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种彻头彻尾的失败。”
“所以在被陛下钦点探花之后,我并没有选择入仕,而是辞官离去,将李家在朝堂之上备受圣上青睐的名声糟蹋了个干净。”
新科状元不论怎么看都是风光无限,荣耀非凡,但是对于上位者的衡量而言,状元、榜眼、探花,并不仅仅代表了殿试前三甲,还有每个学子背后的势力、之后应当如何派官等等,因此上位者对这三者的重视与青睐并不与名次相提并论。
李寻欢从前看不透这些,他的父亲也看不透,他的兄长虽然看出一些端倪,规劝李寻欢入仕,李家或许会有新的辉煌。
但李家长子生来体弱,在李寻欢高中之后没过一年便病逝,紧接着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李父也撒手人寰,留下李寻欢与林诗音在偌大的李园,反而有些四顾茫然的无措。
诚然,李寻欢十分优秀,不论是在文还是在武,天赋都极为卓越,但是他性情柔和与人为善,不够果断干脆的性格特点注定支撑不了一个摇摇欲坠的家族。
“兄长自幼接受的教导便是修身齐家的家主修习,而我因为兄长体弱,因而幼时便拜师习武,父亲曾经的想法便是由兄长担任家主,而我护佑兄长左右,成为李家无所不往的利剑。”
“也成为陛下手中的利剑。”
李寻欢说到这,轻轻叹了口气。
当年的他意气风发,少年成名,却不够成熟,所见所想皆一叶障目。
他被状元之名落空的失落所击中,心中不由对陛下产生怨怼失望,却从未仔细想过,为什么陛下要在钦点探花之后,送来牌匾上御笔亲书一门三探花。
“陛下年少继位,朝中武将与宫中妃嫔皆有外戚干系,陛下手中并无可用武将之才。我金榜题名殿前考试之时,江湖上小李飞刀的名声已然大盛,父兄并没有在这方面发力,如今想来,应当便是陛下所为。”
“陛下想要借用武林之势,却没有一个能够在武林与朝堂之间作为桥梁的人选,而满门读书人的李家出了一个小李飞刀,这无疑是再恰当不过的人选。”
“陛下为了不让我过早暴露在朝廷之中,于是便用了一门三探花这样的说法,将我的名声压了一番,让朝中权臣的目光都放在了金科状元与榜眼之上。”
然而后来……
他却辜负了皇恩,也未曾撑起李园,不论他阻止了多少次武林的劫难,他却始终对不起期待的皇恩,对不起逝去的父兄,也对不起自幼长大的表妹林诗音。
李寻欢说起时,面上带着羞愧之色。
此番回过头去
看往事,李寻欢惊觉,他原本自诩宁可天下人负他,他不可负天下人,到头来,最该在意的人,他却是负了个彻底。
“所以,得遇离断斋奇遇,有回溯重来一次的机会。”李寻欢对着面前三人再度抱拳行礼,“我心中已然有了决定。此番重来一世,定要护我兄长,撑我李园百年基业,不负陛下皇恩,再不会碌碌无为,于世漂泊。”
花满楼的面上掠过赞叹之色。
一直有意无意看他的傅回鹤当即压低声音,道:“不得不承认,这家伙调教人的确有一手。”
袁青野却是故意为难一样,再度发问:“那你那位表妹呢?”
“就像是之前你说过的,她不适合江湖,她骨子里是最贤良淑德的大家闺秀,不喜爱鲜衣怒马的快意江湖,更不喜欢看你舞刀弄剑。所以你此番回去,是准备入朝为官,然后娶她为妻?”
