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恺因创造的你?”
“不,是主人修复的我。”小机器人从顾栖的怀里飞出来,它扇动着翅膀从不远处的架子上抱过来一团衣服放在黑发青年的面前,提醒道:“是我的疏忽,您应该穿好衣服的,现在还是特殊时期,一切都需要小心对待。”
“好,谢谢。”
在顾栖往身上套卫衣的同时,绒绒缓缓道:“主人说我是被他从土里挖出来的,那时候我浑身都生锈了,如果不是主人,我大概也见不到现在的太阳了。”
说着,它像人一般叹了口气,“但以前我总觉得主人把我挖出来的举动不太好,我总觉得是谁让我在那里等一等……不过现在不会有这种感觉了。”
绒绒抬起头,黑亮的复眼盯着顾栖,它抖了抖毛乎乎的尾巴,机械音中似乎都染上了甜滋滋的意味,“我觉得自己等到了。”
手指捏着卫衣的顾栖浑身发僵,逐渐贴近于事实的叙述令他不可控地想到很久、很久以前的过往。他拉下衣摆,偏头看向蜜蜂模样的小机器人,“那你还记得自己是被从哪里挖出来的吗?”
绒绒歪了歪脑袋,金棕色的围脖被窗外的光照出了漂亮的金色,“我记得,似乎是荒原之星,一颗很破旧的三等序列星。但这些年来它有在一点点变好,主人说这颗星球应该要变得比现在还要好很多。”
绒绒曾经问过恺因,是不是他在三等序列星上也有过什么挂念的人或者事情,但恺因却说自己不记得了,他只知道自己爱着的哥哥曾经来自荒原之星,于是他想让这颗星球、让很多三等序列星都变得更好。
同一瞬间,很多个疑问都涌上了顾栖的大脑€€€€为什么亚撒要改名叫恺因?为什么绒绒的型号是A02-1605?以及为什么绒绒说自己是被从土里挖出来的?这一切的一切背后,双目失明的监护人和眼睛受过创伤的恺因之间又有什么关系?
明明是两个毫无相似点的人,但当顾栖把他们有意放在一起比较的时候,却发现冥冥中又有一种很难描述的相似,并非来源于外貌,而是更加内在的、是小贝壳曾与监护人相依为命的潜在感受。
顾栖下意识抱住了绒绒,随后那圆滚滚的身体内部忽然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哥哥?”
“嗯?’顾栖撑着身体的手臂差点儿一软。
原本还嗡嗡扇动着翅膀的小蜜蜂陷入了呆滞,而属于恺因的声音却跨越了距离从机器人的内部传来了。
于是顾栖听到对方说:“哥哥的消息我已经收到了,我知道那是哥哥的同伴,不会有什么的,白塔炸了就炸了,以后可以再重修,哥哥没被吓到吧?”
“没……”
“那哥哥的身体,还好吗?”
身体依旧酸软的青年摇摇头,忽然想起来恺因看不到,才又开口道:“已经好很多了。”
这一瞬间,两人之间似乎都有种隐忍的沉默,顾栖是不知道该说什么,而恺因则是听着青年的呼吸声而不忍心打破。
而片刻之后,还是alpha率先打破了安静,“很快,哥哥就要彻底进入王血虫母的成熟状态了,我会很期待哥哥身上的新变化。”
王血虫母,这是整个虫族内部最神秘、瑰丽的血统。
顾栖忽然一顿,他的怀里还抱着绒绒,下意识出声道:“唔……之前就想问了,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像是闲聊一样,恺因解释道:“在结束了‘黄金暴君’的一生后,我去了很多很多地方……”停顿片刻,他继续说:“我走过了哥哥经过的所有路线,看过哥哥遇见的人和事,不得不说,很美。”
只是因为这趟寻人之旅孤身一人,令那时还使用着“亚撒”这个名字的他满身孤独,感觉与自己所经过的一切繁华或是荒凉格格不入。
不过汹涌都爱意却足以抚平他在来路上的一切伤疤,而所有的荒芜之后也终将盛开出繁花。
恺因的声音很慢,他在面对顾栖的时候总是格外灵敏,从昏暗的罗辛哈白塔内部,到此刻被接起来的通讯,足以他从微末的细节上感知到黑发青年的不自在。于是恺因轻声,以自我叙述的形式让顾栖了解到他这些年所错过的东西:
