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怀
中取出一包果干,这还是之前他来离断斋时带给尔书磨牙用的。
花满楼成年后行走江湖的次数并不少,这般的夜间露宿虽不是常事但也有过,只是那些时候身边要么跟着花家的护卫,要么有陆小凤这样的朋友聚在一起,总是热闹非凡的。
像是这样安安静静的却是少有。
傅回鹤转头看到花满楼手里的果干,探着身子闻了闻,没闻到味道,知道这不是花满楼亲手做的,当即失了兴趣,重新坐回来,取出烟斗继续努力吞云吐雾。
花满楼捻着手里的果干转啊转,忽然道:“那天在湖里……”
傅回鹤勾唇:“我还以为你不会问。”
至少不会来问他。
花满楼坦然:“问了尔书一些,结果引来了一道惊雷,吓得小家伙缓了许久。”
傅回鹤当然知道那天的惊雷,要不是他当夜睁着眼睛失眠恰好挡住了,那道雷就算不劈在尔书脑袋上,少说也要烧两下它的耳朵毛以作惩戒。
“上古大神开天辟地,百仞建木立于灵丘,上接神界,下稳凡尘。亦生有飞鸟走兽珍奇花草数族,与人族隔山相望,共居一境,名为……苍山境。”
傅回鹤说出第一句的时候声音尚且有些艰涩,但说到后面,忽然觉得大抵是时间过去太久,久远到本来以为血淋淋的曾经都变的那么微不足道。
千百年,足够当年的恩怨化为连历史都未曾记载的神话故事,遥不可及。
“人族虽没有得天独厚的种族天赋或坚不可摧的体魄,寿命也如蜉蝣一般转瞬即逝,但却有着无与伦比的修炼才能,以及天命所归的偏爱。”
“人族有各大宗门收拢教导弟子,妖族一盘散沙,强者为尊。”
“起初人族与妖族还算和谐往来,但苍山境不过就那么大,想要登上建木天梯成为神族,就需要更强的力量。妖族野性未退,想要提升力量,于是将视线投向人族;而人族想要更多的灵草兽骨,妖族自然成了最好的战利品。”
“后来啊……”
傅回鹤微微眯起眼:“两族争斗愈演愈烈,天道降下天谕,苍山境每隔百年便会诞生一名天选之子,他会拥有最卓越的天赋,最旺盛的气运,当他死后尸骨血肉便会融入苍山秘境,两族有能者居之。”
“渐渐地,两族发现,气运之子的路途走得越顺,天赋越强,修为越高,死后开启的苍山秘境宝物便会更多,而随着几百年的时间过去,终于,他们发现一个可以人为选定气运之子的方法。”
“他们像是养蛊一样养着这些可能出现气运之子的孩子,观察天道选择天命之子的条件,最终将目标放在了拥有神兽血脉,天赋惊人的傅氏一族。”
树枝燃烧发出的噼啪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为傅回鹤平铺直叙的话语染上一份惨烈的火光。
“谁人不想登上登天梯呢?”傅回鹤嗤笑一声,“人族想,妖族也想,为了这个目标,对立为仇的两族都可以联合起来共谋大事。”
“之后便也没什么好说的了……两族做的隐晦,神兽血脉又子嗣艰难,傅氏不到七百年的时间便几近灭族,死的就剩下据说是天赋最强剑术卓绝的傅氏少主一个。”
花满楼的手中捏着树枝,用力之大骨节处都泛着青白色。
“我是不是不太会讲故事?”傅回鹤自嘲般的笑笑,“主要是时间过去太久远,我也有些记不清了。”
“没有,我想听。”花满楼哑声道,发丝垂下被风撩动着靠近火焰,好似下一瞬便要引火上身,“后来呢?”
“后来?”傅回鹤默然了一阵,继续道,“那傅氏少主是个剑修,剑修嘛,总是有些脾气的,又是正意气风发鲜衣怒马的张扬年纪,乍然经历一夕之间全族被灭的惨境,又在仇恨中得知
看似风光无限各族尊敬的傅氏,实际上被人圈养着像是一群待宰的羔羊。一怒之下提剑上了灵丘,将各族辅以厚望的建木斩成了两截。”
傅回鹤眨眨眼,突然笑出声来:“听起来是不是特别冲动没脑子?”
