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薇,放轻松点,我只是看看而已€€€€”说着,他一步步靠近山洞,借着雨天昏暗的光线,安格斯看到了数只挤在洞口替虫母挡雨的低阶虫族。他道:“我想看看这位新生不久的小虫母到底有什么魅力,能让你、让陆斯恩都死心塌地地站在他那一边!”
下一刻,安格斯故意放出了身上属于高阶虫族的气息和精神力压制€€€€瞬间,他周围的雨水肉眼可见地停顿在了半空中,而原本背对着山洞用虫翅挡雨的低阶虫族们也立马转了过来,在雨夜下闪烁着冷光的复眼中满是防备。
艾薇提着医疗箱微微摆手,她低声道:“我们没有恶意,只是想看看虫母的情况€€€€我们可以帮助他。”说着,她抬手指了指山洞的方向。
低阶虫族们发出了短暂的嗡鸣,随后缓缓让出一条道。原本守在黑发虫母身侧的蜂来到洞口,充满了机械感的复眼眼面中倒影着雨水中的“不速之客”,不论是安格斯脸上桀骜的不在意、还是艾薇眼底浅淡的焦急,都在这一瞬间落在了蜂的眼中。
艾薇道:“他在发烧,如果长时间这样,会对大脑造成不可逆的损伤。”
低阶虫族本该服从于高阶虫族,可当虫母横于他们之间后,前者永远只会坚定不移地选择虫母,而非高阶虫族。
这是天性。
安格斯周身的气势强盛地像是一簇一簇的刀片蜂涌着刺向低阶虫族,就是艾薇都能感受到那股过于猛烈的气势,“它们又没做错什么!守护虫母是天性的选择,你不该这样!”
“啧,”也算是听进去了半句,安格斯懒洋洋地收敛些许,冲着拦路在山洞口的低阶虫族道:“如果你们想那位小虫母活下来,就让我们过去;否则……”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安格斯愉悦地勾了勾唇,“我们不介意举办一场虫母的葬礼,或许我会是第一个献上鲜花的?他喜欢什么花?狗尾巴草可以吗?”
嗡嗡嗡嗡!
短促尖锐的蜂鸣声中夹杂着愤怒,那声调即将冲破雨夜的暗沉,与此同时远方轰隆的巨响下,寡白的雷电几乎要炸亮半片天空。
雨夜之下,分歧与锋芒似乎一触即发。
安格斯暗中蓄力,他目光危险地落在对面的数只低阶虫族身上,只要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会毫不留情地动手……
就在气氛格外紧张的时候,鼓动着的蜂鸣逐渐趋于平缓,它像是妥协似的拍了拍翅膀,挡住了抖着镰刀状虫肢、一副想拼命的兰花螳螂€€€€蜂让开了位置。
比起它们被冒犯的尊严,更重要的是虫母的健康。
散发着冷质光的山洞内部终于露出了半截全貌,安格斯轻哼一声,便立马快步走了进去,艾薇紧随其后,实际却一直警惕着安格斯的一举一动€€€€她必须防止对方突然暴起伤害虫母的一切可能行径。
在某些悄无声息的潜移默化中,艾薇站在了自己直觉的那一边。
当他们彻底立于昏暗的山洞之内时,萤火虫晃了晃腹部冷色调的光,然后他们看到了脸颊被烧红的黑发虫母。
€€€€像是一只因为惊惧而蜷缩起来的小黑猫,脆弱易碎,需要被主人抱在怀里小心呵护。
那是他们的虫母啊……
第20章 涅€€
烈火灼烧, 枯木逢春,竭泉生水, 破茧成蝶。
*
炽热的刺痛爬满了全身的皮肤, 从表层到内部,几乎要深入骨髓。
原本被回忆填充的梦境早已经走到了尾声,于是顾栖在大脑中再一次经历了任务失败时到爆炸后, 便陷入了一段沉沉的黑色荒原。他像是一颗被扔在深渊下的种子, 不停地生根发芽,只为从深渊里走到阳光下。
在浑浑噩噩之后, 顾栖觉得自己隐约听到了说话声。
只是这样的想法才升起一秒钟,就被他给主动按灭了€€€€怎么可能有对话的声音,在这颗荒芜原始的星球上, 唯一会说话的生物只有他这个半吊子的虫母,剩下都是一群只会“嗡嗡嗡”的大家伙, 此刻能听对话声, 多半是他烧傻了。