“我去了三等序列星荒原之星,环境艰苦贫瘠,但那里的人大多都很质朴。最被人们所夸赞的就是位于紫罗兰区的白鸟图书馆,他们说那是一位黑发青年所留下的……我知道,那是哥哥的手笔。”
他走过顾栖所行过的路,为的就是在那漫长的等待中不至于让自己彻底疯狂。
当年顾栖消失后的那一晚,亚撒是有心理准备的,但比起他所设想的坦然接受,等那一抹温暖真的从怀中消失后,他才知道自己根本无法控制自己几近痛到窒息的心脏。
那属于龙鲸的血脉和灵魂分分秒秒之间都在叫嚣着,它们翻滚于血管之内,无时无刻诉说着对黑发青年的爱意,某一瞬间亚撒甚至想就此抛开蒙玛帝国的一切、立马去寻找属于哥哥的踪迹。
但他到底忍住了。
赫蒙特星域、蒙玛帝国、黄金暴君,这些是顾栖记忆中的过去与历史。亚撒就像是一位小心翼翼的危楼维护者,站于高墙之上,他兢兢业业地处理着帝国内的政务,铸就起名为“黄金暴君”的神威,他一点一点贴近顾栖记忆中对于历史里“黄金暴君”的描述,维护既定的故事,期盼在某一个未来可以与另一个时间线的哥哥相遇。
但是他等了太久太久。
从星际历1818年顾栖消失的那一晚开始,到他结束蒙玛王权的1918年,整整一百年的时间里,亚撒整顿老旧贵族、改变三等序列星的环境、向外扩张星域范围、稳定赫蒙特星域内部的治安……
他把自己所有的时间贡献给了政务,但也只有跟随在亚撒身侧的国王秘书西德€€奥莱托斯才知道,这位年轻的国王工作之余,就像是一尊了无生气的雕塑,沉默、冷寂,空茫到无悲无喜。
一百年里足以改变的东西太多了,曾经年轻气盛、像是狼狗崽子一般围在哥哥身边散发荷尔蒙的alpha戴上了一副面具和枷锁,当他终于撤下属于帝国的重任、准备去浩渺星空寻人之时,不论是西德还是林奈,他们都觉得亚撒距离疯只差一步。
而那最后一步,因为一个名叫“顾栖”的人才被悬崖勒马。
顾栖沉默地听着,当他不了解的经历从恺因口中所托出的时候,他才知道那位从来只以“白鸟”命名的先生不是索兰,而是当初走过荒原之星的自己;建造图书馆的是那位叫做薇薇安的年轻女孩,她和爷爷相依为命,想要借此来纪念着某个来去匆匆、却给他们留下奇迹的青年。
只是在多年的传闻之下,不再有人记得薇薇安和老查理,人们所铭记的只是更加出名的白鸟先生€€€€那是一个有着黑色头发的青年,于是故事就此流传。
索兰不是顾栖的光,那是顾栖自己遗留的善意而铸就了未来指引小贝壳的明灯。
黑发青年安静地听着,他感觉自己被恺因平淡的言语包裹着,种种酸涩上涌,心疼、怜惜,这让他的心脏被轻轻地揪起来。
可偏偏恺因的叙述是那么地平静,甚至因为走过顾栖所行过的路,便觉得这足以抚平他长久等待后的疯狂和痛苦,像是在玻璃碴里寻找糖果的孩子,哪怕双脚踩得鲜血淋漓,可只要能扣出半块糖,都足以他咧开嘴笑很久了。
“后来,我在因塞特星域的外围遇见了一位女士,她说自己叫埃琳娜。”
恺因的声音穿透小蜜蜂机器人落在了顾栖的耳朵里,“她在我的身上感受到了哥哥残留的气息,本以为可以迎接到老朋友,却不想遇见的是我。”
搂着绒绒的顾栖动了动手臂,他半屏息,忍不住感慨“缘分”二字。
而耳边的声音还在继续着€€€€
“说起来也很巧,哥哥还记得费格€€蒙卡吗?埃琳娜是他的白月光。”
顾栖勾了勾唇角,“记得,埃琳娜曾给我说,年轻时候的费格€€蒙卡就是一位麻烦王子。”
“是的,”恺因的声音染上了笑意,他能感受到青年逐渐放松的语气,耳朵里也能听到那些细微的摩擦声,“有关于虫母的一部分事情,都是她告诉我的。”
似乎是知道顾栖隐藏的好奇,恺因道:“我告诉过她,哥哥是我的爱人。”
几乎是在这句话刚刚出口的瞬间,一道热流从顾栖的身上穿过,原本不变行动的虫尾瞬间变换为苍白、修长的腿,肩胛处的金色纹路蜿蜒如图腾,在青年的肌理上明明灭灭。
正听着一切动静的恺因动了动耳朵,“哥哥恢复双腿了?”
