仿似身至北境,虽说我从未踏足冰海,也不知那灵灯究竟何种模样,但恍惚间灵灯历历眼前,以玄冰为座,以水灵为芯,其上龙纹盘覆,灯顶青色明光在北境长老的一再催灵下复为绚烂…
梦止于此,也许并非是梦,而我醒来自汲月潭出,复作人形伫立于冷风中,一夜未眠,有些事仿似想通了,有些事又仿似更想不通,翌日晨时,我挥袖散去汲月潭边迷蒙雾气,反身回抵锦澜殿,当下唤来碧螺为我换上朝服,立时赶往泊光阁,我当下摒去胸中诸多繁杂,只一心处理政务,不想方阅得几折,竟俱是羽帝来函询问我病情,一折比一折急切,一折比一折焦躁,我明白他因我缘由久滞泱都,在这即将盟誓之际,忽又闻我急病缠身,难保心下无底,顿生犹疑。
我当即拟书复函,片刻后唤来钦天监、司礼监大小官员筹备盟誓相关事宜,而钦天监神官回复,只道北境长老于前时早将一切准备停当,并交代水羽盟誓应待我病愈后第一个望日,于浣风山祭台举行,且道若是以往,我大约又要腹诽舅父不征询我意愿,只知敬鬼神为尊,然而今时我心下知晓,舅父纵是蛮横霸道,原也是一切俱为我好吧…
第121章 歃血 …
望日之浣风山,未至酉时,赤阳中天,自山脚往山腰祭台,一路上水羽两族亲卫并列,祭台上两族神官分别以两族之礼告祭真神,我水族燃水灵灯,引泉水润化,他羽族则燃火灵灯,焚沉香熏蒸…
祭典前,我一整日于浣风山深潭理气,心下屡屡犹疑,实不知北境长老为何会以酉时为今日歃血盟誓之吉辰,且道酉时日落,万物俱寂,这难道不会不吉么?当然,既然舅父大人,我水族九代神官之首亲指此时此刻,想必自有他的道理,而神鬼之说,从来俱非凡俗能窥探丝毫,那今时我又何必妄作推测,自寻烦恼?
不觉时辰渐近,已有神官近潭告禀,只道两族重臣皆至,诸般祭礼俱备,正是催请我亲临祭台,我闻此自浣风山深潭而出,尚为真身,一时穿行于云间,引颈长啸。片刻,我于祭台四围架起一十二道水灵桥,薄暮下流光溢彩,而此际羽帝正是远来自青空而下,丹凤赤羽,流火阵阵,我一见羽帝已至,当即复作人形水灵桥下伫立等候,而凤百鸣见此亦收止双翼,他化去火凤之态落于我身侧,赤衣羽冠,丰神俊朗。
丹凤一见我,又是久久注目,好似我大病一场后他已不识一般,此际羽帝张口唤我名讳,不知又有何肺腑之言急切欲诉,而我见此忙摆手打断,淡淡一笑后示意他随我一同踏上水灵桥,当下只道,“百鸣兄,请!”
正对祭台,两道水灵桥凭空而立,丹凤于我右侧水灵桥拾阶而上,此际祭台上两族祭司早已就位,一见得我与羽帝踏上前来,瞬及水灵火灵灵灯明光冲天,薄暮余辉掩映不住,实在是好一阵炫目。
祭台上一应俱毕,我一时远目祭台之下,但见两族朝野重臣并列成行,我族诸臣因我一场大病而月余未行朝会,今时甫一见我,不由得俱是目不转睛观望,而我心知不管是厖夷等少壮,抑或是大学士等元老,原本对此番水羽结盟均有腹诽,只盼今时歃血祭典能出现什么神迹,也好叫众人心悦诚服。
