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花一句话也不说,马蹄声没有停歇半分。
许谦之贴在云花颈侧,冰冰凉凉的脸颊蹭了蹭他的,只是道:“吾主必将称帝,入主中原,我能陪兄长死,死亦无憾了。”
随着云花抵达襄王领地哨兵视线内,顷刻间城门大开,迎接他回城,云花心底稍缓 ,许谦之则是被将士们瞬间按在地上。
他白衣染上尘埃污垢,就像是当初那个挡在他身上的少年一般。
云花将那些人踢走,自己抱着许谦之,许谦之脸上因为被按在地上,蹭出了伤痕,许谦之根本无法单脚站立,只能靠在他身上。
当即,将士们便拿怀疑的眼神盯住了两人。
兵临城下,无暇顾及太多。
襄王并非汉族,而是蒙古族,城池与西北接壤,他仍能退回蒙古。
许谦之被守城大将一把领过,拖拽着上了城墙,他垂着眼,再未看云花一眼。
云花如此自视甚高,他就算兵败,也有机会护着襄王回西北,那他还是襄王身边第一大将,依旧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所以他决定回来。
他当初便和许谦之说了,让他别参与此战,但许谦之像是听不懂他的意思一般,众目睽睽之下,他只能掳走他。
云花望着那狼狈的身影,原本水泥钢筋般的心感觉到了一丝异样。
许谦之自刎了。
就在他面前,血喷射在他脸上,是热的,是每次和他亲近时一样的温度。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云花已经接过了许谦之的身体,他颈口正在喷着血,张了张口,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许谦之眼角滑过一滴泪。
他知道跟着云花,必死无疑,他却还是想这么做。
他成全了师傅,成全了吴地的百姓,这次他想成全他自己吧。
云花看着在他怀里断气的许谦之,眼眶红了,但是由不得他多犹豫,因为吴军已经在攻城了。
还有人想从他手上抢走许谦之的尸体,因为许谦之的名号在吴国百姓和将士心中地位太高了,他们像是疯狗一般疯狂攻城。
云花知道自己被抛弃了,他守到了最后一刻,万箭穿心的痛苦好似微不足道,云花逐渐被远处的人影吸引了,许谦之在不远处对着他浅浅地笑。
身穿着干净的衣物,表情纯粹可爱,双脚完好站立在他面前,云花一手握着剑,一手抓着许谦之送他的玉佩,生命最后一刻,表情像是缅怀着什么。
两人纠缠半生,却从未有人说过一句喜欢。不清不白地在一起,又不清不白地死在一块了。
吴王看见被保存完好的许谦之尸体,脸上的攻城的兴奋褪去,剩下浓浓的哀伤。他是真的看重许谦之,他眼含热泪,问旁边的人:“你说,许先生为何这般,他明明都算到了,还要跟着那乱臣贼子去死,这到底是为何啊?”
旁边人抹了一把眼泪,也哽咽说道:“这也许是许先生的夙愿吧,末将曾多次听他说起过他哥哥,说他是一个很厉害很善良的人。他曾说希望有一天能找到他哥哥,现在许先生应该找到了吧。”
吴王痛哭不已,随后将许谦之厚葬,追封忠国侯。
*
第122章
长安街上, 热闹繁华,走街串巷的小贩,摊主带着笑眯眯的笑容,街道上来了许多赶考的学子, 都是来长安参加科举的。
只听见倏地马蹄声阵阵, 从远处传来地颤般, 许多人纷纷变了脸色, 外来的云玉林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是第一次来长安。
当他被身后的人挤出去的时候, 迎面撞向他的一头疾驰的黑色骏马。云玉林脸色大变, 下意识抬起手臂捂脸,几乎就在以为自己要葬身马蹄时。
只听见一声响彻的马蹄声, 他想象的疼痛没有传来, 随之而来的是一道划破虚空的鞭声,下一秒云玉林肩膀瞬间一疼,被不小的力道直接抽到在地。
他痛呼出声,下意识放下挡住自己脸的衣袖,往上马背上凶神恶煞的男人看去,只见那人神情凶狠,扬手又要朝着他抽来, 嘴上骂着:“贱民!”
