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发青年也同样放下餐具,他拿起一侧的餐巾缓慢折叠,擦拭着被奶油浓汤微微浸湿的唇。青年原本的唇色是种发淡的红,在汤水浸润后附着了一层水光,但又经过柔软餐巾的摩擦,红色渐深,从唇心到边缘一路晕染,像是落水的花瓣。
“有件事情确实要告诉你一下。”顾栖缓缓开口。
亚撒感觉自己太阳穴的青筋跳了跳,他很能抓住有关于哥哥的细节€€€€哥哥说告诉,而不是商量,这意味着黑发青年已经做好了决定,而他能做的只是听,并且接受。
卡在喉咙里的干涩感更甚,像是含了一嘴的沙子要硬生生咽下去般。亚撒抿唇,他听到了自己发哑的声音,“……什么事情?”
“我准备离开一段时间……”
€€€€哐当!
坐在对面的亚撒手忙脚乱地收拾着撒在自己身上的汤水,奶油汤里还带着滚烫的热气,哪怕是一向以皮糙肉厚著称的alpha手背都被烫得微微发红,痛感一闪而过,更多的是一种麻痹。
“怎么这么不小心?”
顾栖赶紧绕过来,手里的餐巾落在少年的手背、大腿上擦拭,只是当他握住亚撒的手腕准备带其去使用家用治疗仪的时候,才发现红发alpha的手抖得厉害。
“……亚撒?”
少年没有说话,只是手腕上的颤栗不停,一直低着头,似乎连肩膀都在轻颤着。
一道轻缓的叹息自黑发青年的口中溢出,下一秒亚撒抬头狠狠地扑进了顾栖的怀里。
“€€€€唔!”
这是一个没有收着任何力道的扑,顾栖从半蹲的动作直接向后跌坐在柔软的绒毯之上,掌心下压着潮湿的餐巾,臀部挨地,膝盖弯曲,劲瘦的腰侧环着一双紧紧扒住就不放开的手臂,胸前埋着脑袋,致使他不得不半弯着手肘撑在身后,不然整个人都要躺地上了。
“亚撒……”半是无奈半是妥协,顾栖单手抱住了少年的脑袋,手指轻轻插在其发丝之间安抚着,“先起来让我看看你手上烫的厉不厉害好吗?”
脑袋在怀里摇了摇,闷着一口气,少年一声不出,似乎想要借此一口气把所有的拥抱抱个够。
“你不起来我们怎么说话啊?”
青年的声音很柔和,充满了包容,但就是这样的声线,反而令亚撒的眼眶愈发地发胀,藏在心里的情绪五味杂陈,那种想要用锁链锁住什么想法升腾,一点一点、试图盖过他的理智。
亚撒深深呼出一口气,炽热的吐息有一瞬间令顾栖以为自己的胸脯会被灼烧直至只剩下白骨。
“说什么?说哥哥要离开吗?”
见终于听到回应,顾栖摸着少年后脑的手顿了顿,他道:“但是€€€€亚撒,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可是……”
亚撒“可是”了半天,他忽然想起来在两年前的冬日下,是他没有问过缘由就将自己的“冬日礼物”给捡回家了,那时候的他庆幸着自己的好运,就像是王宫中其他得到了礼物的孩子一般,捧着自己的“冬日礼物”回到那座破败的小院子里。
于是一切都变得那么水到渠成,他留下了漂亮的青年,他拥有了喊着对方“哥哥”的资格,他在青年的教导下认通用字、学格斗、一步步向更高的地方走……可是等他终于走出那么一点儿成绩来,才发现后面的路又变成了自己一个人。
因为亚撒记得,从两年前的相遇到现在,哥哥从来都没有应允过他一辈子的承诺。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甚至以为一切都会定下来,家乡遥远的哥哥也会一直留在他身边,但直到今天……他的“以为”被打碎了,他是被哥哥亲手拉回现实的。
“可是……我只有你了啊……”