一时再看羽族文臣武将,想来既是两族积怨千年万年,他羽族不好战者又有几何?而此番能亲临泱都观礼者,想必俱是丹凤悉心挑选,他朝中鲜有之主和派。此际我目光轻扫于诸臣面上,只可惜大多俱是只闻其名,不知其人,如今能识得者实在寥寥无几,我蓦然间心下一叹,不觉又念起金羽翩翩如歌王,且道今时暂不论腹内诸多怀伤,我只盼今夜水羽联盟,世代不战,能告慰他在天之灵…
回神祭典已始,我与羽帝并肩而立,此际两族祭司于我二人面前跪呈礼器,金盘中真火短剑盈盈红光,玉匣内玄冰利刃幽幽蓝芒,在祭司的引导下,我当即挽起衣袖,袒露右臂,一手自金盘中执起真火短剑,以剑芒炽焰刺破血脉…
苍穹上赤阳如血,祭台下鸦雀无声,一时间血流顺我右臂而下,落于早已备好的漆槃之中,漆槃木制以玉为饰,血流其内殷红夺目,片刻,血满近半,一旁祭司立时近前以水润为我止血疗伤,至此我方才放下衣袖,却未料一抬首正与羽帝视线相交,此际丹凤目光如炬,灼灼于我身竟仿似片刻不曾游移,他眉峰轻耸,神色痴迷,实在叫人好生尴尬。少时,直至他羽族祭司近前,这羽帝陛下方才回神,他当即自玉匣内取出玄冰利刃,如我前时一般,取血做引。
且道羽帝以玄冰利刃取血,正因为玄冰冷冽,能化去他血中阳炎至盛,恰如我使真火短剑,中和血内过盛水灵,如此,今时丹凤之血流于漆槃之中,方能与前时我血脉相融,丝丝混合。
至此,漆槃内血引已成,祭司当下佐以醇酒,奉之以酒器,复呈于我与羽帝面前,只见酒器内血酒水火相交融,非是其他,正是我与丹凤盟誓之证,我当下取左侧青玉斝,在祭台上两族诸位神官祭司,祭台下诸位朝野重臣见证之下,以双手举过头顶,出言高声道,“苍天在上,我青龙衍在此立誓,今朝满饮此酒,只要朕在位一日,以羽族永为盟好邻邦,待羽帝永为生死兄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今生有违此誓,甘受苍天惩戒!”
我言毕当即满饮血酒,酒液入喉,竟不知是冷是热,片刻酒尽,我将玉斝递于祭司之手,又以衣袖拭去唇上血痕,而此际羽帝见我立下重誓,一时表情复杂,他敛眉执起右侧赤金樽,当下如我一般指天立誓,只道丹凤不吝惜诸多陈词一再表明他羽族盟好之决心,甚至不惜以严辞强调渝誓所致灾祸重重,然而他终是决口不提他凤百鸣以我为兄弟,肝胆相照,誓言出,落地有声,羽帝当即饮尽血酒,一时间我二人对面相视,丹凤目光热切,半是期许,半是惆怅,而我见此心下繁杂,无奈无谓之际,只盼他千万莫在祭典上失态难堪…
歃血毕,礼成过半,祭台上司礼神官执水羽盟书而前,只道今时水羽两族诸般盟约,均以赤金书于玉简之上,司礼神官当下将盟书置于至高处,祷告上苍以求真神见证…
盟书所在正是水灵润化,火灵熏蒸,今时莫提祭台下多少目光汇聚此处,纵祭台上神官祭司,连同我与丹凤俱目不转睛注视于此,一时间,我等皆仰首注目于盟书流光,不想竟发觉此际浣风山苍穹之上,日渐西斜,皓月东升,日不落,月已升,竟是天地共誓,日月并辉之像…
且道日月交替,昼夜更迭,这本是亘古不变,实未料今时恰逢水羽联盟,浣风山便出现日月并辉之奇景神迹,勿须多言,这必是真神护佑,更是万向所归!
