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浸月摇着扇子,绕着大殿前的仙鹤雕像转弯,悠悠道:“我相信诸位也很好奇,当年我放着澹月宗主的位置不坐,叛出师门是为何吧?”
这个问题的确所有人都好奇。
江浸月却没直接说出来,而是先讲起了另一件事:“大伙儿都知道吧,宋掌门天生杂灵根,这样的灵根,莫说化神,连元婴期也难以企及。”
随着江浸月的这句话落下,宋今纯的脸色逐渐变冷。
“他能化神,是因为……”江浸月停顿了一下,望向谢拾檀,声音低了低,“借着他的师兄谢含泽与天狼结缘之机,向师门报告此事,一群人贪婪不足,将天狼秘地搅得天翻地覆,宋掌门也藉由此机,得到一颗天狼内丹,炼化后冲击了化神境。”
谢拾檀只知当年是一些修士贪心不足,才害得天狼族群陨落殆尽,母亲也因此与父亲反目成仇,却不知最初的引导者竟是宋今纯,淡色的眼眸隐隐露出金芒,毫无感情地望向宋今纯。
人群中有人忍不住说了一句:“江道友就是因为此事离开了澹月宗?”
€€€€被屠杀的到底不是自己的族群,大多人对此无动于衷。
江浸月摇头:“在吸收了神兽内丹的灵力,抵达化神境后,宋掌门发现,自己又开始毫无寸进了,尝到外力的甜头后,他决定换一种方式。”
“什么?”
“换灵根。”江浸月的手搭在衣襟上,脸色淡下来,“上古有一法,只要能把另一个人的灵根灵骨剖出来,换到自己身上,便能脱胎换骨。”
此话一出,不少人倒嘶了口气。
剖灵根灵骨,换到自己身上,这法子比夺舍还邪门啊,魔门这么做的人都甚少吧。
江浸月手一扯,剥开自己的衣服,露出了半片胸膛,上面扭曲纵横着一道极长的伤痕,面无表情道:“我的灵根被生生扯了出来,不过在宋掌门将要成功之际,谢仙尊寻了过来,宋掌门慌忙之际,抹掉了我的记忆。”
话罢,他眼神冰冷地望向宋今纯,单指抵在太阳穴上:“宋今纯,我可不介意将那段记忆抽出来放给在场的道友们看。”
江浸月是真干得出这事的。
宋今纯沉默了足足三息,才又不紧不慢地开了口:“纵然我做过这些事,与今日之事,又有何关联?”
“自然是有。”
溪兰烬冷不丁开口,含笑望着宋今纯:“江门主谈及往事,敢以抽出记忆记忆展露给大活儿看为证,那宋掌门和煊夜天尊想证明清白,是不是也得表示表示?”
煊夜天尊已经反应过来,自己方才暴怒之下杀了祁锦,让自己陷入了极大的不利之地,与魔祖沾染上关系,那可是与天下人为敌,听到溪兰烬这么说,他纠结了一阵,没有反驳。
煊夜天尊都没意见了,宋今纯若是拒绝,就显得心虚了。
“我是魔门中人,我就先说了。”溪兰烬笑嘻嘻道,“你要是不好意思暴露记忆,我可以费点力气,帮你搜搜魂,搜魂在你们正道是禁术,在我们魔门可不是。”
宋今纯的脸色一下变得很难看。
哪知道谢拾檀看了看溪兰烬,冷不丁补了一句:“我也可以搜。”
底下的众人:“……”
听到谢拾檀公然说出自己也会施展禁术,众人脸色都麻了,一时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在与魔祖相关的事之前,会点禁术貌似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可是你一个名门正派的仙尊……
近墨者黑啊!
第86章
气氛一阵死寂之后,宋今纯脸上已经没有任何表情了,那张总是带着笑容的脸失去笑意之后,瞧得附近几个听呆了的小弟子禁不住后退几步。
往日宽厚和善的掌门倏然之间变得极为陌生。
看起来还有些可怕。
注意到周围弟子的恐惧表情,宋今纯当了多年掌门,习惯性地收了收恐怖的神色,顿了一下,才缓缓道:“若是我不愿呢?”
江浸月一丝不乱地理好衣袍,重新露出笑容,摇摇扇子道:“那只能看作是你心虚了,宋掌门。”
多年以来,宋今纯在为人处世方面,一直是个长袖善舞、谦谦君子的模样€€€€虽然修真界以强者为尊,宋今纯因修为一直颇受人诟病,态度太谦和会被认为是在低声下气讨好,态度强硬又会被认为是借着谢拾檀的名头狐假虎威。
直至今日,不少人窃窃私语,摇头感慨,冷眼旁观。
危机临头,宋今纯倒是没有半分慌乱,负着手平淡道:“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愿被人窥伺的秘密,我不愿不是很正常么,在场诸位,难道有谁愿意被人搜魂,阅尽平生点滴吗?”
