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回鹤屈指叩了叩茶盏杯盖:“待到我灵力恢复一些,我便亲自去走一趟。”
原随云不能留,而那颗助纣为虐的种子……
傅回鹤眯了眯眼,掩去眸中复杂。
***
因为离断斋灵力失衡,无法进出,花满楼暂时在离断斋住了下来。
得知这件事最高兴的莫过于后院里那些心智尚幼的花花草草。
大榕树后面探出一个圆溜溜的黑色花盘,上面还零星长着三四瓣金黄色的花瓣。
黑心金光菊用叶片拍了拍大榕树,催促的意味甚浓。
大榕树慢腾腾地伸出枝条,咔咔几声脆响,几根树枝折断掉下来。
大榕树是离断斋里第一颗发芽的种子,扎根在离断斋已经有几百年,比尔书被傅回鹤孵出来的时间还要早,做什么都是懒洋洋慢吞吞的。
除了傅回鹤,大抵没人知道这棵几乎独木成林的榕树根系究竟蔓延到了哪里,就像花花草草们不明白为什么后院看起来并没有大小的变化,可不论多多少植物,都不会显得拥挤一样。
金光菊拎着根系吧嗒吧嗒跑到树枝旁边,做出一个思考的动作,又拍了一下大榕树没有收回去的枝条。
大榕树没动,金光菊气的根系在地上拍了好几下,掀起一片泥点子。
一旁凑过来的小雏菊用叶片和花苞卷着一截长长的藤蔓拖过来,看颜色显然是脱离主干有些日子了。
金光菊满意地点了点花盘,拍了两下小雏菊的叶片,引得小雏菊害羞地将叶片缩成了一小卷。
这些植物大多数都是没能开花的,像是小雏菊一样结出花苞的已经算是十分了不起,对黑心金光菊这株后院的“前辈”都很是崇敬。
前段时间大家都说金光菊前辈要枯萎了,但是现在金光菊前辈不仅神采奕奕地活着
,还带来了救下离断斋的恩人!
金光菊转着花盘环视后院一圈,有些不满意地摇了摇叶片。
将这些小家伙聚拢过来,黑心金光菊俨然一副领头花的模样,开始用叶片和花盘比比划划,时不时根系搅动在一起像是在做什么示范一样。
小家伙们连连点头,领了任务一般兴高采烈地朝着不同的方向跑去。
年纪大些的花草们不想同小家伙们凑热闹,但若是被求上门来撒娇,也还是会和大榕树一样随了这些小家伙的意愿。
因着这些小家伙,花满楼回到尔书为他准备的房间时,惊讶发现,房间里的一应陈设与他小楼中的房间别无二致,花满楼在踏入房间的那一刻几乎有些混淆自己是否回去了小楼。
花满楼的手指拂过藤编桌椅表面的触感,心下温暖。
€€€€€€€€的声音从墙边传来,花满楼侧首“看”向那边的方向,笑若春山:“谢谢你们,我很喜欢。”
对花满楼而言,离断斋里的每一个生命都是十分可爱的存在。
以黑心金光菊为首的小家伙们顿时害羞地一缩脑袋,一溜烟跑去后院扎根土里安静吸收灵力去了。
离断斋中虽无四季寒暑,却如外界一样有昼夜之分。
夜半三更,金色的雾气丝丝缕缕穿梭在离断斋中,后院里的植物们好似并没有被影响太多,但傅回鹤却是将自己再度关在了茶盏里,抱着从黑心金光菊那里薅下来的花瓣,卷成枕头睡得毫无心跳呼吸。
尔书正坐在门槛上发呆,自己抱着自己的毛绒大尾巴,无意识地揪啊揪的。
“怎么坐在这?”