一时再抬首,仰望苍穹,如血赤阳并皎皎月辉共存,灿烂明华流泻于盟书之上,即是真神与我辈同盟共誓,永以为证…
我见此心下无限感慨,不觉正与丹凤相视一笑,而此际司礼神官已将盟书取下,先行呈于羽帝之手,凤百鸣当即将盟书展于面前,以炎灵刻印加于其上,重重火纹,激越嚣狂。
片刻,盟书又经神官之手呈于我前,但见得玉简金文,熠熠生辉,我阅毕立时扬手催灵,以龙纹为印,将盟约字字深锁于书简之上,盟书既成。
至此,盟约定,祭礼毕,浣风山祭台四围,群臣叩拜,无一不心悦诚服,山呼万岁,而我兴之所致,不觉竟催灵化龙,云间长啸,实未料羽帝见此,立时随我身后,他复作火凤,展翼苍空,一时间高山深谷,龙吟随风,凤鸣逐火…
第122章 夜谈(上) …
望日浣风山,月满如银盘,今时祭典礼毕,来日尚有千波殿国宴,款待远来之宾,而今夜无事,我本欲返抵碧泱宫,香甜一眠,奈何丹凤始终紧随身侧,步步不离,我只道前时曾允他祭典后详谈肺腑,既如此,想必这羽帝陛下心切…
我思至此,无奈一叹,浣风山深谷中落地复为人形,转身之际已见羽帝随我而下,疾步近前,凤百鸣一时又是目光灼灼,当下却唤我道,“龙衍,连月不见,孤王闻你缠绵病榻,实在是日思夜想,万分挂念…”
他言出直白,直叫我闻听一惊,反应过来面上不由自主发热发烫,我当下无言以对,只得低首一笑道,“百鸣兄说笑了,只道朕连月抱恙,累你白沙滞留,尚未及一表歉意,既是今时祭典礼毕,你我本该有一番深谈,如此,不若就在这浣风山上寻个僻静之所,朕请百鸣兄品茶论剑!”
言出,我引羽帝愈往山中而去,且道浣风山距泱都百里,洗月轩地处深谷,本是我水族一处皇家别苑,前时我曾赠灵灯,叫幽魔君主下榻于此,只怕盟会之期他于泱都城内生事,不好收拾,而今时洗月轩宾客尽散,正是清幽无扰之所,恰适我与羽帝长谈。
少时,泉引墨竹,独辟蹊径,洗月轩几许灯火掩于夜色之下,已然眼前。按说这别苑久置,本不该会有太多亲兵守卫,却不想我经年未至,今时一挥袖散去山前重重迷雾,竟发觉洗月轩深苑中庭,皆有精兵逡巡…
我蓦然一念,这才想起前番五灵盟会落下帷幕,幽魔君主离去匆匆,而我病中忽闻鲲寒鳞来报,只道那有翼族小亲王屡屡出逃生事,囚于牢狱不妥,安于泱都又好生麻烦,然我念他父亲旧情,再者他母亲更为我血脉同宗,故而早有心助其夺位,无奈何五灵会盟后诸多繁杂,水羽盟约未成之际,我又缠绵病榻,因此只得先遣臣下打探风神都动向,此一议暂且按下,未曾再提。
莫非那时,是我命人将这澜亲王软禁于洗月轩了?
真是一病糊涂,竟至于此事尽忘,而今时洗月轩门前,亲兵守卫一见我亲临于此,立时近前叩拜,而我见此忙摆手示意无须多礼,一时只吩咐道,“今夜朕与羽帝陛下后山长谈,只须琳琅随侍即可,尔等不可惊动他人,亦不可擅自相扰,可听明白了?”
话音落,一众亲卫领命退下,我则转身示意丹凤相随,一路幽径,直往深处…
后山水滨,雅舍清幽,此际羽帝随我步入其内,迎面正是一阵清风,却说此地山高谷深,夜风凌波,风过于水,丝丝濡润,故有浣风一说,而我今时兴高,当下一挥袖卷起道道珠帘,一任月光倾洒于室内,一时竟回身对羽帝道,“百鸣兄,此处虽没有九天似锦繁花,亦不比泱都金碧辉煌,只不知这浣风洗月,水木清华,你觉得可还好?”
事实上,我这不过是应景一叹,实未料羽帝闻此,立时扬眉一笑,他近前顺我视线远目窗外,竟柔声答道,“好啊,当然好,这世间万物,但凡你龙帝陛下喜欢的,孤王就喜欢。”
凤百鸣话音落,我哭笑不得,一时摇首,只得讪讪道,“今时盟誓既定,祭典方成,百鸣兄此言可是急于践约,要与朕『好恶同之』?”
我言出自欺欺人,只道丹凤言语直白,屡屡明示,今时我哪还有可能不明白他腹中所思,果不其然,此际我话音方落,凤百鸣立时皱眉,这羽帝陛下面露愁苦,当下只问我道,“龙衍,时至今日,你当真还不明白孤王心意?”
丹凤一问不及我作答,一时门外风声伴环佩玲珑,想是琳琅听唤而至,而琳琅本为我登基时,九翼王随那飐风带一同赠予的贺礼,想来九翼王好风月,他大约也当我爱美人,故而有此一举,只可惜我生性冷淡,欢情凉薄,千年来实在冷落了这绝色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