云玉林又抬手捂住自己的脑袋,等了几秒, 鞭子没有落在他身上,传来一道清脆的男声,云玉林又默默将手臂放下。
“朱兄, 这是作甚, 为难百姓, 显得气量狭小......而且李兄还在城外等我们,还不走......是想等到太阳下山,直接回家吗?”少年头发用发冠高高竖起,一身红色骑装,身下是骑着红鬃烈马。
云玉林眯着眼看着那位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冷淡的表情微微变得有些恍然,在烈阳下,少年的头发丝都像是泛着与太阳比肩的灿烂光芒,是他拦下了朝他挥下的鞭子。
那位姓朱的男人表情很是不悦,却没有迁怒云玉林了,好似他是一个他完全不放在眼里的蝼蚁,很快他便骑马离开了。
红衣少年坐在马背上摇晃了一下,看着逐渐远去的男人,他脸上玩世不恭地笑了一下,回头朝着那文弱书生看去。
云玉林颇为狼狈地坐在地上,小脸虽然吓得煞白,却难掩其清丽俊秀的漂亮,红衣少年盯了他一会,最终猝然一笑,挥着马鞭朝着城门外跑去。
云玉林看着那一角鲜艳的红色,表情逐渐冷静下来,神情缓缓变得沉静,那个不小心撞到的小贩连忙去将他扶起来,连声道歉。
他只道无事。
后来,云玉林才知道,那位红衣少年名叫许嘉荣,是镇南王幼子,此刻在京城是荣宠无双、地位斐然的少年郎。
两人再一次见面,是在云玉林殿试中瞧见的,他站在前排朝廷武将的位置,他第一眼便看见了许嘉荣,因为在一众白发苍苍或者大腹便便的朝臣中,他宛如一股清流,灿灿发着光。
云玉林瞧他的第二眼,少年那敏锐的目光便看了过来,在看见是他时,先是一愣,随后勾起唇,低头对着他露出一个隐秘的微笑。
云玉林低下头,继续规规矩矩跟着他们亦步亦趋地往殿中去,他想原来他还记得他。
皇帝是一个身材肥壮,面容虚浮的人,但是龙袍加身,万人之上,天下至尊,总是有些威严在身上的。
对于云玉林这种十年寒窗苦读的人来说,甚至到结束都没敢看清楚皇帝长什么样子,刻在骨子里的忠君思想,让他不敢亵渎圣颜。
他因为样貌出色,被钦点为探花郎,状元和榜眼都是鬓发发白的男人。
他们三人被分入了翰林院,云玉林被授正七品翰林院编修。
云玉林很快就被排除到了翰林院其他官员之外了,因为他不喜饮酒聚会也不爱拉帮结派,只爱修书撰史或看书明智。
很快他就被排除到了中心圈子之外。
云玉林只是恍若未察,他戌时从翰林院出来,天上繁星点点,他正打算披星戴月地回家,却遇见了马车拦路,云玉林弯腰做出礼让的姿势。
却只见那马车,半点不动,就像是故意拦他一般。
云玉林抬眼看了一下,对上一张笑容灿烂的脸,正是许嘉荣。
“这位大人......”云玉林收敛了神色,表情恭恭敬敬挑不出任何错误。
“云大人,这是回府吗?”许嘉荣打断他假装客气的话,对着他挑了挑眉,随后直接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他身上还是绯色的华丽服饰,额间带着一个红色抹额,中间镶嵌着价值不菲的宝石,将他整个人衬得越发令人不敢直视的夺目。
他身上有一股令人心惊的鲜活和耀眼光芒。
这是云玉林死气沉沉身上所没有的,所以他才会格外注意这位比他还年岁小几岁的少年。
“下官确实是要回府。”云玉林对他很客气,因为许嘉荣不光是镇南王幼子,还是皇上亲收的义子,地位自然比他这个七品小官要高的。
“上马车,我送你回去。”许嘉荣朝着他走近,视线盯着他越来越慌乱的表情,他脸上表情笑得更加灿烂了。
“不用,下官下官......自己能走。”云玉林冷静表情有些维持不住了,连连推辞。
“云玉林,你不会不识好歹吧。”许嘉荣脸上带着笑,眼神却有些意味深长,那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云玉林默默叹了一口气,“那下官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他一文弱书生,也是第一次做这么好的马车,手脚笨拙地用脚扒拉了两下,硬是没有能爬上去,身后传来笑声,这让云玉林瞬间涨红了脸,原本的一潭死水,被搅乱了。