花满楼的声音在尔书身边响起,吓了小兽一跳。
小兽转头看向花满楼,就见这个一举一动都带着世家公子韵味的青年,就这么一撩袍脚和它一起并排坐在了门槛上。
尔书嘿嘿笑了下,所以说,有谁能不喜欢花公子呢?他真的是一个让人很舒服的存在。
“老傅在恢复灵力,我帮不上什么,就随便窝一会儿等他做梦。”
“做梦?”花满楼没能理解尔书所说,重复了一遍。
尔书伸了个懒腰,小爪子开花似的抓了抓,懒洋洋道:“我是耳鼠一族嘛,没什么别的能力,就只是可以吞食别人的梦境。不管是好的坏的,但凡是主人不想梦到的梦境都可以被我们吃掉,然后安心睡一个好觉。”
“其实吃了我们的肉也有差不多的作用,所以耳鼠一族是最先灭亡在上古时期的灵兽,我大概是大千世界里仅剩的一只耳鼠啦。”
“不过今天挺奇怪的,老傅往常躺下没一阵就睡着了,这都过去一个多时辰了,他居然还没做梦。”
“他经常会做梦?”花满楼问。
尔书犹豫了一下,含糊着说:“他心里事多,又是个不爱说的闷葫芦,总憋着就会做梦……”
花满楼于是没有再继续问下去了。
倘若是美梦,即使不会沉迷也断然不会想办法剥离,傅回鹤如此,做的恐怕并不是什么值得回味的美梦。
“花公子怎么还没睡?是有什么心事吗?”尔书问。
“有些睡不着。”花满楼道,“方才在湖水里,我听见了一些声音。”
花满楼垂眸,想起在湖水之中他抱着失去意识的傅回鹤往湖面上浮的时候,耳边响起的声音。
他带着傅回鹤离开了那片凝滞的湖水,却无法说服自己不去在意那些声音。
……
在一片水流嗡鸣声中,花满楼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声,女子温柔的安抚声,还有男人沉稳低沉的笑声……然而不过转瞬,那些温柔的声音便化作冷漠的利刃,消失在一片喧嚣之中,徒留孩童哭到嘶哑的啼哭声。
【这应该是傅氏百年来天赋最强的孩子了】
【……以前可从没有在隆冬出生的婴儿,也不知道继承的会是什么血脉】
【……用身生父母的骨血祭祀,一定能引出最强大的血脉之力!动手吧!】
【这个孩子将成为傅氏的少族长,从今往后,他就是苍山境的珍宝!】
婴儿的啼哭声渐渐弱下去,一阵脚步声传来,少年清亮的嗓音响起,带着少年天才意气风发的傲气。
【我可是傅家的少族长,是将来要带领傅家登上升天梯的族长。】
花满楼在听到傅这个姓氏的时候便收紧了抱着傅回鹤的双臂,但他记得傅回鹤之前的嘱咐,不听,不想,于是收拢心神,只一心带着傅回鹤朝着湖面之上浮游,用力挣脱开湖水中不断吸引他们的漩涡。
就在他们马上要浮出水面之时,湖泊中流窜着的乳白色气流骤然发难,缠住了花满楼的四肢与脖颈,狠狠收紧。
濒临窒息之时,花满楼的耳边响起青年桀骜不恭的低吼。
【建木已断,世间再无人能登升天梯!天柱倾塌,洪流倒灌,万般罪孽,只在傅凛一人!】
轰鸣的雷声夹杂着血肉滋啦作响的声音,青年的闷哼声中带着不服与桀骜,甚至还夹杂着一丝畅快淋漓的爽快。
呼啸的风声渐起,青年的呼吸声越发沉重,仿佛响彻在花满楼的耳际。
滚滚的雷鸣声乍起,花满楼听到青年发出一声痛苦的嘶鸣声,那声音宛若从幽冥炼狱中而起,被折断了根根傲骨,支离破碎着从血肉之躯中挣扎而出,却只剩下模糊惨烈的断骨几根。
【……吾以一身血肉为祭平定大灾,以剑骨为柱支撑天地……七情化为土壤,六欲融入风雨……魂魄放逐三界轮回之外,永无归宁……以还天地生养之恩……以偿今日生灵涂炭之债。】