这是亚撒唯一能够想出来、可以阻止黑发青年离开的理由。
“亚撒,你不止有我的。”
都说beta是以理智著称的一类性别,事实似乎也确实如此,他们比起容易易怒冲动的alpha和敏感脆弱的omega,beta总是处于一个平和的中间段,似乎抛开那些人生大事、生老病死后,beta的情绪永远平平稳稳,有时候稳当到像是一个机器人。
顾栖在前二十年是以beta的思维生活着的,他的情绪很少激动,哪怕激动过后也可以很快地平复下来。因此当亚撒挽留他时,黑发青年也仅仅难过了一个很短暂的瞬间,便逐渐放缓了心底的抽痛,整个人又重新归于平静。
无疑,顾栖绝对是一个很好的情绪管理大师。
青年苍白的手指还落在少年深红色的发丝之间,两种颜色的对比格外强烈,像是白蒙蒙的雾和正熊熊燃烧的火焰,同时纠集了柔与烈。
顾栖:“你会有你在军校的同学、有你的对手,有站在身侧的西德,和同样支持你的林奈。”
西德€€奥莱托斯是作为国王贴身秘书而站在明面上的人,而身体痊愈后的林奈则是作为暗中的助力藏于西德的阴影之下,帮助亚撒处理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这仅仅是顾栖眼下看到的一部分,他知道,未来的黄金暴君会凭借自己的能力与独特的魅力吸引来很多衷心的臣子,他会驯服狮鹫、会获得罕见的改造型机甲、会得到民众的支持、会遇见终其一生都无法忘怀的王后……但在所有的历史中,从来都不存在一个叫做“顾栖”的名字。
况且冥冥之中,顾栖有种预感,这里不是他的归宿,等时间到了,他终究会回去的,倒不如当断则断,通过暂时的离开斩断年轻的alpha落在自己身上却未曾自我察觉到的朦胧感情。
于是黑发青年几乎是以一种强制性的力道,将亚撒的脑袋从自己的怀里抬出来。微凉的手指捧着亚撒的脸颊,掌下的皮肤很烫很烫,那双从遇见顾栖后便含着光的赤金色眼瞳里浮着一层朦朦胧胧的雾,连顾栖的倒影都是朦胧的。
顾栖看到了少年发红的眼眶,他柔和着声音,却说出了理智到亚撒有些难以接受的话,“亚撒,你的身边将会有很多人,而我不可能给你永远的承诺。”
“……哥哥。”窒息感扑面而来,亚撒想说即使有那么多人的,但他想要的也只有哥哥陪着他,如果这是一场可以达成的交换,那么他心甘情愿交付所有。可现实就是现实,并不存在什么交换。
“€€€€嘘。”
顾栖制止住了少年想要继续说出口的话,“事情的结局是既定的,现在你说什么都没有用了哦。”
很温和,像是潺潺流动的泉水,充满了无形的力量,让亚撒找不到任何拒绝的可能。
这一刻,亚撒忽然明白了一句话€€€€温柔刀,刀刀割人心。
顾栖像是平常一样捏了捏少年的脸颊,“我决定半个月以后出发,到时候你应该正在学校,就不用来送我了,具体走的时间我可不会告诉你……不过不用太担心,我带着联络器,就算我离开了圣浮里亚星也照样可以联系。”
“家里的钱挺多,足够花了,所以我不在了你也别亏待了自己,我到时候会让林奈帮我监督,你可不希望到时候被他告状吧?做其他什么大决定的时候记得多问问西德,他比你更有经验,所以如果是西德坚决说‘不’的事情,你也要三思而行。”
“学校的事情……成绩什么的不重要,至少在我这里没有那么重要,我更希望你能生活的好,在我心里亚撒已经是最棒的了,所以不要给自己那么大的压力,适当的放松很有必要。还有,希望到时候通信时你可以给我介绍介绍自己交的新朋友€€€€不许说喜欢独来独往的话,就当这是我给你留下的一个小任务喽。”
“唔,如果有了喜欢的人也可以告诉我,我毕竟比你大、比你有经验,到时候可以帮你追暗恋的对象……”