话罢,他望向在场的诸人,接触到他视线的,无不下意识地避开了眼。
宋今纯这话还是有几番道理的。
搜魂不止能看到过往的每一桩事,连彼时的内心想法,也会被一并读取,莫说岁月悠长的修仙之人,寿数不过百年的凡人,在短短几十年里都做不到干干净净,谁还没有一点阴私之事了?
世人没有人能真正做到问心无愧,哪怕是圣人。
论迹不论心,论心世上无完人。
从愤怒恼火中抽出神,情绪逐渐冷静下来后,溪兰烬发现,宋今纯定然修行过类似语言蛊惑之类的术法,并且修行到了顶峰,杂糅在自己说的每一个字间,无声无息地就会催动旁人的情绪。
除了澹月宗外,其他仙门哪有那么多化神炼虚的修士,今日到场来商议诛魔大计的,除开少数,其余都是元婴化神的修为,各个仙门的太上长老镇守着本门,不会轻易出山离开的。
在这么多人面前,化神巅峰期的宋今纯能做到成功蛊惑大部分人。
就像现在,明明刚知道宋今纯干过的烂事,被他看过、听他说完话的人,在自己没有察觉的时候,心底的抵触和厌恶不知不觉地就消融了不少,甚至还会思考思考他所说的话。
宋今纯能一直坐稳掌门之位,也是有点本事了,若非他天生资质差,恐怕也会是个搅弄天下风云的人物€€€€不过现在也算是做到了。
溪兰烬慢悠悠开了口:“宋掌门偷换概念很有一套嘛,我们要搜你的魂,是因为你做过的那些破烂事,以及与魔祖复活一事有关联,其他道友又没做过什么,为何要经受搜魂?倒也不必如此推己及人。”
谢拾檀亦抬了下眸,语气淡淡的:“何必拖延。”
带着清冷质感的声音一出,轻描淡写地破了法。
宋今纯遭受反噬,脸色陡然苍白下去,下方众人猝然清醒,也察觉到古怪,纷纷捏诀防备,宋今纯若想再故技重施,就不可能了。
就在此时,一道女声倏然从后方传来:“宋今纯,我送你的礼物,可还喜欢么。”
众人纷纷转头望去,溪兰烬也瞥了一眼,发现是之前见过一面的那位翠泓元君,谢拾檀之前给他介绍过,这位翠泓元君的师妹是宋今纯的道侣,三百年前为了宋今纯而死,导致俩人关系极度恶劣。
翠泓元君在自己洞府里闭着关,都要挂一幅宋今纯的画像,闭关时感到心烦不爽了就丢支钗子,比划着怎么给宋今纯来个致命一击。
见到翠泓元君也来了,宋今纯陡然醒悟,那封发去折乐门的邀约,是谁发的了。
翠泓元君抱着手,浮在半空中,没有落下来,一张脸美艳却含霜,嘴角却噙着丝笑:“你这伪君子,今日可算被撕破了面具,都这个时候了,你还不承认,是你杀了我师妹的吗?”
看到翠泓元君出现的瞬间,宋今纯强撑的气势倏地就短了一截,指尖深陷手心中,好半晌,才道:“宋某纵然于千千事皆有愧于心,但万不可能谋害自己的道侣。”
翠泓元君完全不信:“哦?那你倒是说说,我师妹究竟是怎么陨落的,为何连尸首都没能带回来?”
她又朝前走了一步,咄咄逼人:“你以为我不知道真相吗?我与师妹有一对双生玉环,她陨落之时,玉环破碎,我腰间的玉环破碎之时,也将她临死前的画面送到了我眼前。”
宋今纯的脸色又是一白。
翠泓元君冷冷道:“她修为比你高,明知是送死,也还是独自去迎战,而你这个懦夫,抛下她跑了!你这般行径,与杀她又有何不同?”
宋今纯脑子里嗡一下,血液都似在倒流,道侣陨落前的一幕幕在眼前划过,那时他是如何想的?