青年气若游丝的声音从齿缝间一字一字被挤出,带着无尽的屈辱与愤恨。
【但我绝不认罪€€€€】
【难道只因一句天命如此,我傅氏一族便要就此认命,引颈就戮吗?!】
【我不服€€€€!!】
在这一瞬间,花满楼听到了重压之下,剑刃断裂,脊柱崩塌的声音。
下一瞬,他所熟悉的,属于傅回鹤的声音交替在花满楼耳边蓦然响起。
气若游丝的声音混合着血泪滴落下来,几乎灼烧了花满楼的脸颊。
【……好疼……】
【七童,我好疼……你不是要来救我的吗?为什么不摸摸我……】
【你快摸摸我……】
就在花满楼神情恍惚之际,脖颈处突然传来滚烫的触感,烫得花满楼瞬间清醒过来。
凝滞的湖水中,浑身被灼烧的傅回鹤微微睁开眼,抬手用最后的力气扯断了禁锢在花满楼脖颈间的乳白色雾气。
花满楼抱紧松开双臂的傅回鹤,借着傅回鹤方才托在腰迹的力道,护着怀中的人浮出湖面,却在呼吸一畅的瞬间怀中一空,下意识捞住挂了一下自己衣襟的小东西,护在了胸前。
……
花满楼抬手抚过方才装着小团子的地方,转而面朝尔书:“离断斋里的种子,都是只有开花之后才能化形吗?”
四下寂静,花满楼听到尔书小身体里的心跳声陡然加速。
尔书咽了口唾沫,爪子拽着自己的尾巴毛,薅下来了好几把也没发觉不对劲,结巴道:“是、是啊。”
“已经化形的种子都会离开离断斋,去过他们自己想要的生活。”
“那……你有没有听过一个叫做‘傅凛’的人?”
尔书表情一僵。
傅凛不就是老傅之前的名字吗?老傅经年不变的噩梦里面全是这个名字啊!
“额……其实离断斋里的所有种子,都曾经姓傅来着。花公子在湖里看到的可能就是某一颗种子的幻象吧。”
“真的只是幻象?”花满楼的脸上没有丝毫笑意,神情认真。
如果只是幻象,那为何在之后响起的,会是傅回鹤的声音?
他听上去那么痛苦,那么疼……
花满楼手指骨节微屈,叩在门槛上收紧。
花满楼的发问尔书更加紧张起来,它想了想,小声道:“……也或许有一种可能,花公子听到的声音,是某颗种子的过往。”
关于离断斋的一切,尔书的确知道很多,但它同样被离断斋的规则所束缚,它可以侧面暗示花满楼一些事情,拜托花满楼对种子好一点,但也只能做到这里。
一旦种子交易成功,就算被契约者用来为恶、为伥,甚至像是之前的荆棘种子一样蒙受血污命债,傅回鹤与尔书也不能介入干涉€€€€除非契约期限结束。
花满楼如今和傅回鹤签订了契约,尔书绝对不能做出改变他们之间关系命数的干预,否则今日傅回鹤遭受的天雷指不定就会落到它的头上。
花满楼没有继续问,而是面上浮现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尔书在旁边坐立不安地晃荡着小腿,终于还是忍不住,偷偷看了眼离断斋的天空,攥着花满楼的衣袖小声道:“花公子平日会做梦吗?”
花满楼愣怔了一瞬。
尔书闭着眼,用飞快的语气囫囵含糊道:“如果花公子以后偶然做了什么梦,那或许也是曾经在某个地方发生的故事……”
“轰隆隆€€€€!!”
一道响雷蓦地劈下,还未落入离断斋便被无形的灵气阻隔在外,但兽类天性惧怕天雷,仍旧吓得尔书夹着尾巴钻进了花满楼怀里。
花满楼想起在湖水中听到的雷鸣声,皱了下眉,而后轻轻抚摸怀中瑟瑟发抖的小兽,低声道:“好了,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