“唔,”顾栖应了一声,原本被局限的精神力也重新充沛,似乎比之前更上一层楼。
那无垠的精神力在他的大脑内造就出了一片海洋,足以他“看”到另一个神奇的世界€€€€所有的生命在他的“视线”里变成了明暗不同的光点,有大有小、颜色不一,比原有的精神力更加灵动、磅礴。
自由之盾内部的银河是漂亮的蓝色光点,又大又亮,而另一侧的鲨鱼和虎鲸是不同深度的蓝,相较于银河的光芒弱了几分。
顾栖又向更远的地方“看”€€€€圣浮里亚星白塔的位置里,闪烁着几乎遮天蔽日的赤金色光,盛大灿烂,几乎遮挡了整个星球上其他光源累加起来的亮度;但在白塔的另一侧,却有一枚浑浊的光点,其中掺杂着如血丝一般的猩红。
“哥哥发现什么了吗?”恺因的声音唤回了顾栖的注意力。
黑发青年又“看”了一眼那显得格外怪异的光点,没忍住道:“白塔另一侧,有一座老旧的宅邸,浅灰色的屋顶,很有年代感……那里是什么?”
恺因为青年的灵敏而喟叹,“那里是达布斯的旧宅,前些日子被一位侍奉在白塔外围的年轻人买下了。”
那枚浑浊的光点给顾栖一种格外怪异的感觉€€€€一面是丝丝缕缕的熟悉感,就好像本身源自于他,亲昵中带着惶恐和着急;另一面则是不自觉的排斥,像是沾染在衣摆的污泥,叫人心里拧起了一个疙瘩。
正当顾栖还想继续深入观察一下时,正在宇宙中前行的自由之盾忽然停止,响彻于整个星舰的警报声骤然尖锐,刺激得顾栖揉了揉耳朵。
下一刻,他“看”到了三枚疾速靠近的光点€€€€银白、猩红、纯金。
强烈的熟悉感瞬间冲散了顾栖对浑浊光点的好奇,新来的三道精神力带给他的冲击不亚于之前原始星陷入混乱、低阶虫族们葬身火海的痛。
顾栖认得出来,那是他当时在原始星上第一次放出精神力所看到的、来自高阶虫族们的精神力,但比起那时候的陌生感,眼下顾栖的心中却全然被另一种叫人讽刺的熟悉代替€€€€是他们,是被他从山洞中救出来、抱在床上喂了蜜、主动给予了血液的高阶虫族……
他所救下的虫子们,曾在他即将抓到希望的时候粉碎了最初被搭建起来的台阶……
“哥哥?”恺因的声音传来,却虚虚地落在了顾栖的耳朵里,他顾不上回应,只整颗心脏砰砰跳着。黑发青年只潦草地扔下了一句“等等”,便迅速穿好衣服,踩着拖鞋从房间里冲了出去。
被放在被窝里的小蜜蜂机器人闪了闪,屏幕自动熄灭,原本停滞的翅膀动了动,很快就恢复原样追赶在了顾栖的身后。
与此同时,圣浮里亚星上€€€€
刚从白塔出来、秘密登上星舰的恺因闭着眼睛,他偏头“看”向远处的高空,在人类无法用视线捕捉的遥远星空里,他已然因精神力而“见”到了对峙在半空中的几艘巨型星舰。
属于星盗的自由之盾,以及循着味道加速赶来的虫族……不休不眠地跨越过数光年,还真是着急啊。
卡维上前一步,“陛下,现在出发吗?兄长传来消息说虫族已经半路拦下未来的王后殿下了,他们似乎……”
卡维顿了顿,才道:“他们似乎有想要将虫母带回虫族中央星的打算,兄长说为此虫族已经重新召开过会议了,对待王血虫母,不容大意。”
“呵……”那是一道微讽的轻笑,恺因的眉头不自觉沉了下来,连周身的温度都平白低了些,“但他们已经大意过了。”