李寻欢的性格其实并不适合林诗音,林诗音想要全身心依赖一个丈夫,而后相夫教子,安稳一生,但李寻欢哪怕入朝为官,将来皇恩加身,走的也是刀光剑影血雨腥风的道路。
李寻欢笑道:“幸而傅先生抽走了我的桃花缘,此番表妹已然与我无意,我又为何困于曾经?我会在父亲为我们定下婚约前恳求父亲过继表妹为女,之后表妹自李园出嫁,李家永远都会是她日后半生的依仗。”
袁青野眉梢轻挑。
倒是真的都思虑周全,决定地明明白白。
不错,的确是一块上好的良才,不过拭去凡尘,便能焕发出夺目的光彩。
他站起身,抱拳回礼,道:“祝君此去,得偿所愿,前途风顺。”
花满楼拍了拍趴在桌子上的傅回鹤。
椅子都还没坐热乎……
傅回鹤叹了口气,直起身来,长柄的玉烟斗出现在手中。
灵雾氤氲着弥散开来,房间内的灵气越来越浓郁,最终甚至凝结成细小的水滴落下来。
傅回鹤偏头再度吐出一口灵雾,将那些浓郁到极致的灵气归拢,尽数贴向李寻欢,将他牢牢护在其中。
少倾,灵雾散去,原本站在面前的李寻欢已然不见了身影。
花满楼手腕上的小芽正舒展着巴掌大的莲叶去接方才落下的灵雨,特别珍惜地裹在莲叶里咕嘟咕嘟喝了个干净。
傅回鹤用烟斗敲了一下莲叶,不爽道:“我缺你灵气吃喝了?”
莲叶转过来,顿了一下,低下脑袋直接用莲叶把傅回鹤手里的烟斗包了大半进去,想要吃的意味十分明显。
傅回鹤:“。”
€€€€蠢东西。
€€€€这东西一定和我没有一个铜板的关系!
花满楼抬手将傅回鹤的烟斗从莲叶里面拔出来,而后分开一人一叶,微笑道:“你们确定不看一看袁师兄?”
袁青野从刚才开始就盯着傅回鹤,眼神直白地像是要把傅回鹤盯出窟窿来。
傅回鹤当然感觉到了,他就是故意不理人。
袁青野露出一抹核善的笑,开口道:“花公子……”
傅回鹤干咳了一声,道:“好了,走吧,我也想去见见小姑姑。”
冷不丁被说破,袁青野怔愣了一瞬,然后目光不自在地游移到一边。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傅回鹤皮笑肉不笑,反问:“知道什么?知道我兄弟想加辈分直接当我小姑父之心蓄谋已久?”
既然说开了,袁青野反而不回避了,大大方方地迎上傅回鹤的视线:“我想了太多年了,这样不好吗?我们一起长大,彼此知根知底,你还能找到比我更好的小姑父?”
“所谓的青梅竹马的小书生,真的能合夏里的眼光?他能保护她,还是能不论遇到什么事都会坚定的
选择她?”
“凡人眼中有礼仪纲常,有父母家族,但我眼中只有一个傅夏里。”
“其他人做不到的事,我能€€€€只有我能。”
傅回鹤张了张口,结果发现他一个字都没法反驳袁青野。
这么多年追在傅夏里的身后,袁青野付出了多少他看得清楚,而往后余生,袁青野只会更爱慕、爱护、陪伴傅夏里,没有人比他更纯粹。
傅回鹤侧首吸了口烟,灵雾袅袅而出,缠绕在三人身周,逐渐浓郁起来。
他垂下眼帘,站起身,轻声道:“……走吧。”
***
正值冬日,辞旧迎新之际,街道两边的店铺门口都放着喜气洋洋的新年装饰,街上的人们穿着厚实,来往时面上都挂着笑。
灵雾散去,傅回鹤三人正站在一处偏僻小巷里,往前再走两步便是外间街道。
傅回鹤的肩膀上落了一只喜鹊,正侧头轻轻梳理自己翅膀上的羽毛。
袁青野没有开口,而是就站在暗处看着外间的一花一草,一景一物,良久,他长处一口气,笑道:“国泰民安,幸福和乐……是她会喜爱的生活。”
喜鹊虽然没叫出声,但是尾羽却是骄傲地翘了翘。
花满楼侧了侧头,向旁边走了两步,握住了傅回鹤的胳膊。
一直沉默的傅回鹤反手握回去,将花满楼的手紧紧攥在手中。
傅回鹤的身体没有温度,没有心跳,更不会有汗水,但花满楼还是从那隐隐用力的微颤中,感受到傅回鹤的紧张。
他没有说什么,而是用了些力气,坚定而温暖的回握回去。
两人并肩而立,宽大的袍袖遮挡住相叠的手,只有傅回鹤手中的烟斗还在缭绕着细长的灵雾。
“站住!”