顾栖艰难地动了动手指, 哪怕根本没摸自己的额头,他都能知道自己现在的温度一定很高, 嘴唇干裂到发疼, 嗓子里就像是卡了很多小石子儿似的,又痛又涩。
滚烫感再一次来袭, 好不容易得到几分清醒的神志又一次被拉扯着摔进了深渊,于是顾栖也自然而然地没有听到那更近、更清晰的对话声。
在天鹅绒蚂蚁和蜂的帮助下,黑发虫母被平稳地放在了铺满叶片和被褥的地上,艾薇半蹲下身, 终于在现实中近距离看到了这位新诞生没多久的小虫母。
对方的五官、年纪正好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 是因为眉眼间的苍白而浮现着一层病弱, 唇瓣干裂出细碎的血口,胸膛、手臂、小腹勾勒出几道雪青色的脉络,像是远古神秘的图腾,瑰丽却脆弱。
但自其腰腹下的虫尾看起来却糟糕透了,皲裂的纹理又细又多,密密麻麻地从人鱼线之下开始蔓延到末端,原本漂亮清透的肉粉色像是一片坏死发胀的肉瘤。
艾薇眉头紧皱,她伸手触摸到那片平坦的腰腹一侧,掌下滚烫,甚至能够感受到裂开的细碎断口。
她急匆匆地从医疗箱内翻出退烧针剂,小心地扎进了黑发虫母的手臂之上。
退烧针剂足以在短时间内令病体降温,同时里面含有很多成分温和的配药,对于此刻状况未知的虫母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对比注射针剂后小心观察虫母状态的艾薇,安格斯就漫不经心很多,他半阖着深红的眼瞳,扫视过整个山洞内部的构造和装扮,某些地方充满了引人探索的细节,尤其是堆在角落里了、似乎已经被安装完成的零件引起了安格斯的注意。
红发的高阶虫族危险地眯起了眼睛,他盯着那堆零件看了许久,原本露在唇部的讽笑被一种冷意代替,连带着嘴角也沉甸甸地压了下来。如果他猜的不错,那些被小心放在山洞角落的零件成品应该是一块能够让星舰崇焕新生的中央控制盘。
明显,这只新生的虫母藏着很多不为人知的小秘密。
“可真是有意思啊……”他喃喃道。
“你说什么?”艾薇扭头看了一眼无所事事的安格斯,压低了声音威胁道:“你说自己只是来看看,就真的只是来看着我一个人忙?”
金发碧眼的美人撩开落下的长发,她利索地戴上医用手套,瞪着嗖嗖冒着利箭的眼睛道:“过来,帮我把虫母的尾部按住,我现在要给他上药,你要保证他的尾巴别乱蹭!”
“啧,麻烦。”说看看就只是看看的安格斯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但看在艾薇和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情谊上,还是听话地却也嫌弃地伸出带着皮质手套的手,按在了虫母的胯部和尾巴中部。
那条尾巴已经没有最初在追踪蜂传递回来的画面中看得到的那么惊艳、瑰丽了,原本生嫩鲜妍的肉粉色现在变得像是干枯的粉玫瑰,甚至连干玫瑰花瓣上的裂纹也被复刻的惟妙惟肖,如同沧桑失去了生命力的枯木,正在节节碎裂。
安格斯心下闪过一抹可惜,谁能知道这位桀骜不驯的高阶虫族在皮囊下藏着一颗十足的尾控心脏。
此刻,他的手已经完全覆在了黑发虫母的尾部。
即便隔着手套,但在碰触的瞬间,安格斯还是感受到了一股猛烈的颤栗感,整个后背的汗毛都在一瞬间竖了起来,连带着指尖也传来微弱的电流。然后,他“听”得更清晰了€€€€
【不要抛下我……】
【又只剩我一个人了吗?】
【好痛……】
【别走,别走……】
细密且稚嫩如孩童的哭吟声在安格斯的神经里飘荡,可怜地像是一株无处依靠的浮萍,几乎来点儿风吹草动,就能折断那浸在水中的单薄根系。