如果不是因为他压制、推迟重生期后的种种后遗症,根本不会叫顾栖落入当时的境地……
那时恺因几乎分出自己绝大多数的精神力,才能同时在修养的状态下与蜂相连€€€€遇见顾栖之前的蜂其实已经失去了生命特征,因为恺因的精神力,蜂得以复活、承载着一部分他的意识,成为了被顾栖命名的“黄金”……
卡维立马道:“至少我们应该庆幸,未来的王后殿下平安无事,而殿下所挂念的低阶虫族们,也有再一次回来的可能。”
作为暗影大帝的心腹,卡维知道很多事情,而他的生命和忠诚,都将奉献于恺因。
“是该庆幸……”他所期待了千年的重逢,不能被任何人破坏。
alpha深红的眼睫微颤,他无需任何搀扶便精准地坐在了一侧的沙发上,手指轻轻敲着扶手,似乎是有些着急,“快点吧。”
“是!”
属于暗影大帝的星舰腾空而起,汹涌的气流冒着白烟,瞬间便飞离了圣浮里亚星。坐于沙发上垂头沉思的恺因动了动指尖,笼罩整颗星球的精神力逐渐抽离,追赶着去寻找他所在乎的对象。
他喃喃道:“就算是虫族,也不能让哥哥受到委屈。”
那是他作为“黄金”时对新生虫母的小心看护,也是重生期紊乱后的迫不得已。
第68章 与高阶虫族的重逢
过错如火海焚烧的星球, 不可复原。
*
跑出来的顾栖属实算不上衣装整齐,套头的卫衣松松垮垮地覆在身上, 折起边角的长裤皱皱巴巴地贴着双腿, 脚下蹬着一双拖鞋,就在星舰上刺耳的警报声中冲了出来,急急往中心控制室走。
“顾栖!”神色严肃、好不容易双腿才恢复了力气的银河一见黑发青年, 就急急开口, “是虫族的星舰,他们是不是来找你的?感觉……”
这位有着王族血统的人鱼顿了顿, 眉眼间闪过凝珠,“感觉来势汹汹。”
双脚站在控制室门口的顾栖仰头看向那扇落地的长窗,原本应该是浩瀚的星辰作为前路, 此刻却被三艘风格各异的星舰堵住了向前的方向,三个颜色的星舰厚重且冰冷, 悬浮在茫茫宇宙之中, 其后还伴随有很多若隐若现、逐渐贴近的星舰群。
很多, 很多,已经被顾栖散开的精神力无需刻意捕捉, 便能感受到数以百计的能源在这片星空下燃烧着。
“顾栖?”立于一侧的虎鲸看了过来, 高高大大的半人鱼族脸上有种不知所措的小心翼翼,他看到了黑发青年微微干裂的唇和发红的眼角, 便接了一杯温热的水递了过去,“先润润嘴吧?”
“啊……谢谢。”顾栖回神,他接过水不曾送到唇边,只是双手紧紧握着杯子, 手背上被绷出的经络格外明显, 是一种显而易见的、尝试压抑住情绪的浮躁。
银河走过来, 拍了拍顾栖的肩膀,“没事吧?”
黑发青年摇摇头,他深深咽下一口气,“没事。”
“他们申请见面。”立于操作台前的鲨鱼沉声道,“目前看来,态度比较友好,就是不知道他们到底打着什么算盘……”
鲨鱼的目光落在了顾栖的身上,严肃的眉眼间闪过关怀,“顾栖,见不见的决定权交给你。”
银河也点头,“是的,你要见,咱们就和虫族的这群家伙们见一面;你要是不想见,我们立马掉头,反正我今天已经把暗影大帝得罪了,不怕再多惹一个虫族,等我们回了摩美得星域大天大地的,就不信他们还能一直追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