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秀英顿了顿,改口道:“那就带上金银,其它的不要!”
李鲤麻利收拾好东西,将财物放在一个小包里,往身后一背,片刻就跟了出去。
帐篷外已经密密麻麻地站了一片人,噤若寒蝉,兵戈带来的铁锈气和隐隐的血腥气好像又开始飘荡起来,萦绕着漆黑的夜色,在每个人的鼻尖肆虐。
汤和站在队伍最前面,穿着一身厚重的甲胄。他在不充裕的时间里,已经整理好队伍,灭了篝火,做好了逃命的准备。此刻看见两人带着朱标和东西出来,汤和眼前一亮,立刻迎了上去,心里暗道夫人就是靠谱,比别的什么自己见过的夫人小姐都明理很多,出来得真够利索。
马秀英出来以后,什么都没说,汤和一给她牵马,翻身就上,坐得稳而快,怀里抱着朱标,一点都不碍事。
李鲤也骑了一匹马,不用人帮忙,紧紧跟在马秀英身后。
他们来时的马车自然是丢下不要了。
军队开拨,令行禁止,十分有规距,汤和护在队伍中间,号令一发,蹄声一响,几百匹马就带着人跑了起来,只留下一个空趟趟的营地。
“驾!”汤和喝了一声,抽空回头看,对身边一个士卒吩咐道,“去问问队尾,摆脱了那鬼东西没有?”
士卒脸色也不好看,白得吓人,应了一声,打马转向,回去问了。
过了片刻,人就回来,一张脸已经铁青,咬牙道:“禀将军,后面人说那鬼火追上来了,而且越来越快!说不定马上就……”
汤和沉默片刻,对着他道:“你保护好夫人,一定要到应天,听见没有?办不好这件事,现在不死,以后也要死!”
士卒道:“属下明白!”
“好,去吧。”
队伍立刻分为两波,从中间断开,前面的兵马围住马秀英三人,后面那些调转方向,跟着汤和一起冲刺回去。
汤和一边纵马狂奔,一边喝道:“点火把!”
一开始,星星点点的火光亮起,到了后来,很快就成了光的长河,奔流着向前行进。
正对冲锋的,只是三四点幽绿幽绿的鬼火,比较起来渺小得很,好像是烤肉架的炭火对着萤火虫。但是能让所有人都这么紧张,这鬼火怎么想也不会简单。
若是面积大了还好说,一群一群的鬼火只是普通小鬼罢了,军队人多,阳气一冲也就散了,只有三四朵还能在外面飘的,只怕是成了气候的精怪。
待到距离逐渐拉近,汤和定睛一看,才发现前方是一个身披斗笠的老年人,脸色青绿,神情呆滞,头发也不如常人乌黑,看着像是发黄,长着动物皮毛一般,两条腿好像是随便安上去的,走起路来东倒西歪,在他左右两侧,正好不偏不倚飘着鬼火,走到哪跟到哪。
汤和身边的一个年轻士卒大声道:“将军,那是个什么东西?”
汤和也大声道:“我他娘的怎么知道?你问老子,老子问谁?传令下去,搭弓射箭!”
兵都是好兵。
数发箭矢脱弓而出,锵锵的声响下,一道道弧线从空中俯冲直下,却只是纷纷扎进了土里。
一部分好似被无形的力量剥开,一部分虽然穿透了老人的身体,可却如同穿透了水中虚影一般。
“将军!没用!”
“将军,要不要再射一轮?”
“老子看见了!还射个屁!”汤和怒道,“拔刀!就算用牙咬,这东西也不能碰到夫人和公子,拿出你们的血性来!”
一群汉子憋红眼睛,噌噌几声拔出背后的刀来,纵马上前,抡圆胳膊挥刀就砍,又是砍了空。
汤和灵光一闪,想起村里的老辈人曾说当兵作战的煞气重,于是立刻把刀在手上一抹,沾着鲜血再砍,这奇怪的老年人果然踉跄着避了一下。
还没等他再砍一刀,斗笠人就闪身几下,好像突然长了飞毛腿一般,飞也似得不见了。
汤和扭头一看,只见鬼火飘了老远,一路追着前方人马去了,顿时心跳加剧,冷汗淋湿后背,嘶声道:“追!快追!”
这一边的人马也在用尽全力奔驰,朱标被马秀英抱着坐在马上,以一种崇敬的目光看着她——马秀英一手朱标,一手缰绳,过了这么久还是半点也不勉强。
她皱着眉,低头看看乖巧坐在身前的儿子,勉强挤出一个笑来:“标儿,冷不冷?”
朱标道:“娘,是不是有人追我们?”
马秀英道:“标儿怕不怕?”
朱标道:“我不怕,我保护你。”
这话由小孩子之口说出来,有些幼稚,但是又非常感人。朱标当然是认真的,马秀英也心里一暖,继续道:“标儿,那东西若是追上我们,你就跟着这些叔叔跑,别管娘了。”
朱标道:“可是……”
是这一字刚说完,天上孤清的明月突然暗了下来,一阵阴风吹过,星光也跟着消失,朱标一回头,就见到了身后碧绿碧绿的鬼火。
这是什么玩意儿!
朱标没有被被鬼火吓到,反而被它身边的东西吓了一跳,这分明是一个直立而起的黄鼠狼,头上带着斗笠,披着蓑衣,露出毛茸茸的脑袋,一双漆黑的眼睛正一眨也不眨地盯着马秀英。
马秀英深吸一口气,对着吓傻了的李鲤喝道:“把金银丢给他!”
李鲤吓得哭了出来,流着泪打开包袱,哆哆嗦嗦地把金银递了过去。
这是好姑娘,没有手抖,也没有叫。
黄鼠狼看一眼金银,不甚在意,又抬起头来,声音沙哑,如同两块糙石头在磨,一字字问道:“我像不像人?”