花满楼却没笑,感受着靠在颈边的小身体,他低声道:“父母之仇,家族血债,不该报吗?”
傅回鹤的笑声戛然而止。
半晌,他轻轻道:“那倘若建木断裂,导致天河倾倒,地裂海啸,苍山境中生灵涂炭,尸殍遍野,也是应当吗?”
“不应当。”傅回鹤没等花满楼回答便抢先说出口,这种选择何必要让他人再度面临一次,“他知道,却还是做了。”
当初一腔悲愤的傅凛诘问天道,始终没能得到答案,但是傅凛以身祭天,魂魄放逐后醒来,成为无根飘零的傅回鹤后,他忽然便懂了。
支撑天地的建木哪里是那么好斩断的?
可就在那一天,建木偏偏就被人妖两族祭祀全族血亲造就出的“气运之子”一剑斩断。
这个身负人妖两族多年来各种天材地宝喂养,傅氏神兽血脉得以觉醒最彻底的气运之子,斩断了已经支撑天地太久,早已腐朽于内的建木。
而后神兽剑骨于灵丘拔地而起,血肉化为新的土地蔓延开去,呼吸成为世间烟云灵雾,七情六欲补全天道规则。
与其说是人妖两族为私欲迫害傅氏,不如说是天道为了苍山境的存续,布局造就了一个新的、所谓的……造物之神。
世上从来就没有神灵,没有神界。
天道不过是用最小的代价,用傅氏,换了苍山境一个未来。
傅回鹤没有将这些东西说与花满楼听,有时候知道太多反而不是一件好事。
他只是无所谓地勾着唇角,懒懒道:“离断斋便是天道看在傅氏少主‘偿还罪孽’的份上,给了横死的傅氏族人一次重新为人的契机。”
“这些年来人族昌盛,大千世界衍生万千。”
“借着大千世界里的大气运者,这些种子受其庇护,得其馈赠,才能化作人形,重入轮回。”
此时,花满楼才终于明白,尔书所说的€€€€离断斋中的种子都曾经姓傅€€€€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它们……都曾经是血脉相连的族人。
“那位傅氏少主呢?也在离断斋中吗?”花满楼掩去面上的若有所思,不动声色问。
傅回鹤侧坐在花满楼肩上,没看见此时花满楼的神情,闻言一顿,而后十分自然地回答:“早死透了,傅氏的族人有天道的补偿,和他这个天道钦定的罪人可没什么关系。”
“只要他一日不认罪,天道的补偿就和他沾染不了半点。”傅回鹤扬着眉毛,眼里满是倔强,“天道要是看不惯,大不了就是劈两下,它还能怎样?”
轰隆隆一阵雷鸣,却只是在夏日的夜空中郁闷作响了几下。
傅回鹤心下更爽,简直可以唱两句小曲那样的爽。
在离断斋它想劈人就劈人,出来到别的天道地界上了,它还能越过别的天道劈下来不成?
这个世界的天道脾气可不怎么好唉~
傅回鹤一边有恃无恐地看月亮,一边拔开花满楼之前给的百花酿瓶塞,凑到嘴边灌了一口。
他从来都不认可什么种子的身份,更不想接受天道所谓的补偿。
他从来都知道自己是谁,也从来不愿意被人以种子的身份交易。
他屈于天道之下无非是想要将族人送入轮回,等到目的达成,他自有他的安宁。
所以他一剑将种子劈成了死种,却没想到遇上了花满楼。
花满楼笑了一声,身后将肩膀上的巴掌小人揽在手心放到身前来,用指腹轻轻
摸了摸傅回鹤。
傅回鹤一时哑然:“你这是做什么?”