安格斯自问并不是一个容易心软的人,他的性格就像是熊熊燃烧的烈火,容不得半分沙,倘若有什么碍眼的混杂在其中,必将被火焰吞噬、燃烧殆尽。因此他对上一任虫母的恨以及连坐到这一任虫母身上的厌恶、排斥也一如烧不尽的火,至少在安格斯本人看来,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什么神仙水能够浇灭那簇火焰。
但这一刻,那火焰却忽然发生了动摇,近距离的接触以及陡然加强的精神力链接让安格斯在大脑中感受到了黑发虫母此时最真实的情绪:难过、无助、迷茫。
像是在繁华都市中走失的孩子,仰着头四处张望,却找不到自己熟悉的家人。
而自诩强大、享有高阶虫族一切天赋能力的安格斯却被这小小的情绪惊扰得整颗心脏都在痉挛,就好像是他代替了记忆中的虫母去承担一切被抛弃、被留下的孤独。
€€€€王血虫母可让所有虫族感受到他所爱与他所憎。
安格斯神情发僵,原本按在虫母尾部的手指一颤,下一刻丰腴的虫尾小幅度颤抖,从他的手下滑了出去。
“安格斯!我不是说要按住他吗?”艾薇出声,唤回了安格斯走失的注意力,被吼了一下的红发高阶虫族倒是意外地顺从,只再一次按住了虫母的尾巴€€€€这一回,他摘下了手套,修长的蜜色手指桎梏在那条看起来情况有些糟糕的尾巴上,倒是引得艾薇疑惑一瞥。
指腹手掌下的温度烫得厉害,安格斯瞥了一眼没有手套遮挡的指尖,有些不自然地扭开头,视线略呆滞,但手却控制着力道,足够将虫母压制,但又不会弄痛其半分。
就像是艾薇一样,在某一瞬间,安格斯自己信誓旦旦的“杀死虫母”也发生了微妙的改变。
而他,就像是小偷一般悄无声息地感受着黑发虫母的“痛”。
山洞外雨水似乎隐约有了变小的架势,艾薇手里的药膏也尽数涂抹在虫母尾巴的裂痕上。即使隔着医用手套,她都能感受到虫母尾巴上干裂的痕迹,此时此刻,一股名为“心疼”的情绪荡漾在她的胸腔,刮起了细细密密的刺痛。
在这阴冷的山洞内部,有叶片铺满的石子地、有石块堆砌的桌子、有零碎混杂在一起的机械零件、有挂起来看着干巴巴的肉条……毫无疑问,这里生活的条件差到了一种极致,当艾薇满目之内都是这些原始的装潢时,原本心疼的情绪又悄然被另一种代替。
她不可控制地想起了上一任虫母,想到了对方身下睡着的金丝床褥、用着的混金餐具、穿着的绸质睡袍、脚下踩着的天然绒毯……对方有着一切物质上最优秀的待遇、虫族上下最真诚的追随,可却选择了背叛虫族。
华贵与困窘的强烈对比令艾薇感受到一阵怪异的恶心,她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细碎的汗珠,一把将安格斯扯了起来,抬头便与静立在虫母身侧的蜂对上了视线。
低阶虫族中以强者为尊,它们并不会像是高阶虫族那样以某种族群为活动单位,而是更加自由、更加零散,在因塞特星域的很多原始星球上,低阶虫族们杂乱相居,并会以武力推选出它们认定的“首领”。
显然,守护着虫母的这一批低阶虫族中的首领是蜂。
艾薇略略颔首,高阶虫族的傲气令她的神情看起来坚不可摧,“麻烦了,请保护好他。”顿了顿,年轻的金翼继承者又补充道:“不要告诉他我们来过,谢谢。”
陡然,沉重的蜂鸣声响起,像是一道夜曲,阻挡了艾薇原本想要立马转身离开的动作。
安格斯挑眉,他看向那只金棕色的巨型蜂,熟练地借由精神力感知低阶虫族的意思,“我们想做什么,还轮不到你们这群家伙管。”
“安格斯!”艾薇蹙眉,不赞同地看了红发的高阶虫族一眼,才重新对上蜂的复眼。她微微抿唇,手掌轻置于胸口,给予了这位低阶虫族首领最高的尊重,但即便如此,她依旧是昂着头的。
“我们的意图并不会告诉你们,但对于虫母的心思,我想我们应该是一致的。所以在我们做出最终决定之前,请你们照顾好他。”
她的视线轻轻地落在了还处于昏迷状态的虫母身上,神情闪过一丝柔和,“至少现在,我们都不希望虫母出现危险,对吗?”