李鲤咬牙道,“像!”
她是想这样说的,可是刚一开口,就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脑袋,失魂落魄一般,喉咙里也好像被棉花塞住,反应不过来,昏昏沉沉地倒在马背上,失去支撑后扑通一声滑落在地。
金银黄黄白白地洒了一地,骨碌碌地滚进了草地里。
黄鼠狼笑了笑,嘴角的毛皮跟着抖动,细细微微的在风里颤动,一咧嘴露出森白的牙齿,又问:“我像不像人?”
旁边被汤和叮嘱过的士卒本要大声喝一句像,可他的嘴刚张开,这句话还没出口,又是扑通一声,追随李鲤睡到了地上。
黄鼠狼在笑。
它好像只要问马秀英一个。
第2章 相见
马秀英脸色苍白,一手挡住朱标的眼睛,另一只手偷偷伸向后腰处摸刀。
万籁俱寂,虫鸣声,风声,连同木叶扫动的簌簌声都一起消失了。
朱标趁马秀英不注意,偷偷从手指缝中又往外看。
视野里虽然模模糊糊的,光线也不太好,但朱标还是看见了几撮黄毛。
黄鼠狼说话了!
黄鼠狼真的说话了!黄鼠狼不仅说话了,还是穿着衣服站直了说的!
暂且不提朱标被击碎的世界观,他这个时候突然想起来上辈子看过的志怪故事,据说黄皮子修炼到一定的年月,要化形的时候,就会出山去找人问话,问的问题就是自己像不像人。
要是说不像,它的一身修为就会化为乌有,只能返回树林里,再度修炼,然后再次出来问人。在这之前的报复肯定少不了,轻则家庭不和,重则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要是说像,就会给些报酬。但日后它若为恶,报应也会分给这人一份,吃不了好果子。
总之就是,怎么说都是自己吃亏,怎么说都不对。
娘啊,你给我讲故事的时候,好像从来没和我说过咱们这里还有妖怪啊。
朱标正在想黄鼠狼怕什么东西,突然就被马秀英单手提了起来,又被她一个反手放到旁边的将士怀里,眨眼之间,他就只能看到马秀英的背影,而那只黄皮子已被她挡了个严严实实。
发觉马秀英要开口,朱标就急了,以马秀英的性格来说,她一定会选第二种解决方法,这样就算出事,也只会由她一人承担,不会伤到朱元璋和朱标。
黄鼠狼咧嘴笑了笑,盯着马秀英,又问:“我像不像人?”
“像!”
朱标扒着士卒的甲胄,拼命把前半身探了出去,扯着嗓子又喊了一声:“像!”
马秀英惊呼道:“标儿!”
黄鼠狼也瞪大了眼睛,愣了片刻,竟然也探头,绕过马秀英去看朱标。
“这位……公子,敢问这位公子,我哪里像人?”
为什么你还有问题?
朱标没有办法,只能勉强陪他聊天,奇怪的是,他虽然不知道该怎么办,却好像冥冥之中被引导着,说了许多话出来:“你穿着人的衣服,还学人走路。”
“那老夫,不,我,我有哪里还不太像?”
“你得改改你的毛色,尾巴也要收起来,最好再穿一双鞋。”
“好,好,好,您能不能再说一点儿?”那一张吓人的脸上,竟然很人性化的出现了类似小心翼翼的表情。
朱标放大了一点胆子,继续道:“不要大半夜出门,也不要晚上带着鬼火赶路!”
“好!好!我记住了,我记住了!”
黄鼠狼后退三步,喜不自禁,砰砰砰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大声道:“多谢公子!多谢公子!日后必有重谢!”
这几句话说完,它竟然高兴得忘乎所以,四脚并用,在地上跑起来,连蹦带跳,在空中翻了好几个筋斗,转眼就进了树林,蓑衣不要了,斗笠也不要了,鬼火甚至都落下一段距离,只能跟在后头追赶。
这只是朱标眼里的样子,毛绒绒的动物就算年纪大了,但也是毛绒绒,虽然诡异,倒也有几分可爱。
但是别人看来,就是一个脸色发青的老人,披着一头黄发,疯了一般在地上爬行,形似爬虫,手脚并用,脱光了衣服钻进黑暗里。
它一走,虫子又开始飞,树叶又开始响,月光重新洒照大地,寒风也吹了起来。
刚刚的一切,都仿佛是一场幻梦。
马秀英的心都要跳出来,慌忙搂住朱标,连声问道:“标儿,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娘摸摸你,头烫不烫?能听见我说话吗?”
朱标啥事儿没有,在马秀英担忧的目光中问道:“娘,那是什么?”
马秀英把朱标摸了个遍,看他没有缺胳膊少腿儿,神志也清醒,说话正常,稍微放下心来,柔声道:“只怕是狐狸一类的东西,专门讨债来的,城里是见不到的,标儿别怕,到了应天,就……”
朱标打断了她的话,指着黄鼠狼跑走的地方道:“那是只黄皮子啊。”
马秀英好不容易恢复的脸色又变了,沉声道:“标儿,你说什么?”
“不是狐狸,是黄皮子。”
“你能看出来它是什么?”
“嗯。”
马秀英还不死心,追问道:“能看清楚么?你有没有瞧见老人家?”
“就是黄皮子,没有老人家。”
“他那样开心,你是不是许给他好处了?”
朱标头上顶满了问号,回答道:“我和他说什么,娘你肯定都听见了。”
马秀英呆住,仔细又想了想,知道自己在这方面的知识也不过是皮毛,儿子能看见妖怪的原型,也许是因为年纪太小,还有灵气。与其在这问儿子,不如赶到应天叫重八找几个道士和尚来看看。