花满楼只是勾着唇:“没什么,就是想摸摸你。”
傅回鹤憋了半晌,推开花满楼的手,转到一边去背对着花满楼,闷声别扭道:“说什么呢?说了叫你不要乱摸离断斋的花花草草。”
花满楼挑眉:“店主也不能吗?”
傅回鹤粗生粗气道:“店主更不能乱摸!”
花满楼遗憾地长出一口气,手指滑到一边开始摸索左腕间的种子。
自从种子外壳破裂,露出原本模样之后就莫名和种子有些许共感的傅回鹤:“……你就不能干点别的?”
花满楼无辜道:“我摸摸我自己的种子也不行?当时是店主和我说的多摸摸才能发芽。”
傅回鹤闷头喝酒:“……那你还是继续摸我吧。”
别摸那种子了,那种被人盘的感觉真的好奇怪。
花满楼“哦”了一声,伸出手指开始戳小小只的傅回鹤。
傅回鹤被戳得险些一口酒喷出来,单手推着花满楼作乱的手指,一边背过身去继续喝瓷瓶里的百花酿。
花满楼面上的笑意更甚,还顺手塞了一条果干给傅回鹤。
傅回鹤一手果干一手百花酿,还要防着花满楼的手指时不时的骚扰拨弄。
虫鸣鸟叫声四起,木柴的噼啪声和青年低低的轻笑声交织成暖意。
傅回鹤身形陡然变大,不偏不倚压在了捣乱的青年身上,单手撑着花满楼身侧的地面,另一只手捞了果干和百花酿放到一边,桃花眼眨了眨:“作弄我,嗯?”
这样的姿势在湖水中的时候尚且不那么难为情,但在光天化日之下,花满楼不由得呼吸一窒,抬手去推这人:“快起来,我不笑了!”
这回轮到傅回鹤笑了,他正要说什么,就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紧接着便是衣衫拂过叶片树丛的声音。
傅回鹤警觉之下循声望去,就见一身穿月白色僧衣的僧人踏着月色而来目若朗星,面容姣好,即使面上因为此时见到的场景而感到错愕惊诧,但眉眼间的斯文温和仍旧难以掩饰。
“阿弥陀佛,是小僧贸然打扰二位雅兴,还请施主见谅。”
花满楼原本并没有听出来人的身份,此时一听才知竟然是位僧人,一想到此时与傅兄的动作,耳朵尖飞快蔓延出绯色,压低声音咬牙道:“快起来!”
傅回鹤动作慢腾腾地从花满楼身上爬起来站定,拍打着身上并没有沾染半分的草屑尘土,看向僧人的眼神颇有些意味深长。
“经年未见,傅先生身姿容貌一如从前,仍旧如此气度不凡。”素衣白袜的僧人双手合十,就连面上的微笑也带着不染世俗的缥缈出尘。
“好说,当年的小和尚看来是长成了高僧的模样。”傅回鹤把玩着手中的长杆烟斗,似笑非笑,“傅某应当称一声无花大师了罢?”
无花的神情已经掩去了方才的惊愕,一派沉稳镇静:“不敢,傅先生于小僧恩同再造,小僧铭记于心。”
花满楼此时已经整理好衣着走过来。
无花看向傅回鹤。
傅回鹤转而对花满楼道:“这位是无花大师,曾经在离断斋做过交易。”
短短一句话,已然将无花最不愿意展露在外的底牌捅了个干净。
对无花开口时,便只是简单一句:“这位是我的朋友,花满楼。”
除了名字几乎什么都没说。
亲疏远近,一听便知。
无花并不在意,只是淡笑着对花满楼见礼。
花满楼察觉到两人之间有些微妙的气氛,笑得温和有礼,回了一个佛礼。
无花有些惊讶。
花满楼像是能
看到一般,笑着解释道:“家母信佛,常年上山参拜,在下幼时耳濡目染之下也对佛学有几分兴趣。”
无花笑了下,垂眸道:“倒是让小僧惊讶了,傅先生早年曾言最不耐佛学一说,现在却也可以照常处之了。”
花满楼抬手碰了碰傅回鹤的手臂,面上带了些好奇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