他第一反应其实是保护道侣,但他的修为的确不如自己的道侣,差点被大妖的嘶吼声震昏厥过去,饶是修仙之人,也难以坦然直面死亡。
翠珏元君是天之骄女,修为品貌样样出众,恋慕者如潮,见过宋今纯无人问津时的样子,也不知道是被他哪里打动了,主动与他结为道侣。
宋今纯是被翠珏元君送出去的,那一刻他并未反抗。
他是澹月宗掌门,还要无数想要实现的心愿,绝不能在那里死去。
回过神时,他就已经离得很远了,但大妖震怒咆哮的声音依旧惊天动地,吼得人肝胆皆颤。
宋今纯是想回去的,但他迈不动步子。
也就是那时,他再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弱小,对力量的执念与渴求扭曲着疯狂生出。
一桩桩旧事被当着几千人的面翻出来,宋今纯终于不再诡言狡辩,嗓音平平淡淡的:“追逐力量的修行乃是逆天之行,我这么做也是逆天之行,本质又有多大区别。”
他望了眼溪兰烬和谢拾檀:“今日是你们赢了,下次就不一定了。”
话罢,他的身影倏然消失,溪兰烬对宋今纯的动作早有预备,立刻叫了声“小谢”,准备和谢拾檀去抓人,哪知道就在此时,衣摆冷不丁被人抓住。
被他封锁灵力瘫在地上的雷冰朝他露出个怪异的表情:“师尊的魂火已经彻底熄灭,我也不必再存活世间,溪兰烬,一起下地狱吧。”
溪兰烬意识到了什么,瞳眸一缩。
雷冰想要自爆,拼个同归于尽!
雷冰的修为与宋今纯差不多,这么近距离的自爆是极为可怕的。
溪兰烬当年囚禁玄水尊者时,就是被玄水尊者的同谋自爆弄伤,那时他是炼虚期修为,抓着他想同归于尽自爆的也是个化神期顶峰的魔修。
若非谢拾檀赶来魔宫,耗费自身修为替溪兰烬疗伤,溪兰烬恐怕得养个十来年才能彻底修养好。
灵力引爆是从内部开始,无人能阻止,在场还有这么多人,不可能在眨眼之间疏散,若是无人挡住这骇人的威能,附近的那些澹月宗的小弟子、靠近前排的人,都会化为灰烬。
电光石火之间,溪兰烬脑子已经有了决断。
他有经验,他来容纳自爆的后果,本来雷冰也是为了报复他。
溪兰烬一把将距离自己最近的江浸月和谢拾檀一推,试图把他们推离自爆的波及范围,但江浸月是被推开了,谢拾檀却稳如泰山,像是早就猜到了他会这么做一般,借力一把捉进怀中,死死护住。
冷香的气息顿时扑了满鼻。
这一切也就发生在一个呼吸之间,快到大部分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白玉星从人群里钻出来,偷偷跑到白玉寒身边,兄弟二人不知道在嘀咕什么,方才极具冲击力的一切让普通弟子们满脸茫然,剩下的长老们有暗暗退缩的,也有大喊着让人去将宋今纯抓回来的。
众生百态,刹那之间,溪兰烬听到一声:“传!”
灵力的引爆声轰然响起,但不是响在讲道大殿前的,而是响在附近某座无人的孤零零山峰上,化神期修士自爆的威力让整座山峰化为乌有,飘荡的灵威还隐隐散溢,带着呼啸的风刮过来,若是刮过人的身体,恐怕能带着骨头一起削断。
好在讲道大殿上空有防护阵,将风挡住了,防护阵外,亭台楼阁与繁花盛开的灵树仿若被数百道剑气割裂,顷刻之间化为废墟。
直到此刻,其他人才意识到,方才他们恐怕是半只脚迈进了鬼门关中,一群人冷汗止不住地冒,后背阵阵发毛。
白玉星吓得抱紧了他哥,吱哇不知道乱叫着什么。
溪兰烬的呼吸也停顿了一瞬,不是个雷冰的自爆吓的,而是被谢拾檀吓的。
心脏勉强落归原地,溪兰烬想想方才的事,脸色就十分难看,很想咬谢拾檀几口,但还有几分清醒的理智,勉强压下了那个冲动,转头望向千钧一发将雷冰传走的人。
要做到在那一瞬间将人传走,必然得是有提前的准备,见势不对,即刻施术的。
果不其然,人群中走来个穿着道袍抱着猫的道人,眉心一点朱砂痣,分明面貌年轻,头发却黑白掺杂,透出几分风霜。
“如何,”曲流霖揉了揉小猫脑袋,面含笑意,“我算得准吧。”
江浸月被溪兰烬一把推飞,又极速赶回来,脸都白了,瞪了眼曲流霖:“你早就算到了,那怎么不早点把他传走?”
曲流霖耸肩:“我要是早早传走他了,他跑回来自爆,我可就没法了,届时难不成真要谢仙尊和溪少主硬抗啊?”
江浸月才不管,悲愤地手一指,对着还抱在一起的溪兰烬和谢拾檀愤怒地指指戳戳:“你看他俩,只顾着抱一起,都没想到抱一抱我!”
溪兰烬:“……”
一个有脑子的正常人说得出这种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