少女的呵斥声凭空杀出,随之而来的是一道戳破长空的白练,径直击中在人群中左躲右藏逃命的男人。
长枪收势,少女在半空中一个转身,将小腿被长缨枪击穿的男人当胸揣出几丈,与此同时攥住长缨枪从男人小腿上拔了出来。
“跑?你想跑去哪里?”少女红色的劲装利落干练,肩上罩着一件红狐大氅,手中的红缨枪枪尖往下滴滴答答着血滴,“李福,二十一日前在槐家村犯下恶行,共计十三人因你而亡,你居然还敢来京城?”
傅回鹤三人出来,隔着里三圈外三圈的百姓,远远看着少女。
旁边百姓的交谈传入耳中。
“这便是将军府的那位大小姐吧?果真是虎父无犬女啊!”
“可不是?这位傅小姐,三岁习武,五岁便能随父从军,七岁之时一手红缨枪出神入化,军中几乎是无人能敌呐!”
……
“傅夏里?”袁青野看向傅回鹤。
傅回鹤撇开头,轻声道:“怎么,不行吗?”
他就是想要保留这个名字,哪怕小姑姑现在身份变了,容貌变了,手中的兵器也不再是傅家长剑,但她永远是他的小姑姑。
袁青野垂眸笑了笑。
……
“嚯,这么厉害?”妇人先是吓了一跳,但紧接着摇头道,“这位傅小姐今年也有十一了吧?这样厉害,女强男弱……哪家敢上门说亲?”
“贵人家的姻缘,哪里就同我们一样了。”
“就是,傅小姐早在未出世时便与宣郡王定了亲事,还是两家家主亲口定下的,就等着傅小姐年满十三便入宫请旨赐婚呢!”
“那个少年天才,姿容俊秀的宣郡王?这倒是门当户对,男才女貌了……”
傅回鹤挑眉。
袁青野的脸色唰得一下子黑沉若锅底。
见他看过来,傅回鹤立马撇清关系:“这可是小
姑姑要求的,要一个长相俊美的小白脸书生,尝尝感情的滋味,我都是按小姑姑的想法拜托这边的小天道的。”
喜鹊黑溜溜的眼睛盯着袁青野,像是在评估什么,眼神沉静,带着十分人性化的思考。
袁青野又看了眼人群中的红衣少女,思考了一瞬,而后转头对傅回鹤道:“揍我,动作快点。”
“啊?”傅回鹤还没听过这种要求。
“打我,用点劲。”袁青野不耐烦道,“磨磨唧唧的,你不是刚才就想揍我?”
傅回鹤顿时脸上露出兴奋,他捏了捏花满楼的手,而后收起烟斗,将袖子叠了三叠别上去,朝着袁青野一边捏拳头一边靠近。
傅回鹤肩头的喜鹊不满地看了眼两个粗鲁的男人,展开翅膀优雅落在花满楼肩头,友好地伸出脑袋过去蹭了蹭花满楼的侧脸,权当是打招呼。
花满楼从袖中取出一个荷包,里面是一个干果肉干,往旁边走了两步,对一边拳拳到肉的闷响和袁青野隐忍的闷哼声充耳不闻,温声问喜鹊道:“要吃吗?”
喜鹊低头看了看,从花满楼手心叼走了一条长度适中的肉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