然后下一秒,他便感觉自己凌空被人托着腰带扔了进去。
“哎哟。”云玉林捂着被撞在马车上的脑袋,表情羞红,他已经能想象到刚刚自己的动作有多么失礼又难看了。
许嘉荣武艺了得,根本不需要马扎这种东西,自然是没预料云玉林会这么笨笨的,倒是让他觉得可爱极了。
许嘉荣直接抬脚踩了上去,撩起帘子,便看见那书生原本白玉似的脸上蔓延上了点点酡红,而且脖颈都红了,他潦草随意地靠在马车上:“云大人真是.......好身手啊。”
云玉林脸上表情微微抽搐,拱手道:“荣王谬赞了。”
是的,皇帝在许嘉荣加冠之年就给他封王了。
许嘉荣只是笑得不能自已,前仰后合得毫无形象可言,连发冠都乱了。
云玉林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笑的,但是又不能真的得罪荣王,脸上的难为情褪去,变成了以往的冷淡:“当初在长安街上,多谢荣王救命之恩。”
许嘉荣随意擦了擦眼尾的眼泪,不怎么在意的摆手:“不算救命之恩,朱廷杖也不敢公然闹出人命的。”
“那也免了下官受皮肉之骨,还是应当多谢荣王。”云玉林客气说道。
“那你打算怎么谢我?”许嘉荣也不再推辞了,笑着问他。
就在云玉林认真思索该如何感谢许嘉荣的时候,许嘉荣掀起马车上窗户的帘子,瞥见一个酒楼,便说道:“不如请我喝酒吧,就算是报恩了。”
云玉林自然不会不应,而且他还未用晚膳。
只是当看见这个全长安最贵的酒楼时,他掂量了一下自己的荷包,脊背涔出了冷汗,但是不等他反应,许嘉荣已经拉着他的衣袖走进酒楼。
酒楼生意很好,小二许是认识许嘉荣直接带着他上了二楼包厢,云玉林几乎要晕厥了,他才当三个月的官,俸禄赁了一处小屋子之后,便不剩下多少了。
而且他家也不是什么有钱的家族,全家供他一个读书人已经是吃力了,根本没多余的钱给他享乐。
许嘉荣见他像是大难临头一般地脸色苍白,脸上的笑容就停不下来,逗这种老实人,实在有趣!
就在云玉林再想要不要豁出脸面和他说自己没钱的时候,许嘉荣拍了拍他的肩膀,眯着眼笑道:“俊霖,不必太紧张,这家酒楼老板欠了我银子,所以不用你请。你就放心吃吧。”
云玉林,字俊霖。
云玉林更是觉得不好意思,是坐立不安的地步了,他直接站起来朝着他作揖,便想直接离开:“下官就不打扰荣王雅兴了,我家中小厮已经准备.......”
原本笑眯眯很好说话的许嘉荣居然沉下脸来,面无表情地看着云玉林,喝了一口水,冷声道:“坐下。”
云玉林看了一眼那冷淡表情的许嘉荣,想起之前他的救命之恩,又想到他的身份,他只能沉默地坐了下去。
“吃饭。”许嘉荣静静看着他,通身的气势,是只有从小位居高位的人才能有的气势。
云玉林默默地端起的碗,表情复杂地看着他。
“喝酒。”许嘉荣端起酒杯仰头喝了一口,表情逐渐变缓了。
云玉林这不沾酒的小官,忍着那股刺鼻的酒味喝了一口,这酒是许嘉荣惯会喝的烈酒,他一杯入喉,瞬间轻咳起来,表情涨红,逐渐控制不住地撕心裂肺咳嗽起来。
许嘉荣又重新朗声笑起来,不再计较其他,也不再管云玉林了,自顾自一边喝酒一边吃菜。
云玉林端着碗,时不时看他一眼,逐渐从他桀骜放浪的脸上读出了其他落寞的味道。
他想许嘉荣也会有烦恼吗?
最后他沉默地叹气了,因为他发现这样功高盖主的镇南王,也多有遗憾吧,许嘉荣看似潇洒肆意,但身在囚笼中,哪会有什么自由呢?
若是许嘉荣是肯待在笼中的鸟,也不会有露出这么苦闷的神情吧。
原本草原上无拘无束的狼,被困在笼子中,如何能快乐。
他说是朝廷的荣王,其实不过是质子而已。
云玉林眼观鼻,鼻观心,这些事情不是他能管的,朝廷命官都害怕和荣王扯上关系,和荣王交好,就是和镇南王交好,无人敢在多疑残暴帝王手下做出这么冒险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