在听到“喜欢的人”的那一瞬间,亚撒忽然觉得窒息感更加强烈了。
他捏了捏手指,藏在心底的问题终于忍不住地涌动浮现了出来。
“哥哥也有喜欢的人吗?”一直沉默的少年忽然出声打断了顾栖对于未来的假想。
“喜欢的人啊……”
黑发青年垂下眼皮,羽翼似的睫毛覆盖下一层轻轻的影子,被头顶的光一照,愈发地朦胧。他的声音中染上了属于回忆的昏黄色彩,情绪上莫名的变化令亚撒想到了老旧、毛边的照片,那似乎能够构成一幅藏有顾栖身影的画面。
顾栖开口:“应该也谈不上喜欢,只能说是有一点点的好感。”
说着他耸了耸肩,对于这件藏在心里很久的秘密忽然有了吐露的欲望,“其实真的说起来也没有什么真正相处过、足以让我喜欢上的点,可那时候偶尔想起来,却发现自己是期待着见面的……就像是在昏暗的小路上看到了萤火虫的光,即使知道不一定同路,也想追上去看看。”
“那他一定是个很优秀的人吧?”能够被哥哥喜欢上的人,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
顾栖摇头,“并不,他只是一个星际旅行者,邋里邋遢,总是带着巨大的兜帽,其实至今我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儿……但我依稀记得,他有一个很性感的下巴。”
说着,顾栖自己倒是先莞尔一笑了。
所以当初为什么会有好感呢?大概因为当时的相遇是顾栖进入莱特蒂斯以来最难熬的一段时间,学业的压力、生活的窘迫、贵族的针对……所有的一切都令他水生火热,让他险些放弃自己从一开始就选择的路。
那时候他的身边没有监护人、没有查理爷爷、没有A02,也没有玛琳女士,有的只是一桩桩、一件件解决不完的事情,连想要喝口甘梅子甜酒还被告知酒馆满了人,这才意外与那位星际旅行者拼了桌。
最开始是沉默的,但当顾栖喝多了、有些按不下心里的压力后,他选择了向一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倾诉自己的故事€€€€那是唯一一次充满了负面情绪的诉说€€€€残酷的训练、恼人的达布斯、不够用的生活费……所有的压力和艰苦都堆积在他的心头,也只有喝下甘梅子甜酒的瞬间能够得到压力的抒发……
而那一次的失态后,再往后他和旅行者见面时,顾栖总是会告诉对方自己过得很好、一切都非常的好。
旅行者是一个很擅长倾听的人,虽然不常说话,但所能给出的每一个答案都充满了独特的见解,如果说当初的“白鸟先生”是带着顾栖离开故土、开启新生活的指引灯,那么旅行者就是引导顾栖逐渐成熟、解决问题的方向标。
有时候产生好感也是一个很自然、很迅速的过程,只是因为那时候的顾栖需要温暖,而旅行者满足了这一点,于是那种朦胧的、像是春日里刚刚从种皮之内挤开束缚、一点一点冒出头的新芽一般的感情就出现了,连接着顾栖那时候期待着见到旅行者的心思,同样也让他第一次知道了浅浅的思念是什么样子€€€€是像是萤火虫一样的模样。
但顾栖知道,那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
于年轻beta而言的微小心动,对于旅行者来说可能只是萍水相逢后遇见志同道合之人的巧合,而那一场任务中答应的女神雕像下的重逢,也已经在皑皑白雪的覆盖下变成了永别。
只是错过了一切的顾栖却不知道,也曾有人满身风雪在女神像下站了三天三夜,只为等一个不可能再出现的青年……
是谁打破了执着等待的幻想?