短暂的沉默,蜂鸣回应了艾薇的疑问句。
“那就当我们达成了相同的决定。”她挺直腰背,如同傲然于鸟群的天鹅,“当我们做出最终决定后,会带虫母回到他应该去的地方……”
低阶虫群有暂时的混乱,艾薇补上了后一句,“最好的房子、最好的待遇、最好的仆人。”
虫鸣猛然停滞,整个山洞安静到针落可闻,安格斯看着这一幕觉得格外有趣,他恶劣道:“住过了最好的房子,想必没有谁会重回漏风漏雨的山洞吧?”说完,他干脆转身离开,走到了银丝般的雨幕之下。
艾薇也颔首,“那么,下次见。”
话落,她便收拾好东西利索地跟上了红发虫族的脚步。
与这颗星球格格不入的小型星舰再一次起飞,它穿过簌簌的雨水,穿过恍若保护膜的气层,再一次奔向了宇宙。
一直站在山洞口盯着星舰消失的蜂则拍拍翅膀,其他低阶虫族们再一次像墙壁一般挡住了洞口的风雨,而蜂则转身回到虫母的身边,格外费劲儿地弯下自己庞大、厚重的身躯,像是家养的大狗,蜷缩在黑发虫母的腹侧。
那条带着短绒毛的前足则小心地跨过虫母,悬空地搭在了他的身上,就好像举着盾牌正保护着他的骑士。
€€€€砰,砰,砰。
虫母身上传来了缓慢且重获力道的心跳声,以及重回正常的体温。
在场的低阶虫族们均松了一口气,一如蜂那般,围绕成圈,将身形单薄的虫母保护在了最中间。
它们是低阶虫族,它们被描述为智商不高、有勇无谋的原始“古董”;它们被人类当作是不可沟通的怪物,被高阶虫族看为进化不完全的劣种,在人鱼的眼里它们丑陋到不能再看第二眼。
有它们存在的星球是原始星球,未经过开发,有的只是山木丛林,与其他的高科技制品相隔甚远,因此它们习惯于住山洞、睡草丛,荒野捕猎、野性战斗。它们能给虫母的东西少得可怜,甚至没有一个能拿出手……
被认定为不会思考的低阶虫族们忽然发出了一声短促微小的轻吟,拉长的调子与无能为力的悲哀瞬间席卷了整个山洞。
它们不怕死亡,不怕受伤,不怕无处栖息,它们像是野草,在哪都无畏无惧。但此刻,它们却开始害怕会被离开了这颗星球的虫母遗忘。
€€€€明明最开始,是它们发现的小虫母!小矮人充当骑士守护的公主,最终还是要被王子带走吗?
雨声逐渐变小,山雾涌了起来,062号星球上的远景缓慢地被一层迷蒙的浅白覆盖,当天边第一缕阳关缓缓升起来时,一直都处于昏迷状态的黑发青年终于发出了轻缓的呓语,小得像是幼鸟的撒娇声。
蜂立马直起身子,前足小心地探了探对方的额头,下一刻就被忽然翻身的虫母给结结实实地搂在了怀里。
“唔……”
顾栖感觉梦里的黑暗逐渐消退了,似乎有光照缓慢地挤了进来,让他能够摆脱深渊的纠缠。唯一不太美妙的是手臂上一闪而过的刺痛,虽然很快,但还是被顾栖注意到了,那种熟悉的感觉,就像是很久、很久以前被监护人按住打退烧的屁股针一样。
那时候屁股疼,现在手臂有点儿疼。
嗡嗡嗡。
熟悉的蜂鸣声响起,顾栖皱了皱眉头,他感受到有什么毛毛碎碎的东西在撩动着他额前的碎发,格外扰人清梦,于是他干脆侧身一抱,嘴里小声嘀咕道:“别动……”
被搂住前足的蜂仰着脑袋看过一圈同样围观的低阶虫族€€€€几乎每一只虫的复眼里,好像都闪烁着一种名为“嫉妒”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