哦,是一位路负责清扫女神像的老人,他告诉旅行者说那艘帝国派遣出去的星舰爆炸了,整个星舰上无人生还,而你想等的人,应当也在那无人认领的牺牲名单上吧……
第45章 想骑龙鲸
迎风的蔷薇从不退缩。
*
“那后来呢?”亚撒觉得自己应该是知道答案的, 如果哥哥真的和那位旅行者有什么,大概也不会出现在维丹王宫吧?只是阻止他们在一起的原因会是什么呢?亚撒完全想不到这个世界上能够拒绝哥哥的理由……
“当然是没有在一起的。”
“为什么?明明哥哥那么、那么好。”在亚撒的心里, 顾栖永远是首位, 甚至强于他曾经想要拥有的权利。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这个世界上的没有理由的事情太多了,”
已经从地上起来的顾栖半垂着头,把柜子里的家用治疗仪拿了出来, 他看向依旧敞着大长腿呆坐在地上的红发alpha, 声调温柔到了骨子里,“手伸过来, 我看看烫伤严不严重。”
此刻情绪逐渐平复的亚撒很听话,他似乎是知道既定的事实自己已经无法改变,便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接受, 至少……他不想哥哥难做。
“诶?还好只是红了一点,没我想的那么严重。”
“龙鲸对于水的接受度很高的。”
龙鲸一词中的“龙”源自于远古时能够腾飞于天、呼风唤雨的神话生物, 那是来自于神秘东方的飞龙, 传说龙可登天潜渊、大小变幻, 甚至很多星际人民至今相信着,在赫蒙特星域正式成为人类的栖息地前, 那是属于龙的宝地;也正是龙鲸中有“龙”, 所以才体现出了这类神性幻想物种的无所不能,以及被人类所赋予的其他奇妙幻想。
而“鲸”一字则与鲸鱼相关, 同时也说明了龙鲸可同时生活于高空或是深海。在《柯尔刻的密语》一书中曾有一段详细描写过龙鲸的原型€€€€
“那是多么奇妙的一种生物,庞大、生猛、令人震撼;深蓝色的体表粗糙而厚重,如同时间刻下的年轮一圈又一圈传唱着百年的光阴,身躯与尾等长, 既能惊起风云巨变, 又能拍出惊涛骇浪;四肢为鳍状, 速度极快,是海洋与天空的霸主……”
“那就是龙鲸,是传说中的神性幻想生物,是真正的柯尔刻。”
“任何一个见过他们的人,都会永远记住从天空尽头穿到深海腹地的瞬间。”
“此生难忘。”
顾栖对于《柯尔刻的密语》从不陌生,整个童年他曾无数次翻看过,只可惜这本年代格外久远的厚重书籍不曾被保存下来,而是遗留于火海、成为了一片灰烬。他开口说:“以前只是看书幻想着,现在我自己身边倒是有个真正的龙鲸了,想想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
黑发青年唇边逐渐蓄起了笑意,他忍不住和亚撒分享自己童年时的“远大抱负”,“那时候我第一次看这本书,还很坚信自己以后可以找到龙鲸,成为一位龙鲸骑士€€€€骑在神性幻想物种的身上,多酷啊!”
这个想法来源于查理爷爷讲的故事€€€€被黄金暴君驯服的狮鹫,以及因此而成立的狮鹫骑士团。不过这些事情还不曾发生在现在的时间线里,顾栖自然也悄悄地藏在了心底。
“哥哥想骑龙鲸?”红发的alpha 语气中染上了微妙的兴奋,“我可以……”
“不,你不可以。”顾栖先一步捏住了亚撒的嘴巴,他看着那张在自己手下微微变形的五官笑道:“赶快起来吧,你这是要在地上赖一晚上吗?”
亚撒塌着眼皮,嘴唇上的手轻轻抽离,而他赤金色的瞳孔中则装满了顾栖的影子,似乎是想要趁着人还没走多看看、死命地记在心里,“哥哥,你知道吗?龙鲸还可以改变液体的成分。”
很突然的一句话,像是在预兆着什么,但另一个倾听者却不曾觉得有异。
“嗯?这还是我第一次知道,似乎没有在《柯尔刻的密语》中看过。”顾栖用潮湿的毛巾轻轻擦拭着少年的手背,然后一把拉住了亚撒的手,“起来吧?或许在你回学校之前,我们可以好好聊一聊?”
“好。”
短暂的收拾之后,顾栖端着剩下的甘梅子甜酒、亚撒抱着一张大毛毯走到了别墅的天台上,在之前的同居生活里,他们总是钟爱在这里看星星。
磨砂质地的玻璃门被缓缓关上,顾栖脚步轻快地坐在了轻轻摇晃的吊篮沙发上,几乎在他刚刚摆好姿势的瞬间,亚撒就把毛茸茸的毯子给青年从下巴到脚严严实实地给盖住了,熟练地就像是已经做了无数遍。
不止如此,被顾栖放在小桌子上的甜酒也由亚撒倒在了小高脚杯里,直到递在青年的手边,亚撒才拉过一个矮了半截的小沙发坐到了吊篮的对面。
裹着被子、抱着酒杯轻轻啜了一口的顾栖发出舒服的喟叹,此刻夜里的风夹着微微的凉意,带动着树叶€€€€响起了奏乐声,几乎是一抬头就能看到整片夜空中的盛景€€€€万千繁星、月光夺目,似乎只要踮起脚尖、扬起手臂就能触摸到那莹白的玉盘。
在短暂的沉默后,亚撒先打破了寂寞,“哥哥准备去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